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香古色的中式轩窗下摆着珐琅的西洋钟,此时恰好下午八点,钟内的机械小鸟从中伸出头,“布谷”“布谷”地叫了八声。

  楚清筠扮演的月如等小鸟叫完,将手中端着的酒坛放到桌上,淡淡道:“您可以继续,我不介意。”

  “你们两个一起请我喝酒,怎么能把你扔在一边。”

  大帅罕见地表现的像个绅士,说话彬彬有礼。

  五太太将这次饭局放在自己屋里,一边是与如月的交易,一边是大帅的吩咐,她心知这次的主角是他们两个,但被自己的男人这样无情推开,还是忍不住生气,重重地从鼻子中呼出一口气后,扭着腰坐回自己的椅子,白了月如一眼。

  “是啊,月如妹妹这话说的,我们还能当你面脱了衣服不成?要继续,大帅也得拉上你。”

  心事被说中,大帅刚送进嘴里的一口酒被呛了出来,佯怒道:“咳咳咳咳……胡闹!不知所谓!”

  五姨太被训,撅着嘴,委屈地一扭身子。

  宋旭阳人高马大,露出这样的表情实在太过怪异,怪异中又透着些可爱,让人欲罢不能。

  大帅不知在想什么,看起来心猿意马,而楚清筠则一直淡淡微笑,好像融入身后的观众,静静欣赏着这两人的表演。

  做演员真的很需要信念感,何月和楚清筠竟然能忍住不笑!

  观众席又爆发出一阵笑声。

  何月清清嗓子:“来,月如,坐。”

  楚清筠款款落座,导播给了他坐下后的背影一个镜头,纤细的腰肢与臀部连接的优美曲线让不少男性观众心头一紧。

  大帅想要给文化人六姨太一个好印象,六姨太一个请人的,依旧是那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缓和气氛的重任就落在了五姨太身上。

  “六妹妹和我这次请大帅来,主要是为了谢谢大帅的救命之恩,要不是大帅,我们有几张嘴都说不清了。”

  电影中,五太太想要跟刘太太学洋文,被她带去剧院看洋人的歌舞剧,却遇到得到暗线消息的官员抓人,两人差点被当成奸细抓起来,还是大帅到场,将那些士兵当众揍了一顿,把两个老婆带回来。

  “那是当然,老子……咳咳,本人是一家之主,保护自己的女人,天经地义。”

  五姨太给大帅倒酒,大帅转手将酒壶抢到手里,给月如倒上:“不过我也很好奇,怎么那么巧,我们去抓人,就把你们两个抓到了。

  “巧合而已。”

  楚清筠拿起酒杯,轻轻举起,酒杯的边缘触碰到下唇——又轻轻放下。

  “只是喝酒,有些单调了。”

  他放下酒杯,看了看两人:“不如我们……玩个游戏?”

  五姨太小脑袋不太干净,不知想到了什么,脸颊绯红,看向他时瞪圆了眼睛:“游,游戏?”

  大帅也想歪了,但月如是新派女性,被抢进府里后也没给他过好脸色,大概不会是他想的那个意思。

  他低头思考了一会儿,问道:“你是想玩……划拳?牌九?”

  “不知大帅有没有听过一个西洋的酒桌游戏,Truth or Dare。”

  五姨太胳膊架在桌子上,用手托着半边脸颊,又翻了个白眼,小声嘟囔:“又说鸟语。”

  大帅懂洋文,闻言挑了挑眉:“真相或挑战?”

  “我们将它翻译成诚实勇敢。”

  楚清筠拿出放在托盘里的一个骰子:“我们每人投一次,点数最小的人喝一杯酒,选择诚实地回答一个问题或是勇敢接受挑战,无论什么要求,都不能赖账,否则——暴毙而亡。”

  话音落下,他终于不是那副游离在世界之外的表情,扬起下巴,挑衅地朝大帅笑了笑。

  就像一个突然拥有了生命的精致人偶,仅仅是一个笑容,就把看惯了美人的大帅给看呆了。

  宋旭阳扮演的五姨太也被这个难得的笑惊艳住,呆愣几秒后又反应过来,眼神不满地在两人中间徘徊,最后趁大帅傻愣愣地盯着月如,翻了这段戏里第三个白眼——只不过,这次瞪的是大帅。

  诚实和勇敢,对不谙世事的学生、生活中只有柴米油盐的百姓来说,并不会带来多大的代价,但对于手握几十万兵马的军/阀,或是潜伏人员来说,代表的是巨大的危险。

  大帅在前一天救出这两人时,就已经猜到了月如奸细的身份,只是他不信一个小丫头能翻出什么大浪,总想先征服芳心,再按规处置。

  他冷笑一声。

  狡猾的女人,嘴上说着玩游戏,其实是破釜沉舟,将命压在赌桌上,对他发起挑战。

  “一个只能给老子做妾的小东西,还能翻了天不成。”

  大帅一改刚刚装出的绅士,拿出随身的一把手/枪,拍到桌子上,大喝一声:“好!以此为证,我们遵守游戏规则,敢撒谎或是不勇敢,就拿它自我了断!”

