路渝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野战医院的。
他只记得一片金色的、宁静的光晕,然后是淡红色的雾气,如同细小的雨滴般扑打在脸上,触感温热。
奇怪的是那雾气一直笼罩在视野中,一路上都伴随着他,像是所有事物都被蒙上了一层红色薄纱。
后来,好像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声音听起来很慌乱。
他似乎看见了杰森,那只孤零零的蔚蓝色眼睛回到了他的脸上,焦急又失措地望着他,可他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一双臂膀将他抱了起来,随后,他落入了一阵风里。
眼前红色的雾气越来越浓,好像一块红色的幕布般覆下来,他试图用手把幕布挥开,却被制止了。
那个人说:“别动,你在流血。”
路渝觉得奇怪,被炸伤的明明是杰森,流血的应该是他才对。
于是他固执地想要把那块遮挡他视线的幕布撩开,却再次被牢牢摁住。
那声音变得有些无奈:“血流进眼睛里了,现在去揉很容易感染,先闭上眼睛忍一忍,好吗?”
路渝还想问杰森上哪儿去了,但身体已经疲乏到了极点,仿佛浑身的血液都被抽干了一样。
一闭上眼,他就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耳边只余下如泠泠溪水般的风铃声。
溪水旁,有温柔的微风吹拂着他头上的伤口。水流凉凉的,舔舐着他手上擦破的血口子,令疼痛舒缓了不少。
他就在这样柔和的梦中渐渐睡去。
那个人吻着他手上的伤口,蓝绿色的眼眸垂落着,声音低哑:“我还是让你受伤了。”
可他没有听见。
... ...
安静。
这是路渝醒来时的第一感觉。
病房里其他人都疲惫地合着眼睛,空气中只有吊瓶里的药水滴落的声音。
太静了,静得没有一丝活气,整个病房像是一片散发着腐气的停尸场。
他坐起身子,病号服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布料粗糙发硬。
摸了摸头上的纱布,弹片击中了他的额角和眉骨,但因为距离较远,伤口都不深。只是体力透支得太厉害,才导致还没到野战医院就陷入了昏迷。
路渝拔掉手背上的针头,缓慢地走到病房外。
走廊里照例躺着一片重伤员,他们没有哀叫,只是同样疲惫地、麻木地闭着眼睛,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每个人头顶都像是萦绕着一团黑气。
医护人员与救护兵在人堆里忙碌着,他们脸上的疲乏与那些伤员如出一辙,只是多了一层司空见惯的漠然。
那其中已经没有杰森的身影,路渝也没有问他到哪里去了。
他到光里去了。
清醒后,路渝心里已经明白了这一点。
他太温柔、太纯善,那春风般的笑容不属于寒冷的北地,不属于战场上呛鼻的浓烟,不属于散发着臭气的死人堆。
他已经去向一个更为光明、温暖的世界。
“你好些了吗?”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女声。
路渝转过身去:“好多了。”
“那个人是你救的吧?”特蕾莎压低声音道。
“谁?”
“穿着破烂衣服满脸胡子的那个老头。”
路渝一下子惊醒,他完全忘记了这回事,要是军方的人发现了那个流浪汉....
“估计是夜里他们没看清,把他和其他伤员一起带回来了。卸载伤员时我上去帮忙,他刚好醒了,追着我问你在哪里。”
“他现在在哪儿?”路渝问。
“107病房。” 特蕾莎说,“你放心,我已经给他打理了一番,他现在就是个普通士兵。”
路渝来到107病房,果然看见一个齐整得有些陌生的“流浪汉”。
他靠在床头,身体看起来已经没有大碍。
那身破烂的衣衫被脱下,换上了洗得发黄的病号服,脸上的髭须也被大致修剪过了,看上去和队伍里那些皮肤粗糙、满脸风霜的老兵没什么两样。
加上这里的人大多互不相识,对除自己以外的人也漠不关心,一时间倒也没人发现他不是队里的人。
一进门,流浪汉的视线就牢牢附着在了他身上。
他的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似的。
路渝走近:“你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吗?”
... ...
他们来到墙后一处僻静的角落。
路渝开门见山:“你和路峰到底是什么关系?你为什么会有他的勋章?”
面对连珠炮般的质问,流浪汉没有立刻回答。
他脊背佝偻,身体微微颤抖着,好像快被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垮了似的。
路渝扶住他的肩膀:“他还活着吗?”
