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一枝火焰里>第18章 佛在火焰里

  路池雨下车之后,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栋巨大的院子。

  这里没有高楼大厦,只有用土红色的砖瓦砌成的平房,银色的雕花大门,房顶是红蓝色的装饰条纹,门口还挂着深蓝色牌子,上面用汉语和藏文写着——厉行唐卡艺术工作室。

  远处就是连绵的群山,草绿色举目皆是,路池雨一眼甚至望不到尽头,他看着澄澈的天空,听着附近寺庙里传来的诵经声,只感觉自己的生命好像都从尘世的时钟里慢了下来。

  这里有打钟声,这里有天地间,这里有周厉行成长的痕迹。

  “走吧,进去看看。”周厉行把车停好,下来对他轻声说。

  路池雨点点头,跟在他身后进了院子里。刚一进去,玻璃的透明推拉门在阳光下就晃得他眼睛生疼。

  院子里,一个一身藏袍的男孩正在磨着颜料,看到周厉行进来后,他眼睛亮了亮,放下了手里的工具,恭恭敬敬冲着周厉行行了个礼:“周老师,您回来了。”

  周厉行倒是没那么多讲究,他先是看了一眼地上的颜料,然后笑着说:“巴桑,这次的孔雀石选得很好,画出来的唐卡颜色会很正。”

  “我也这样认为!”男孩听到夸奖笑了,路池雨注意到,他笑起来的时候嘴角会有一个小猫一样的弧度,看着特别可爱。

  “池雨,这个就是多吉大哥的弟弟,巴桑。”周厉行向他介绍道。

  路池雨知道后,又仔细看了看巴桑,越看越觉得,多吉的这个弟弟和他还真是一点都不像,多吉整个人五大三粗,而他这个弟弟倒是有点秀气的样子。

  他冲着巴桑笑了笑说:“你好,巴桑,我叫路池雨,你可以叫我池雨哥哥。”

  巴桑对待陌生人还是有些害羞,他看看路池雨,随后低头小声说:“你好,池雨哥哥。”

  巴桑的汉话说得不够标准,池雨这两个字本就难发音,他读起来很是别扭。

  路池雨被他逗笑了,他身边的队友们竟是一些早早在社会上混迹的糙汉子,从小就荤素不忌,更不知害羞是什么。

  他还从来没碰见过像巴桑这么好玩的小男孩,说两句话就脸红,声音也像小猫似的。

  路池雨索性就拍拍他的肩膀,笑着安慰说:“没事儿,我名字不好念,你怎么顺口就怎么叫,没关系的。”

  巴桑点点头,他不说话,就继续蹲在地上磨着他那些深蓝色的颜料。

  “走吧,先进屋。”周厉行直接伸手帮他提过行李。

  路池雨跟着进去后,这才发现原来这里整个一楼都是唐卡的展厅,桌子上堆的,墙上挂着的,甚至地上铺的都是还没装裱好的唐卡。

  他细细看过去,最后发现这里的作品大多数署名都是周厉行,只有极个别是他学生的画作。

  最里面的展柜上,那里摆放着周厉行各种各样的证书、奖杯,路池雨打眼扫了一眼,他虽然不太懂,但看落款就知道,那都是国家级的艺术奖项,含金量是很重的。

  路池雨逛了一圈笑着问周厉行:“你这里这么多唐卡,都是对外出售的吗?”

  周厉行摇摇头:“这里摆的唐卡,都是拿过奖的,主要就是展览,轻易不出售。”

  随后,他又指了指后面房子的方向笑说:“出售的都在后面,那儿有我们工作室不少小徒弟画的,都很不错,有时间你去看看,我可以送你两幅。”

  “不用了。”路池雨眯了眯眼睛,他走到周厉行身边,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指,“我有你的那一幅就够了,别人的我不要。”

  周厉行听他说完话,想笑又忍住了,最后他一本正经拎起行李箱转身上楼:“走吧,住的地方在楼上。”

  路池雨就这样在同仁住了下来。

  同仁作为一个县城,它的面积并不大,而且在经过了热贡文化的宣传后,很多游客也会在青海旅游的时候来到这里,带动了当地的经济发展。

  白天的时候,路池雨只要有时间,他就会去附近的寺庙转一转。

  在同仁的土地上,大大小小的寺庙众多,在当地,藏传佛教是不可或缺的文化符号,也正是因为藏传佛教的发展,这里才出现了那么多富有宗教特色的唐卡、雕塑、堆绣等艺术。

  周厉行陪着他一起去了一次当地最有名的隆务寺。

  他们到的时候正是清晨,初升的日光洒在彩色的经筒上,僧人们辩经的声音伴随着山顶的钟响,转经筒每一下转动,日光就随着经文一起摇晃。

  沿途能看到不少磕着长头而来的藏民们,他们眼神坚定,信仰虔诚,双手合十的瞬间,他们喃喃念经的模样,丝毫不让人觉得畏惧,反而单纯却又温暖。

  路池雨最后跟着周厉行去到佛像前上了柱香,又添了不少香火钱,说实在的,他是个典型的无宗教信仰者,他不信神明,不过所谓入乡随俗,既然来到了寺庙,自然也就跟随大流,不能小气。