  “啊!”

  五太太被吓得小声尖叫:“这,刚刚不是还好好的?怎么……”

  “五太太别担心。”

  楚清筠伸出双手,为五太太斟满酒,摇晃的墨绿色翡翠手镯衬得他手腕的皮肤更加白皙,在灯光下有些晃眼。

  “一个游戏而已,只要遵守规则,大帅言而有信,不会杀人的。”

  他瞥了一眼何月。

  一男一女,一女一男,两人的身份悬殊,但处于下风的旗袍女子没有丝毫畏惧,他,不,是她,她将自己的美貌和特别当作武器,将自己推向和觊觎者同样的高度,以平视的角度向想要征服她的掌权者发出挑战。

  看似自不量力,可她坚韧的灵魂却让人不敢小觑,散发出无穷的吸引力,引得猎手跟从她的脚步。

  观众在大帅的角度,被这样微弱又顽固不灭的烛火吸引,又随着镜头来到楚清筠的角度,看到了被男人掩盖在轻蔑下,深深的痴迷。

  何月似乎是入戏了。

  无论是戏中人,还是戏外的观众,都在她的眼中看到了自欺欺人。

  不,是他的眼中。

  他深陷其中,被她牵着鼻子走,却以为自己是猎人,洋洋得意。

  “玩,必须玩。”

  大帅拿起骰子,塞进五太太手里。

  这位可怜的,被两人波及的小动物颤抖着扔出骰子。

  四点。

  月如打出六点,大帅打出二点。

  “我选诚实。”

  他倚进紫檀木的太师椅,双手极有气势地握在扶手上:“我倒是想听听,我的妾,想问我什么问题。”

  被迫成为男人的妾是月如心中的刺,但她表情淡淡,仿佛听不出对方话里的轻视。

  “整个江城大街都在传,满/洲来的倭族商人要跟您合作,您同意了吗?”

  五太太原本自顾自地害怕,听到这个问题,吓得瞪圆了眼睛:“啊?”

  大帅眉头压低,紧紧盯着月如,半晌,突然笑了:“同意了,字都签了。”

  月如握着酒杯的手猛然收紧,瞳孔微缩,平静的双眸下泄露出一抹杀意。

  五太太更是没有想到大帅会回答,把嘴也张大了:“啊?”

  大帅将一杯酒仰头倒进胃里,给自己满上,然后拿起骰子:“我诚实了,再来。”

  这次是五姨太最少,她选了勇敢。

  大帅举起腰上的马鞭,点了点她:“你……解一颗扣子。”

  “什么?”五姨太抬起手指,护住领口,为难地将视线瞥向月如:“这,这不好吧?”

  她本不是羞涩的性格,只是最近总跟月如一起出门,听她说话说多了,看过她被学生如何尊重,莫名地不想在她面前解扣子。

  “啧。”

  大帅对她没有对月如那样的耐心,抬手捏住了他的下巴。

  原电影里捏的是下面半张脸,但何月的手小,三人商量过,为了观感,改成了捏下巴。

  但这并不会减少五姨太应有的屈辱,那手指捏得紧紧的,几乎要嵌进皮肉里,给她掐出了泪花。

  “你组这个局,不就是想让我享受齐人之美的?装什么良家子。”

  月如抱臂,听见“齐人之美”时,忍不住开口:“龌龊。”

  她从入府以来,一直都是这样对大帅毫不客气,可今日的博弈,让他立刻拉下脸:“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杀你?”

  不等大帅动作,五姨太尖利骄躁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程月如!”

  她猛地站起来,给了坐在椅子上的月如一个耳光。

  月如愣住,连大帅都一时说不出话。

  这个耳光声音听着挺大,但一点不疼,也没有在月如脸上留下任何痕迹,五姨太不依不饶,又伸出双手,那双染着鲜红蔻丹的手捏住那张漂亮的脸蛋,左右扯了扯,力道不大,声音确是咬牙切齿。

  “你这个疯丫头!什么都敢说,要是再敢骂我,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大帅看着总是不苟言笑的冷美人脸被捏得变形,哈哈大笑:“你以为她在骂你?”

