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惨惨的天花板吊在头顶,暗淡的日光从玻璃窗透入,空气中弥漫着发苦的消毒水味。
路渝试着动了动被包扎起来的膝盖,发现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疼,输液的吊瓶里大概含有镇痛的药物。
被抱出地下室时,他浑身紧绷的神经像是瞬间松懈了下去。原本还打算暴起与狼搏斗,出来后却不知怎地连说话都提不起力气了。
尽管一直在心里提醒自己不要睡着,但意识还是渐渐模糊,他只记得阿波罗皱着眉头,好像一路都没说话。
他为什么要救自己?
路渝百思不得其解。他不相信一个冷漠残忍的雅各人这么做,会是出于什么类似愧疚的情绪。
这时,单人病房的门被推开了。
阿波罗还是穿着那套黑色制服,锋利笔挺,像是披着一层永远不会融化的坚硬外壳,而那冰雕般的面容更让人觉得他的内里与外壳并无二致。
他举步行到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路渝,眼神无波无澜。
“为什么救我?”路渝率先开口。
“你很奇怪。”阿波罗说。
“什么?”
“生物的本能是适应环境以求存活,而你所做的一直在违背这种本能。”
路渝快气笑了:“所以你只是觉得见到了一种新奇的生物,才将我救下?”
阿波罗沉默片刻,只说:“我不认为你能在那里面活下去。”
“那又怎样?你能让我离开这里?我是说索多玛。”
“不能。”阿波罗答得斩钉截铁,“但我能让你离开育民部,我身边正巧缺一个做记录的助手,如果你愿...”
“我愿意。”路渝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
无论阿波罗这么做是出于什么原因,这都是千载难逢的报仇机会,他正愁无法接近仇人。
阿波罗点点头,拨开通讯器,转身走了出去。
五分钟后他回来了:“你的伤还需要养一段时间,养好后会有人带你来军事部报道。”
路渝惊讶道:“这么容易?”
阿波罗脸上没什么表情:“我是军事部的高级军官,他们认为由我来看管你这种危险的异端分子再合适不过。”
路渝:“...”
... ...
一个月后,路渝的腿好了大半。好不容易出了育民部那些钢铁和玻璃铸成的堡垒,能自己下床走动的第一天,他就瘸着一条腿,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去看看。
医院距和平广场很近,没多久他就走到了审判日那天去广场时途径的市集。
与周围高大宏伟的玻璃建筑不同,这里的房屋低矮密集,裸露的红砖墙上嵌着老式的平开窗,在穿越城市夹缝的风里发出破风箱般呼啦呼啦的响声。
路渝怀着一种微小的希望,在肉腥味和烂菜叶中搜寻着印象里的身影,没想到真的在一个蔬菜摊前找到了那个黑发青年。
青年穿着皱巴巴的灰色短袖,瞥见他,眸中的惊讶一闪而过。
他在嘈杂的人声中卖力吆喝起来:“卷心菜!新鲜的卷心菜!美味又健康!”
路渝状似无意地走上前挑选。
“怎么卖的?”他蹲下来翻动着。塑料布上的卷心菜不仅又瘦又小,还干瘪发黄,根部生着不规则的黑斑。
“这位先生,一公斤卷心菜只需要45点贡献值!”青年热情地大声答道。
路渝压低声音:“你们是谁?”
“到圣约翰教堂去找塞维尔神父。”青年快速说。
圣约翰教堂位于城东,是现今留存不多的教堂之一。
这个时代已经没有多少人会去做礼拜了,更没有人举行已经被列入违法的婚礼,教堂更多是被用来举办宣讲会。
“什么时候?”
“等他们对你放松警惕后。”青年揪起菜叶上一条蠕动的青虫,“你得先融入他们。”
“不买就走开!”青年忽然没好气地嚷道。
路渝动作一顿,余光瞄见几个巡逻的灰帽雅各人正要从他身后经过。
“你这菜都长斑了!”他配合地嘁了声,起身离开了菜摊。
... ...