流浪汉被他的动作吓得瑟缩一下,突然掩面哭泣起来。
“他死了...被我害死了。”
如同一颗音爆弹突然在头顶炸开,路渝只觉得两耳嗡鸣,太阳穴一阵尖锐的刺痛,几乎站不稳脚跟。
“什么...”他喃喃道,“不可能,他们说他还活着...”
流浪汉无法控制地呜咽着,泪水滑过他满面尘灰的面颊,整个人狼狈不堪。
“他在十七年前就死了,我亲眼看见他的尸首被挂在敌军的城门上。”
他突然直直地跪倒下去,紧抓住路渝的裤腿:“杀了我,你杀了我吧...我是个懦夫、叛徒、卑鄙小人。”
路渝把他整个人提溜起来:“你说清楚,他怎么死的?”
“我...是我出卖了他,是我将他出卖给了敌军。”
路渝颤抖着嘴唇问:“为什么?”
“因为我嫉妒他。我叫巴纳德,与路峰原本是育民部里的同窗,那时我身体孱弱,经常被其他人欺负,他们把我围到没有监控的地方拳打脚踢,老师从来不管这类事情,也没有人帮我,只有路峰,只有他会把他们赶走。”
“他教我怎么反击,带着我练出强壮的体格。我们一同考上军校,一同上战场杀敌。但他太优秀了,无论是身体还是头脑都远超于我。他不断创造出新战术,将敌人打得措手不及,短短八年就升到了上校,而我拼尽全力也只是一个少尉。”
“后来我们在一家酒馆遇到你母亲,她太美了,穿着火红的衣裙在台上起舞,我们都挪不开眼睛。”
路渝猛然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我是...”
巴纳德苦笑道:“你和她长得太像了,除了眼睛的颜色和你父亲一样,五官的形状完全是贴着她的脸画出来的,从第一眼我就认出了你。”
路渝知道他没有撒谎,的确有不少人说过他长得像母亲。
“索多玛不允许爱情存在,如果有恋人被发现,会以淫乱罪论处。但我们和许多其他血气方刚的青年一样,都心照不宣地想方设法在卡米莉亚跟前晃荡。而她最终选择了路峰。”
“没多久路峰告诉我她怀孕了。他对我毫无保留,可这件事让我发了疯,我本想告发他们,但那会连累卡米莉亚,只好作罢。两个月后,我在西克里被敌人俘虏,他们逼问我路峰的作战计划,我不肯说,因为那样会将西克里的数十万平民置于敌人的炮火下。他们对我用尽招数却毫无办法,于是告诉我,他们其实只想活捉路峰,想把他收为己用。”
“我当时真是昏了头,一心只想要他消失,他们知道我与路峰交好,告诉我不会伤及他性命,我竟然真的答应了他们。他们以我为诱饵将路峰引入包围圈,但就算这样,他原本也是不会输的,是我将麻醉针刺入了他的脖子...”
“我以为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却没想到最终我在囚车上被送出城时,看到的却是他被吊在城门上身首分离的场景...” 流浪汉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几声哽咽,“我早该想到,他那么强硬、那么倔强,怎么肯屈服。”
“他们把我送到边境线上,我一下地就往回跑,想回去求他们让我把他的尸体带回来。但我徒步跑回去时,城门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们告诉我他被丢到了野外的乱坟堆里。那里少说有数万具尸体,大多数都被焚烧得看不出模样了,我找了三天三夜,最后只找到一枚遗落在灰烬里的日曜勋章。”
路渝静默地立着,好像对巴纳德的话无动于衷一般。
如果是在从前,他会被愤怒与冲动所控,但现在,无数条信息在他脑中碰撞,织出一张漏洞百出的网。
不对,如果是这样,路峰并无错处,甚至是以身殉国,联合会为什么要抹去他存在的痕迹?又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来找一个“死人”?
这其中一定还有什么隐情。
路渝问:“你真的亲眼在城门上看见了他的尸体?”
“千真万确。”
“那之后,你有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
巴纳德摇摇头:“路峰死后,我不敢再回军营里去,我害怕上面派人来抓我,也不敢和任何人说话,怕被人认出来,只能一个人在边境上苟且偷生。”
路渝沉默了许久,说:“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巴纳德愣愣地瞅着他:“你...不杀我?你不恨我吗?”
“恨。”路渝冷冷地说。
实际上,他并不完全相信巴纳德的话。不再轻信任何人,是这个地方给他的惨痛教训之一。
他盯着巴纳德的眼睛:“但在事情查清楚前,你还得活着,这是你欠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