  “她当然是在骂我,”

  五姨太狠狠剜了对面的女人一眼,转向大帅时,又是温柔小意的微笑:“她说的时候还看着我呢,不是骂我,还能是骂您呀?她才不敢呢。”

  说着,抬起手指解开了领口的扣子。

  旗袍最上面的一颗扣子直到脖子,解开后并不会露出什么,但五姨太还是只盯着大帅,没给月如一个眼神。

  “能伺候大帅,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这杯酒我喝了!”

  不知是不是酒太烈,五姨太一杯酒饮下,再抬头时,两汪水汽蓄在眼眶,脸上还是温柔娇媚的笑容,映在摇晃的烛光下,格外令人心疼。

  月如静静看着她眼角的眼泪,表情有一瞬间的动容。

  大帅被这样脆弱依赖的视线取悦,又用皮鞭点了点月如的手腕:“脸疼不疼?活该。”

  月如:“呵。”

  第三次投骰子,月如最低,大帅最高。

  月如:“我选勇敢。”

  “那感情好。”

  大帅笑道:“你也解扣子。”

  五太太面露为难,看看月如又看看大帅,鼓起勇气,似是想要替她受罚。

  下一秒,月如表情淡淡地看着大帅的眼睛,像是看着什么死物,径直解开了第一颗扣子。

  领子被扯开,虽然什么都没漏,却给人一种“衣衫不整”的印象,像是亵渎了什么神圣的东西,让旁观的人不禁心跳加速。

  五太太在一旁做了个夸张的瞪眼表情,比刚刚撒娇还滑稽,可观众席上已经没有笑声了。

  很多人都看过这部电影,这段剧情也是经典中的经典,已经被很多人翻拍过,但它场景还原得太好,哪怕大帅相对秀气,五姨太也稍显魁梧,楚清筠的美貌也能弥补这些不足。

  他的一颦一笑,每一个动作,都美得像一幅画,从他那个仿佛沙漠开花的挑衅笑容开始,观众们已经忘了他们在看一场反串的翻拍比赛,忘了演员的真实性别。

  仿佛那个年代真的有这样一个酒桌,这样三个活生生的人,这场危险又荒唐的酒局。

  而他们只是历史的旁观者。

  “好!够西洋,够自由!”

  大帅拍手!没有轮到他喝酒,但还是仰头灌了一杯。

  “这杯我替你喝了!小五,你看看你六妹妹,人家比你还放/荡,好好学着点。”

  “不用。”

  月如喝掉手中的酒,又自己斟满一杯:“继续。”

  这次又回到了第一轮的结局。

  大帅这次先喝的酒,然后道:“还是诚实。”

  月如:“合约的内容。”

  五太太:“啊?”

  大帅看起来有些酒意上头,动作大开大合,坏笑道:“你可想好了,这个答案我告诉你,你们明天就别想出这个门。”

  五太太闻言瞪起眼睛,用最快的速度捂住耳朵:“我,我可不想听,您就告诉小六好了!”

  大帅却大笑着捏住她的胳膊,生生将那只手从耳朵上扯下来,得意地看向月如。

  月如没有受到一点影响:“大帅是想赖账吗?”

  “不赖,当然不赖!”

  大帅还拉着五姨太的胳膊,身体朝月如前倾,压低声音:“他给我武器,我帮他抓人,送去美/利坚修铁路。”

  五太太:“什么!”

  她扬声喊完,意识到这个可怕的消息被自己听到,眼前一黑,像是泄了气的气球那样瘫在椅子上,满脸的绝望。

  之前的博弈中,哪怕被威胁,被打耳光都没有什么反应的月如终于动了,她咬紧牙关,再也掩饰不住眼中的厌恶,一个使劲儿,扯断了手里的手绢。

  大帅看她终于有了反应,脸上满是胜利的笑容,仿佛才在这个游戏中得了趣,扔出骰子:“接着玩!”

  又是月如问,大帅回答。

  美人开着一颗扣子,规整的卷发因为之前的耳光,向旁边翘起了几根,却完全不减刚刚的气势。

  她好看的柳叶弯眉拧在眉心,眼底似乎蕴着怒火,表面却还是淡然冷静。

  “听闻大帅起兵之时劫富济贫,喊的是保卫一家老小的口号,江城宗族繁杂,同脉连枝,你可知你抓的,都是谁的兄弟,谁的儿子?”

