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玄幻奇幻>我有辱斯文?>第五十一章 五十只猫

  天光熹微,楼道里暗沉一片。

  盛鸣尘一身深色大衣,站在昏暗的光线里,固执地望着门口,轮廓黯淡,却存在感十足。

  仿佛一尊落入黑暗的沉默雕塑,等待着永不知归期的爱人。

  傅时秋下意识放轻脚步,每上一级台阶,他身后的天光,就好似一道微茫却坚定的光源,将陷落在黑暗中的盛鸣尘一寸寸拉扯出来。

  不知道盛鸣尘等了多久,傅时秋看到盛鸣尘被雪水洇湿的肩头,凝了霜雪的额发,绷成一线的薄唇,和垂在身侧、紧紧攥成拳的双手。

  傅时秋很轻地眨了下眼,抬腿迈上最后一级台阶。

  时间尚早,筒子楼仍在沉睡,四下里安静无声,傅时秋双脚落地的瞬间,等在他门前的那尊雕塑仿佛活了过来。

  盛鸣尘缓缓抬起眼,朝傅时秋看过来。

  ——是同梦里一模一样的碧蓝色,傅时秋想。

  对视的那一秒,傅时秋又看到了盛鸣尘眼睛里,同他如出一辙的红血丝。

  这个寒冷的雪夜,原来他们都失眠了。

  傅时秋的心脏霎时像被羽毛轻轻挠了一下,他几不可察地呼出一口气,看着盛鸣尘的眼睛轻声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盛鸣尘也想问,他为什么会来这里?

  明明在走出别墅大门的那一刻,他就发誓这辈子都不要再看见傅时秋。

  可为什么只是半夜三更接到傅时秋的电话,听着他鼻音很重地说抱歉,又在别墅监控里看见自己挂断电话后,傅时秋可怜巴巴地抱着双腿蜷缩在沙发上枯坐了一整夜,他就心软了呢?

  盛鸣尘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没出息的猫,会因为人类傅时秋一点微不足道的忏悔,就收起锋利的爪子眼巴巴地跑去对方跟前求和。

  尽管人类傅时秋欺骗他、抛弃他,甚至于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因此,盛鸣尘拒绝回答。

  他收回目光,嗓音冷淡漠然:“开门。”

  没得到想要的答案,傅时秋也不气馁,依言掏出钥匙转动门锁。

  吧嗒一声,防盗门应声而开。

  傅时秋低头拔钥匙,这几秒的功夫,盛鸣尘就绕过他自己走进去了。

  傅时秋愣了一下,抓着钥匙进门。

  出租屋年岁久远,又是十分简陋的隔断房,即使傅时秋打扫得再干净,三个月没人住这房子就生出一大股霉味儿。

  傅时秋推开客厅的窗子通风,冷风灌入,冻得傅时秋一哆嗦,他又连忙打开了空调。

  等他弄完回过头,就看见盛鸣尘端正地坐在客厅的小沙发上,脸色依旧难看,一副兴师问罪的煞神模样。

  见状,傅时秋轻轻叹了口气,抛却去厨房烧水泡茶的念头,搬了个小凳子跟个小学生似的板板正正地在小沙发对面坐了下来。

  他其实不清楚盛鸣尘这么早来找他的目的,但盛鸣尘的到来于他而言算是一个意外的惊喜,所以即便盛鸣尘的确是来兴师问罪的,傅时秋也欣然接受。

  盛鸣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看样子并不打算主动开口。

  傅时秋轻轻叹了口气,说:“你想问什么?我全都告诉你。”

  “车祸和失忆,”盛鸣尘眼中郁色浓重,看着傅时秋,淡淡道:“真的假的?”

  闻言,傅时秋怔了下,盛鸣尘不相信他了。

  没有由来的,傅时秋忽然有些难过。

  他垂下眼,用手机登陆医保账号,翻出十年前的车祸入院就诊记录,再将手机轻轻搁在茶几上,推向盛鸣尘那一侧。

  “医保记录总不能作假。”

  太阳出来了,淡金色的光里,薄薄的雾气在缓缓升腾。

  手机屏幕光线在逐渐亮堂的出租屋里显得微乎其微,盛鸣尘的目光只在上面停留了两秒,而后便直直转向傅时秋。

  他定定地盯着傅时秋,像是单纯的打量,又像是无言的审视,久到傅时秋如芒在背,盛鸣尘才收回视线伸出手,拿起了茶几上的手机。

  窄小的出租屋霎时安静下来,傅时秋悄悄掀起眼皮,偷摸注视着专注滑动屏幕阅读的盛鸣尘。

  不笑的时候,盛鸣尘其实看起来很凶,利落的轮廓线完全显露出来,拉扯出锋利的冷感和不近人情的冷硬。

  莫名的,傅时秋忽然生出一种被严厉班主任检查作业的紧张与不安,就好像心脏里住进了一个架子鼓手,砰砰砰敲打个不停。

  他是一个犯了大错的差生,灰溜溜地低着头站在办公室,等待班主任劈头盖脸的责骂与宣判。

  但或许是差生傅时秋犯的错实在太多,盛鸣尘批阅了许久,仍然没有看完。

  傅时秋看着盛鸣尘越皱越紧的眉、越发冷硬的轮廓,心脏漫上一股难以描述的失落。

  盛鸣尘还是不相信他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响起手机被搁在茶几上的细微响动,傅时秋不由得攥紧指节。

  很长一段时间里,盛鸣尘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傅时秋咽了咽口水,深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抬起头。

  然后,他撞进了盛鸣尘泛红的眼睛里。

  傅时秋一愣。

  “疼吗?”他听到盛鸣尘说。

  声音低而沙哑,像大提琴悲伤的音调,傅时秋怔怔的:“什么?”