半个月后,路渝办理好手续离开育民部,搬进军事部四四方方的大楼。作为贴身助手,他的宿舍被设置在阿波罗隔壁。
军事部被分为十四个区。他目前的工作是记录第十三区部分武器的进出库情况,每日交给阿波罗过目。
战况越来越激烈,每隔几日头顶上就能看到黑色的敌机,如虎视眈眈的秃鹫在高空盘旋。随处可见的大屏幕上,新闻主持人怒斥蛾摩拉在战场上公然大面积使用达姆弹的行为。
这是一种比普通子弹杀伤力强百倍的武器,击入人体后在血肉中爆炸,不仅死亡率极高,还使中弹者的死亡过程极其痛苦,在多年前人类统治世界的时候就已被国际禁用,蛾摩拉此举让所有人都义愤填膺。
满载武器的卡车在十三区进进出出,像是永远没有停歇的一天。
路渝盯着电脑屏幕,每天做记录做得头晕眼花,有时他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会想着炮弹会在什么时候落下来,将这座城市炸成废墟,所有血肉之躯化为灰烬,到那时他所背负的仇恨是否还有意义。
但实际上,虽然报纸和广播每天都搞得人心惶惶,却从未有任何一个炮弹真正落下。两国之间似乎达成了一种默契,绝不率先轰炸对方的都城。
一个周末,路渝终于闲下来在宿舍休息,房门却忽然被敲响了。
阿波罗站在门口,他换下了平日里的黑色制服,平整的白衬衫扎进裤腰里,勒出紧实的腰线和一双长腿。
路渝看见这一幕,脑子里首先想的是:正面报仇绝不可取,他不可能打得过阿波罗。
“我有话想问你。”
路渝心脏立刻紧绷起来。难道他与那个秘密组织联络的事情暴露了?他这些天甚至没来得及去圣约翰教堂。
而阿波罗接下来的话让他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
“我想知道,为什么那天你母亲要杀你。”
有很长一段时间,路渝的大脑是空白的。那段记忆太过痛苦,被身体的保护机制自动封存,但现在,有人毫不留情地打碎那层脆弱的保护壳,掀出血淋淋的事实。
他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白下去,声音颤抖地问:“你在说什么?”
阿波罗冷淡的声音继续道:“你母亲的做法完全违背人类的行为规律,不只是她,还有岚翎村的其他人,他们都杀掉了自己的孩子。”
“你说谎!”路渝绷得像是根拉到极致的弦,仿佛一触就要断裂开。
他听见自己从喉咙里撕裂出的疯狂怒吼:“是你杀了她!是你杀了他们!”
面对他的怒火,阿波罗甚至没有皱一下眉头:“我接到的命令只是将所有人带回来,并不能伤及他们的性命。”
谎言!都是雅各人的谎言!
路渝口唇干裂,胸腔震动,浑身的肌肉都战栗着。
他们不是最会捏造事实,颠倒黑白了吗?再多一个谎言有何不可?
“岚翎村地底埋藏着能够毁灭整个村庄的炸药,村里的男人杀掉了自己的妻女,将我的军队诱导至村庄中心,引爆了炸药。”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就像在做述职报告:“这是我唯一一次失败的任务。”
路渝脸上血色褪尽,如同石灰刷过一般的惨白。
意念疯狂叫嚣着要他将拳头砸向面前满口谎言的人,但身体却僵硬得如被寒冰冻住。
“你怎么了?”
阿波罗朝他伸过手,被大力一掌挥开。
路渝嘭地一声砸上了门,身体脱力地贴着门板滑下去。
敲门声一次次叩在脊背上,使他呼吸急促,单薄的身体随着门板轻微的震颤一同抖动。他在冰凉的地板上枯坐到日落,黄昏的光线渐渐从地面逃离,他却觉得身体越来越热,脑袋昏昏沉沉,好像忘记了自己在干什么,阿波罗的话也变得不真切。
脑中唯一清晰的是刚刚拟定的报仇计划。
他可以给阿波罗下迷药,趁他睡得不省人事时潜进他的房间,一刀割断他的喉咙。他将那双冷漠无情的蓝绿色眼珠剜出来,扔到地上,看它满地乱滚,然后用碾过厨房臭虫的肮脏鞋底将它踩爆,就像踩烂一颗圣女果那样弄得汁液四溅。对了,他可以用从市集上买来的厚重锋利的剁骨刀,从阿波罗的每个关节处宰下去,把他剁成一块一块,丢进马桶,冲到下水道里去。
什么莱尔?什么秘密组织?那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只想报仇。
脑内的每一根神经都烫得像要爆炸开,路渝歪倒在地上,做了一个梦。
梦里一片猩红,到处都是破碎的肢体。脑袋半埋在土里,肠子高高吊在树上,这显然不是子弹能够造成的,只能是某种烈性炸药。
母亲是在一团燃烧着的模糊背景中,如一头发狂的母狮般向他猛冲过来。隔得实在太远了,他始终看不清她眼里的东西,可下一刻她忽然已至他跟前,举刀向他劈下。
刀光在耳边带起飒然风声,那段被身体强行封存的记忆如千万只碎片向他涌来。
这次他看清楚了,那一刀最终砍在了阿波罗脖子上。因为怀抱着他,无法腾出手臂,阿波罗用后背挡下了那拼尽全力的一刀。
一刀劈下后,母亲像是被抽掉了所有力气,仿佛一座空心的山一般倒塌下去。她死去时眼里还饱含泪水,悲切地朝他望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