  江城和华国大多数城市一样,都是大姓大家,抓劳工是秘密进行的,有时的确会大水冲了龙王庙,抓到自己手下士兵的家人。

  如果面前不是一个无依无靠的二十五岁女孩,大帅会以为他被监视了。

  刚刚胜利者的笑容不再,他表情阴冷下来,灌进一杯酒。

  半晌,扬着下巴看过去:“你知道什么?乱世之中,谁不是忙着往自己兜里捞钱?”

  他好像醉了,咬着牙又自己灌了好几杯,使劲撸了一把头发,朝月如叫喊。

  “几千条/枪入库,白花花的大/洋搬进来,老子吃香的喝辣的,管他是谁的兄弟!谁的儿子!”

  这声音显然带着怒意和急切,仿佛权威被挑战了的野兽。

  五姨太原本觉得自己死定了,一副失魂的模样瘫在椅子上落泪,听见大帅这个声音,还是被吓得一抖。

  可挑起这怒火的人似乎并不觉得害怕,她输了一局,又解开一颗扣子,下次赢了后,继续追问。

  “大帅府内整日烧香拜佛,你可知杀生者入七层刀山地狱,盗贼抢劫者入九层油锅地狱,不敬他人者入十三层血池地狱,损公肥私者入十六层火山地狱……十几万兄弟舍生忘死,陪您南征北战,大帅做出这种背信弃义之事,就不怕死后入遍十八层地狱,享尽十八种刑罚?”

  女人的声音清冷柔软,听进耳中,却如金戈铁马,将男人掩埋进土里,故意遗忘的事实血淋淋地撕扯出来。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生意,没有他,也会有别人做,他不做,兴许还会将其他人得罪个遍。

  她一个小老师懂什么!

  可,那些被卖去填命的劳工,跟他一样被这片土地养育长大,或许还是他兄弟们的亲人朋友,也的确是经由他的手被出卖,生生与骨肉亲人分离,给那些该死的强盗做奴/隶!

  他用阴冷的眼神盯着月如,半晌才缓缓开口:“你一个教洋文的,还信这个?”

  月如:“我信。”

  “我不信。”

  大帅拿起酒壶,直接往嘴里灌,可没几口后,又使劲放下:“你一个女人懂什么!你知道了有什么用?你是能烧了船还是灭了那些洋人?能做什么?不就是借着我的宠爱蹬鼻子上脸!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

  月如的眼神同样冰冷,她拿起桌上的枪,对准大帅:“我能送你下去,让你看看你不信的地狱存不存在。”

  两人对视两秒,似乎是完全撕破脸了,又好像在冥冥中交流了什么,大帅在愣了半晌后,不怒反笑:“哈哈哈哈哈哈!不愧是老子看上的女人,有个性!”

  他伸手,轻而易举地夺回:“小丫头,这东西要先开保险,保险没开,你送谁下去?”

  月如似乎也冷静下来了,她收回视线,给大帅倒酒:“大帅会用,送该死的人下去了吗?”

  大帅不答,拿起骰子扔下去:“继续。”

  两人默契地忽略了已经吓傻的五姨太,这次,是大帅赢。

  “你选诚实,”

  大帅吩咐:“老子有话要问你。”

  月如冷冷道:“勇敢。”

  五姨太渐渐回过神,担忧地望过去。

  她已经解开了两颗扣子,锁骨在领口下若隐若现,如果再开一颗,那上半身都要漏出来了!

  “老子说的话你没听见?选诚实!”

  月如:“勇敢。”

  “勇敢是吗?”大帅狞笑,脸上带上几分疯狂:“来人!”

  下一秒,几个穿着民国/军装,拎着大道具枪的人鱼贯而入。

  他们是前几组的选手:邵然,陈小迪,汤景一,和何月之前的一个女生队友。

  有男有女,演的都是男人,但在这个男女颠倒的舞台,似乎并不违和。

  他们扮演了本应该由节目组工作人员扮演的群演,看到自家长官跟两个衣衫不整的姨太太喝酒,都低着头,心里打鼓,不知道大帅叫他们进来干什么。

  沉浸在剧情中,因为这紧张气氛捏紧了拳头的观众们看到熟悉的脸,这才稍稍清醒一些。

  “抬起头,看着她。”

  大帅冷声:“我再问你一遍,诚实还是勇敢?”