  盛鸣尘看着他,目光很深,像要把人吸进去。

  “车祸,疼不疼?”

  意料之外的提问,傅时秋一下怔住。

  时间过去太久,他早已记不清车祸发生时的感受,大概是疼的吧。

  其实傅时秋不止撞坏脑子失了忆,他还断了一条胳膊。

  星洲是一个特殊且独立的城市,傅时秋的医保在星洲无法使用,而那时候他全身上下只有五百块,连医药费都付不起,车祸肇事者也逃逸了。

  医院的护士看他可怜,替他申请了医疗费减免。但即便如此,傅时秋也没敢在医院待太久,因为他的留学生签证过期了。

  如果再不离开星洲,他有很大概率会被联盟警署以偷渡者的名义拘留关押。

  因此,在可以下地活动后,傅时秋就联系了当地的一个地下组织,偷偷藏在对方的星船里回了渠城。

  思绪收回,傅时秋吸吸鼻子,想说不疼,可视线触及到盛鸣尘目光的那一刻,他却鬼使神差地改了口,小声说:“有一点疼。”

  话音落下,盛鸣尘没出声。

  傅时秋惴惴抬眼,却发现盛鸣尘的目光牢牢钉在沙发右侧的书柜上,表情平静得可怕。

  他循着对方的视线看过去,书柜上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有。

  视线下移,傅时秋瞥见盛鸣尘垂在腿上的双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攥紧了。

  盛鸣尘握得十分用力,手背上因为用力凸起了青筋,仿佛在尽力压抑着什么。

  “你……怎么了?”傅时秋小心迟疑地发问。

  盛鸣尘依然没出声。

  傅时秋连声道:“我、我其实一点都不疼,你——”

  “你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未尽的话骤然被打断,傅时秋愣了愣,盛鸣尘好似已经恢复正常,他沉沉地望着傅时秋,一字一句重复道:“傅时秋,你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其实是有的。

  我们是什么关系?我们……是恋人吗?

  可傅时秋却迟迟张不开口。

  过了一会儿,他呼出一口气,抬眼看着盛鸣尘,轻声道:“我们是……什么关系?”

  迟疑许久,傅时秋还是没有说出恋人两个字,万一不是呢?

  盛鸣尘给出了答案。

  “恋人。”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总之,傅时秋心里那块石头倏然落了地。

  他想,竟然真是恋人,难怪盛鸣尘那样生气。

  “那你……”傅时秋想了想,“还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比如你怪我失忆吗?怪我不记得你吗?

  然而,盛鸣尘只是垂着眼,低声道:“真不记得了?”

  声音很轻,像是根本没指望傅时秋回答的自言自语。

  可傅时秋还是回答了。

  “对不起,我真的想不起来。”

  这次,盛鸣尘陷入了愈发长久的安静和沉默里。

  傅时秋觉得盛鸣尘好像有些难过,其实也应该难过的。

  傅时秋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个安慰的字。

  他垂着头,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和无措。

  盛鸣尘在想什么呢?

  盛鸣尘在想,他是否应当感到庆幸?

  那晚傅时秋沉默的短短几分钟里,盛鸣尘的脑海里掠过许多画面。

  譬如重逢后的初见,傅时秋看向他的眼神是那样陌生和惊惧。

  譬如他提出结婚的时候,傅时秋也是百般不情愿,却在看过婚前协议后忽然转了性子。

  又譬如傅时秋表现出来的想同他亲近,喜欢黏着他,甜甜地叫老公的样子。

  在傅时秋的沉默里,盛鸣尘突然明白过来——傅时秋是装出来的。

  十年是三千多个日夜,这样漫长的时间,足以让一个原本赤诚的人变得虚伪狡诈。

  那一刻,盛鸣尘感觉自己冷硬麻木的心碎得四分五裂。

  他的哥哥、他惦念寻找了十年的爱人,再也回不来了。

  那么,他这些年的坚持和寻找,又算什么呢?

  然而傅时秋却说,他失忆了,他把他们的过去彻彻底底地忘了。

  所以他的哥哥没有骗他,也没有抛弃他,他只是,把他忘了。

  可是,傅时秋怎么可以忘记他呢?又怎么可以忘记他们的过去呢?

  盛鸣尘不觉得这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但至少他还记得不是吗?至少他找到傅时秋了不是吗?

  至少......一切还可以弥补不是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傅时秋听到盛鸣尘说:“傅时秋,我们离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