  他甚至象征性地跪下,默默在心里为父母求了个身体健康的愿望,至于他自己,倒是毫无所求,他更想凭着自己的努力去得到想要的一切。

  他看着身旁的周厉行,周厉行跪在佛像前,双手合十,他盯着眼前偌大的佛像,满眼慈悲,好像在想些什么,可是路池雨又看不懂他。

  从寺里出来的时候,路池雨就跟着周厉行一起席地坐在棕红色的墙根下,不远处有两个小喇嘛正笑着说话,路池雨嫌得无聊,便去找他们主动搭话,谁知道这两个人竟然完全听不懂汉话。

  路池雨只能眼巴巴过来求助周厉行:“行哥,你帮我问问他们,今年几岁了?”

  周厉行无奈笑了,随即便用藏语和他们说了几句话,他转头看着路池雨翻译说:“他们两个人今年都是十二岁。”

  “年纪好小啊。”路池雨低声感叹了一句,再想想他自己十二岁的时候还在小学校园里当孙猴子,每天跟同学打架呢。

  想到这里,路池雨这心中又生出些酸涩,这么小的年纪,他们连外面的世界都还没见过,每天看到的只有头顶这一片蓝天,也不知道将来会不会遗憾,他看着周厉行问:“那他们以后就会这样一直在寺庙里了吗?”

  “按照规定来说,二十岁就可以还俗了,只有佛缘深厚的人才有机会继续留在寺庙里深造。”周厉行沉声向他解释。

  路池雨看着两个小喇嘛并肩走远的背影,他抬头看着天空,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说:“行哥,你信佛吗?”

  周厉行没说话,阳光洒在他的脸上,连绒毛都变得清晰可辨,他想了很久,最后轻声说:“应该信吧。”

  路池雨笑了:“信就是信,不信就是不信,哪儿有什么应该啊?”

  “你知道的,我是画唐卡的,从小就要读大量的经书,如果我不信佛,我就无法画出他们的神韵和光彩。”周厉行看着隆务寺对面的那一座巨大的度母佛像,他闭上了眼睛,“可很多时候,我又觉得,佛只是人的念想,是人的寄托,是无力改变事实时才会寻求的超脱之路,我不喜欢这种事情脱离掌控的感觉。”

  路池雨细细回味了一遍他的话,他习惯性去摸了摸手腕处的佛珠,等到指间染上熟悉的檀香味道后,他心里安定不少,他缓缓说:“行哥,其实我是个不信这些神佛的人,在火场的生死线上徘徊久了,我就逐渐意识到,神佛救不了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能救我的,从来就只有我自己。”

  周厉行侧过头去看他,对他的话,他既没说认同,也没说反对,他只是轻声道:“佛也说过,人于浮世,独来独往,独生独死,苦乐自当,无有代者。你能救自己出水火,这本身就是一件很伟大的事。”

  路池雨看着他的双眼,他第一次发现,周厉行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像是清晨的日光,又像是青海湖的湖水,给人一种安全感,甚至让人只想沉溺在他的眼睛中,从此一醉不醒。

  路池雨伸手去握周厉行的手,周厉行指间冰凉,十指缠绕在一起的时候,路池雨总觉得自己好像握住了一捧雪山上的冰,那么冷,却又让他着迷,深陷其中。

  他看着对面的度母佛像,轻笑着说:“那我现在光明正大地牵你手,算不算是对佛不敬?”

  周厉行望着他摇了摇头,下一秒,滚烫的吻就落在了路池雨的嘴角,他说:“不算,佛渡众生,他会理解一些无法克制的本能。”

  路池雨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像是从沉闷已久的黑夜中喷薄着苏醒,他甚至能听到鲜花盛开的声音,能看到爆竹炸裂的光芒。

  他想,原来这就是他终于死而复生的爱情。

  像是飞蛾扑火,可他心甘情愿。

  周厉行伸手捏了捏他的耳垂,将他从自己的胡思乱想中带了出来。

  周厉行看着他,一字一句认真说:“池雨,无论你信或是不信,佛都在那里。”

  “我的佛,在画笔下,在经书上,在心里,也在望不到尽头的天边。”

  “而你的佛,在背上,在火焰里,在伤痕中,也在你每一次逆行的路上。”

  “说到底,生命的本质都是一样的,无论是佛渡你一程,还是最终选择自渡,只要结果是好的,便都不算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