  大帅有命令,几位心腹只好抬头,在目光投向月如后,便再难移开了。

  美人喝了酒,脸颊绯红,双眼却清冽明亮,闪着楚楚动人的水光,她开着两颗扣子,原本坐在椅子上,只有颈下锁骨若隐若现,可她却扶着桌子,缓缓站了起来。

  观众席中发出倒抽凉气的声音,引来旁边沉浸剧情中的观众的不满视线,可下一秒,抽气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一瞬间,像是回到了上一场公演。

  楚清筠身上的旗袍属于民国,没有经过现代人的设计和美化,形制上还有清/朝女装的影子,上身拢共就只有三颗扣子,第三颗挂在腰间。

  坐着时不显,一旦站起来就发现,仅仅解开这两颗,便已经能看到里面一大截的西式内衣。

  电影为了照顾女演员,在这个场景只给了脸部镜头,但这是一场反串戏,楚清筠是个男人,他有着可以在镜头下裸露皮肤的优势。

  他们彩排时跟摄像师和导播商量过,将这个镜头拍得完全。

  所以观众们就看到,那一块布料软软地垂下,随着月如向前走动打得更开,雪白的皮肤和黑色的内衣形成的强烈视觉冲击。

  几位手下眼睛都直了,暗中吞咽口水,可他们只敢远远地深呼吸,不敢有其他想法。

  不只因为她是大帅的女人,更是因为她此刻的神情。

  大帅进山打猎时曾伤过一头狼,那狼断了腿,却像是不知疼痛,不知恐惧,面对黑洞洞的枪口,它露出利齿,绿色的双眼带着孤注一掷、同归于尽的决绝,恶狠狠地从大帅的马上撕下来一块肉。

  最后它被大帅一枪解决,可手下们踌躇半天,才敢慢慢靠近那头还睁着眼睛的狼。

  不知为什么,房间中的女人,让他们想起了那头野狼。

  她冰冷的视线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大帅,迈着优雅从容的步子靠近他,一只手轻轻搭上他的椅背。

  大帅的脸与她的颈部同一高度,眼神忍不住地向下飘,好像刚刚的愤怒、博弈,都随着面前白皙细腻的肌肤烟消云散。

  这好色、愚蠢的男人。

  月如讽刺地笑笑,将手指放在了第三颗扣子上。

  如果解开,那么整个上半身都要被看到。

  “程月如!”

  五姨太惊恐的声音响起:“你,你就选诚实嘛!有夫之妇被人看了可是要沉塘的!”

  这种事竟然让她连死亡的恐惧都忽略了?

  月如好奇地看过去,只见五姨太的声音都带着些祈求:“别犟了,好妹妹,失节事大!”

  “失节?”

  月如冷笑:“解开一颗扣子,和背信弃义,贩卖同胞相比,哪个是失节?”

  “我的气节,来自我的灵魂,我的思想,从来不是由身体决定的。”

  她一只手捏住面前这张充满贪婪痴迷,醉醺醺的脸:“满脑子想着齐人之福的男人,他为什么不守/贞/洁?”

  大帅被她嘲讽的眼神一刺,瞬间醒酒,似乎没想到眼前的人竟然如此不在乎,大胆到这种程度,强硬地扯开她捏住自己的右手。

  可她的左手已经放在了扣子上,在屋里五个男人难以置信的惊恐目光中,一点点扣进盘扣下——在解开的前一秒,被大帅强行扯住了。

  他愤怒地站起来,一只手拢起她的衣服,另一手愤恨地掐住她雪白纤细的颈子,渐渐收紧。

  “大帅!”

  五姨太看月如逐渐呼吸困难,不顾自己还开着的一颗扣子,惊叫着扑了上去,双手替月如扣紧第三颗扣子,然后使劲扯着大帅的胳膊:“大帅!您手下留情!她,她愿意选诚实!她愿意!您松松手,让她说话,她就愿意了!”

  大帅瞥了她一眼,又看回月如,手指微松。

  月如没看他,而是看向他旁边怒气冲冲的五太太。

  她举着粉拳,表情凶狠,好像她敢说出“勇敢”二字,那小拳头就要落下来揍她。

  空气渐渐流进肺部,月如朝她温和笑笑,再看男人时,依旧冷淡:“大帅想问什么?”

  屋子里的所有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大帅喝道:“滚。”

  手下们知道他是在说他们,一点点后退,可视线还是忍不住地往房间中那个被掐脖子的女勇士看。

  那样美丽的女人,招招手就能让男人疯狂沉溺,为什么想不开,要有那样冷厉的眼神,要跟能随时结束她生命的大帅对着干?

  大帅的声音再次响起:“再看眼睛挖下来。”

  手下们大惊,连忙低下头,挤着跑出门外。

  他这才慢慢松开了手,一个使力,将月如按回到椅子上。

  “我问你,你是什么颜色?”

  五姨太捂着心口,后怕地坐回自己的椅子,闻言不解地看过去:“颜色?”

  月如也挑眉:“颜色?”

  “少装傻!”

  大帅冷声:“我问你是什么颜色!是不是红色?”

  月如轻咳,抚摸着自己脖子上的勒痕:“大帅是问哪里?”

  她笑笑:“我的头发是黑色,眼睛是黑色,衣服是蓝色,血是红色。”

  大帅:“你的心呢?你的心也是红色的?”

  月如:“您说笑了,谁的心都是红色的。”

  “你不明白我问的是什么?”

  大帅不等她恢复,拿起桌上的手/枪,再次掐住她的脖子,将枪口顶在她的颈部:“我问你为谁做事!南京还是延/安!”

  五姨太再无知,如今也明白了。

  她瞪圆了眼睛,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用一种惊恐不解的视线看向月如。

  “啊?她?她,她是?”

  月如淡然,似乎早就猜到他的怀疑:“辛苦您忍了这么久,终于问出来了。”

  将她的身份挑明,就不能再欺骗自己继续将她留在府里,等待征服她的一天。

  大帅阴狠地盯着她:“你自己说,我还能留你一条活路。”

  月如直视他的眼睛:“东北。”

  “东北?”

  这个地方在那时的华国有另一个名字,所有人都讳莫如深。

  可一旦提起,就是撕开血淋淋的伤疤。

  大帅手指一顿,连忙松手,后退了几步。

  “我外祖是旅/顺人。”

  月如整了整被大帅弄乱的头发,脸上是淡淡的忧伤和怀念:“小时候,我常坐在他膝头,听他讲岳全传,后来父亲工作调动,我才去了法国,又随他回到江城。”

  大帅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

  她道:“如果不是被您强抢进府里,我现在已经站在东北的战场。”

  “你疯了!”

  大帅拎着枪指向她,又愤怒地扔向一边,气得满地踱步。

  最终站定在月如面前:“你疯了!东北?那是满/洲!那边那几个人,三瓜两枣的,你们怎么跟倭人斗!你去送死吗!还怪我抢你,我抢你是在救你!”

  “是我疯了还是你们疯了!”

  月如站起来,一步一步朝他逼近。

  “你见过野兽捕猎,只吃一部分的吗?你们以为倭人会止步于此吗?”

  “台省,澎湖,山东,东北……北边莫名的演习,你们看不见吗?”

  “她在被一步步蚕食,你们在做什么?同室操戈!出卖土地!贩卖人口!”

  她的声音依旧冷静,可是浓烈的悲伤和战意却从灵魂深处传出,每一个字如同佛钟敲击,久久回荡。

  每说一句,她就向前一步,而这个城市的主人,高高在上,得意洋洋,掌握着千万人性命的男人,每当她逼近一步,就窝囊地向后退一步,他因为过去对黑暗的失望而深深掩埋的血性和良知,正在不顾理性的遏制,渐渐破土而出。

  他是那么看不上这个漂亮精致的小东西,那雪白的脖颈轻松就能掐出痕迹,纤细的手腕只需一下就能折断,她的反抗,她的身份,在他看来只是个笑话。

  然而就是这个小东西,她的灵魂比谁都坚韧,她的理想比谁都坚定,或许她还有信仰,只是他没有那个资格窥视。

  月如的质问还在继续:“你自己在做什么,你心里清清楚楚,你手里几千条枪,白花花的大洋花在哪里,打在谁身上了?只会朝自己人挥刀的懦夫!”

  “你不是想征服我吗?好啊,带着你的人,去东北,去山东,去台省,把倭人打回小岛!”

  “你大可以凭借权力和身体优势强迫我,但我的心脏永远流淌着滚烫的血液,我的爱情,只会献给志同道合的英雄。”

  西洋钟“滴答滴答”地左右摇摆。

  房间内,演播厅,以及弹幕,都落针可闻。

  直到五太太突然开始啜泣,打破了久久的沉默。

  大帅已经被逼到墙角,如今回神,才慢慢伸出双手,捏住了月如的双肩,狠狠一推,做最后的挣扎。

  “程伟老师!”

  他吼出这个他深恶痛绝,无论如何都要让她改掉的名字,一只手颤抖地指着她:“我把你抢进来,不是听你讲课的!我特么是要睡你!睡你的!”

  “我贩卖人口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们这些老婆孩子!我早就在国外买好了房子,这边一开战就能带着你们离开!你有病吗!放着荣华富贵不要,要去东北那个鬼地方!你去,你去了就是死!土地,百姓,你这张漂亮小脸,你引以为傲的灵魂,你想要的democracy,会因为你死了就青史永存吗!不是我疯了,是你们疯了,你们这群人都疯了!”

  大帅歇斯底里地喊着自私的话,脸上却满是热泪。

  他为保家卫国起兵,失去了无数的同伴和兄弟,理想和血性在一次次黑暗侵袭中麻木,同化,早已活成了自己最痛恨的模样。

  可他终究是被这片土地养育长大,听着流传了六千年的神话,说着四万万人共同的语言,这些久远的良知被重新唤醒,只会带来伤痛和绝望,却又如同刻进骨血里,无法抹去。

  他不能欺骗自己,在他怀疑程伟,又应邀来喝酒时,就在期待这样的结局,他对那个又轴又犟的绝色女子产生了好奇心,理智让他用世俗礼法,用钢铁般的肌肉压制她,逼她屈服,可灵魂又忍不住惧怕她,憧憬她,想要朝着那样坚强闪耀的存在靠近。

  “大帅几岁了。”

  程伟侧目,笑着问满脸泪水的五太太:“得有四十了吧。”

  “没,没有这么大。”

  五太太哭得一抽一抽:“三,三十八。”

  “三十八,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一样大吵大闹。”

  她知道自己早已暴露,也不再挣扎,慢慢踱步回到桌前,给自己斟满酒杯。

  五太太静静地看着酒液沿着她的下颚滑下滴落,突然就能理解那些为她疯狂的男人,忍不住开口:“那个,你之前讲的democracy。”

  她吐出一个标准的英语单词,让一旁发呆的大帅抬起了头。

  她不是只会说“地毛可乐”吗?

  被另外两个人注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那不是大帅喜欢笨的么,反正我现在也活不成了,就不装了。”

  五太太看向程伟:“如果它那么好,按照你说的,洋人那边不是也一地鸡毛?”

  “我们跟他们不太一样。”

  程伟道:“我们想要的democracy,是所有人一起,当家作主,到那时,你与我,与大帅,与倒夜香的老头,都平起平坐,靠自己吃饭,谁也不能欺负谁,谁都是自己的主人。”

  五太太点头:“那,那是挺好的,要是有那样的地方,我就去开个梨园,我师父的园子传男不传女,给他那个败家子儿子,没几年就得被败光了。”

  “你身后没有势力,大帅又不是杀人狂,不会死的。”

  程伟笑笑:“等我走了,劳烦您把我这些年的积蓄捐给学校,孩子们的桌椅该换了。”

  五太太静静看着她,半晌,双手突然捂住嘴,眼泪像是断裂的珍珠项链,大哭起来。

  程伟迟疑着抬手,轻轻为她抹去眼泪。

  “父亲去世时对我说,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我……大概是看不到那一天了,如果你能看到,麻烦在梦里告诉我。”

  “少放屁,二十来岁说什么蠢话。”

  大帅打断她的遗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和出入大帅府的玉牌,扔到桌子上。

  “这是关押劳工的地址和倭人守卫的换岗时间,明天午时之后,人货两清,他们发生了什么就不归我管了,你……你想要得到这些,就跟我睡一觉。”

  怎么还在想这件事……

  五太太有些想呕,但想到程伟宁死也要弄到这些,又替她心动:“好妹妹,你,你忍一忍?”

  不等程伟作出反应,大帅突然重重地坐到椅子上,整个人趴上桌子,下一秒,发出震天动地的鼾声。

  “大,大帅?”

  五姨太被吓了一跳,伸手推推他。

  “叫不醒的,他醉死了。”

  程伟脸上没有一点意外,她拿起桌上的玉牌和信纸,装进自己精致的手提袋中,对着五姨太屋里的镜子整了整头发。

  五姨太刚刚还哭着听她说遗言,见状傻在当场:“你,他,他?你知道他不会杀你?”

  程伟:“如果不是他还有点良知,我也不会浪费口舌说这么多话。”

  感到感情被伤害,五姨太兀自愤慨了半晌,又不解地看向程伟:“可是,可是你的身份……你做这种事,就算今天不死,以后也是要死的,我不明白,你一个这么漂亮的女娃娃,这么拼命,值得吗?”

  程伟闻言站定,朝她露出了一个明媚的笑容。

  这个笑容,无论是在楚清筠脸上,还是曾经名为程伟又改名月如的女人脸上,都未曾出现过。

  它好像自带着耀眼的光,看着就让人想起希望。

  “你真的不明白吗?杏花女士,我听说你入府之前,最擅长刀马旦。”

  杏花从被大帅带回来,就一直被叫成“五太太”“五妹妹”“小五”,猛然听到这个名字,甚至有些陌生。

  她怯怯开口:“你……你教洋文的,还会听京戏呢?”

  “我很喜欢的一出戏,您应该唱过。”

  这句话落下,屋子里的烛光熄灭,不知从天上何处投下两道莹白的光束,一道落在程伟身上,一道落在杏花身上,一段很多华国人都不陌生的西皮快板七尺咔嚓从音响中放出,在大屏幕上,像原本的电影那样配乐。

  大概是要结束了。

  观众们还没有从震撼中走出来,有些反应快的,在心里想着,这个片段竟然和《长生殿》的结尾有点像,都是以播放录音带结束。

  镜头里,程伟看着杏花,抬起手,用极慢极慢的速度,系上她的两颗扣子,不算太标准,不算太熟练,但金戈铁马,气势十足的唱词从她口中唱出,如同金石崩裂。

  “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

  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

  有生之日责当尽,寸土怎能付予他人。

  倭寇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挡,百——万——兵————”[注:1]

  杏花僵硬得像一尊雕像,照向她的那束光熄灭,唯有那束追在楚清筠身上的光,随着她的步子踏出门外,最终,在轩窗外留下一道婀娜的剪影。

  旁边的军装剪影道:“站住,府中人无令不得出府。”

  窗外,旗袍女子的身影拿出一块玉牌:“我有出府玉牌,大帅让我走的。”

  军装剪影后退一步让路:“得罪了,六太太请。”

  灯光熄灭,聚光灯再次投下,这次的光圈很大,笼罩住了这方刚刚经历了许多的酒桌。

  大帅还趴在桌上睡觉,不知真假,女人脸上挂着泪痕,安静地收拾桌上的一片狼藉,刚刚几乎消失的京戏伴奏却不知为何,重新悄悄响起。

  杏花嘴唇微动,虽没有发出声音,但听过一段被程伟魔改过的《穆桂英挂帅》,观众们轻易就能看出,她是在默默唱着这段。

  杏花收拾的动作突然停下,粉红色的旗袍被聚光灯的强光照射,看起来更像是血一样的红色,她捏紧手里收拾好的酒杯酒壶,不知为何怒从心起,随着伴奏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这气性也渐渐膨胀——

  最终,伴奏声戛然而止,与此同时,杏花,曾经大帅府里最温柔小意的五太太咬紧牙关,手里的杯具,劈里啪啦地扔到了桌上打鼾男人的头上。

  第六场表演正式结束。

  *

  这次的领掌员没有分心,他站起来,带领着观众开始鼓掌。

  可等他停下来,掌声还是在继续。

  不知是谁,大声喊了一句“好”!

  这是小园子里,老一辈人听京剧的习惯,听到喜欢的声音,便朝台上扔东西、叫好?。

  这是一种高雅的捧场,类似西方歌剧中,观众大喊的“bravo”。

  五百人的演播厅中,其他的观众不知是被那段并不专业的京剧影响,还是被这位大哥提醒,除了还沉浸在刚刚的表演中,默默垂泪的,其他人都站了起来,仿佛回到屏幕上那个年代,大声喊道。

  “好!”

  “好!”

  “好!”

  *

  屏幕的灯熄灭,舞台的灯亮起来,三位演员一改屏幕中的状态,笑眯眯地从后台走了出来。

  导演全都站起,其中三位满意鼓掌,而最怪的林导一言不发,表情严肃,在三位同行和全场观众不解的目光中绕过导演面前的评分小桌,闷头朝台上走去。

  “还,还算成功吧?”何月一出了摄影棚就开始抖,紧张地推了推宋旭阳的胳膊。

  宋旭阳侧目,大概是暂时没有从戏里走出来,越看她那张化妆成男人的脸就越烦,冷冷地哼了一声,翻了个又娇又软的白眼:“大帅出马有什么不成功的。”

  何月:?

  楚清筠手掌使劲拍了一下宋旭阳的后背:“出戏。”

  宋旭阳一个慌神,使劲甩了甩头,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脸颊迅速憋红,赶紧跟哭笑不得的何月道歉。

  楚清筠揉了揉在戏里被他掐红的脸,视线越过风风火火走来的林导,与演完戏,坐在观众席左侧角落的周池对上,在一片叫好声中,轻笑着挑了挑眉。

  “林导?您干嘛去?”

  这是入戏了,想要揍何月一顿?

  主持人紧张地跟上去,赶紧拦住她。

  她却没给主持人面子,绕过他冲到楚清筠面前,围着他转了一圈,又把一脸莫名的宋旭阳扯出来左右晃晃,最后扯了扯何月的假发。

  将台上的三个人都摸得一脸惊恐后,她终于有了点正常人模样。

  “你们三个,有没有兴趣参演我的下部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