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穿着长裙,头发是精心打理过的,脸上妆容精致,正微微低着头和身边的人说话。

  是陆文恙。

  陆念想,如果她对陆文恙的记忆只有那张被盖在桌上的照片那么多,那她必然是认不出陆文恙的。

  陆文恙变了太多,与照片上那面容模糊的女人已没有太多相似之处。

  照片上的女人冷着脸,好似在排挤身边所有的人与事物,连糟糕的像素也无法淡去她脸上的冷漠,而电梯口的人却像是开有花的刺藤,藤上的花无遮无掩地奋力开着。

  她想见陆文恙的那点念头早就被磨蚀得一点不剩了,在回过神后,她下意识想转身避开。

  陆文恙却在此时抬起了头,朝陆念的那个方向看了过去。

  陆念转身往洗手间去,洗得很急,和心跳一样急,在听见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时,她竟开始祈求,来的千万不要是陆文恙。

  但镜子映出了陆文恙的脸,陆文恙似乎也怔愣了很久,随后才故作镇定地梳理起头发。

  陆念只朝镜子看了一眼便低下头,她情愿陆文恙没有来,在此前,她总是有许多话想对陆文恙说,可此时她竟连一个字也说不出。

  陆文恙真的变了太多,她们之前好像隔了无法跨越的鸿沟,两边就好似云和泥。

  这一瞬间,陆念很想给沈歆打电话,她需要做一些事情,掩饰内心的失落和不安。

  她甚至希望这只是一个与陆文恙比较相似的人,并开始说服自己,她太久没有见到陆文恙,认错也情有可原。

  可是陆文恙叫了她一声“念念”,用这些年她常在电话里听到的声音。

  陆念感觉自己像是被藤枝束在了原地,就连眼珠也动弹不得。

  陆文恙用很平静的声音问:“你怎么在这里。”

  陆念没有回答,此时她希望自己不会说话。

  “谁带你来的。”陆文恙洗了手,被水淌过的手指有点颤。

  陆念依旧没有开口,但她在看陆文恙的手,看到了对方颤抖的指尖,她不由得想,是因为看到她吗,会以为自己又要坏事吗。

  不会吧,陆念竟然想笑。

  “你这时候应该在皁镇。”陆文恙擦干手,并没有看向镜子,目光刻意地躲避着。

  镜中两人说像也不是那么像,也许眉眼间有些相似,但轮廓和气质截然不同。

  陆文恙又重复问:“是谁带你来的,怎么认识的。”她故意端起的声音已露出破绽,带着点微不可察的战栗和威迫。

  陆念顿时明白,陆文恙大概误会了。她想回答,但此时的嗓子竟像是被重新缝上了,连丁点声音也挤不出来。

  她连陆文恙的名字也喊不出来。

  上一次见面是多久以前了?

  陆念愣住,原本记得清清楚楚的事,此时竟想不起来。

  她好长一段时间无法将电话里的声音,和记忆中陆文恙的模样相联系,于是她定定看了陆文恙许久,想把记忆中陆文恙那模糊的轮廓完全替换,换成如今的样子。

  “念念。”陆文恙蓦地开口,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别学。”

  一时间,陆念觉得自己好像看穿了陆文恙的伪装,陆文恙需要用借口来遮掩的那些不堪。

  陆念僵住的目光微微一动,终于直直地落在陆文恙身上。

  “回去吧,念念。”陆文恙眼眸一动,用眼角打量起身侧的小孩。

  其实已不能算作小孩,与陆文恙离开那天相比,陆念已经长大太多了,要不是陆念身上那皁中的校服,或许陆文恙还能自欺欺人地觉得,眼前的熟悉只是错觉。

  “这里不适合你。”陆文恙垂下手,缓缓搓擦起自己颤抖的手指。因为陆念的不回答,她心底那点焦灼越烧越旺,不由得抬高了声音说:“你要听话。”

  陆念浑身一个哆嗦,猛地退了半步,扶上了盥洗台的大理石板。

  如今再听到这四个字,她余下那点憋滞在心的酸涩全涌了出来,上次通话里陆文恙那嘶哑的叫嚷也猝不及防地在记忆中浮现。

  “没有什么适不适合的。”她猛吸了一口气,喉咙像是开了闸,说道:“我没学你,你不用多想,我……不走你的路子。”

  陆文恙沉默了。

  陆念抬手摸向喉咙,一个字一个字往唇齿外蹦:“我来考试,数学竞赛。朋友让人带我过来吃饭,我晚点就回皁镇了。”

  陆文恙垂着眼,情绪不明地应了一声,然后说:“竞赛啊。”

  “嗯。”陆念拢紧了手指。

  “你那朋友。”陆文恙蓦地又噤了声。

  “在皁镇认识的。”陆念知道她想问什么。

  陆文恙不停地搓擦着自己的手指,“银行卡的事,你……”

  “别给我。”陆念没等她说完,“自己留着花吧。”

  陆文恙闭了一下眼,睁开时看见陆念从她身边擦过,她浑身一僵,哑声道:“回去吧,陆念。”

  袁宙坐了一阵,听见脚步声时猛地扭头,他刚想问陆念怎么去了这么久,却发觉陆念的眼有点红。饶是他性子再直,这会儿也哑巴了起来。

  他懵了一下,寻思着陆念是不是没考好,但又想,如果没考好,那陆念从考场出来的时候就应该哭了。

  陆念垂着眼,有点儿魂不守舍的。

  袁宙没话找话,问道:“你找到洗手间了吗。”

  陆念纳闷地睨去一眼,她也不至于连洗手间都找不着。

  袁宙绞尽脑汁地想着,磕磕巴巴开口:“没事,要是没发挥好,那下次再……嗯,高考一定行。”说完他只想给自己俩耳巴子,这都说的什么啊。

  陆念很勉强地笑了一下说:“没事。”

  沈歆的信息来得很及时,像是摸准了这会儿该上菜了。

  沈歆:小陆老师,在吃什么

  陆念捧起手机,打了几个菜名给沈歆发了过去。

  沈歆:给我打包点呗,袁宙还挺大方

  陆念朝袁宙看去一样,还琢磨起自己花在路上的时间,打着字说不好,带回去大概不好吃了。

  沈歆:那下次让袁宙也请我吃一顿

  陆念想到袁宙那被沈歆压迫得话都不敢多说一句的模样,突然有点想笑。

  她好像不是那么难过了,尽管这和她以前所期盼的见面不一样,太突然了,但足够真实,陆文恙的声音是那么清晰,最后那一声“陆念”,像斧头那样,把她们之间的鸿沟劈得愈发彻底。

  那就,各自飞吧。

  陆念有点想告诉沈歆,自己在洗手间里碰到了陆文恙的事,但删删减减着,到最后也没打出个完整句子,索性不提了。

  沈歆忽然问她,什么时候回去。

  陆念打字回答是晚上七点的车,吃完饭就该去车站了。

  沈歆絮絮不休地说起陆念不在的事,明明陆念也就一天没在,她却能把这一天的事说得好像得花个四五天才能编排完。

  沈歆:今天中午本来就我一个人在教室,学委偷偷摸摸进门,还企图吓我一跳,但被我识破了,吓不着

  沈歆:下午你开考前,她还怂恿我给你打电话,这人居心不良,还想让我影响你考试

  沈歆:下午放学没回去,轮我扫操场了,今天地上那叶子掉得可太多了,我扫得好费劲

  沈歆:其实吧,上数学课的时候,我偷吃了一颗你的糖,甜丝丝的,学委回头看见我脸颊鼓着,威胁我不给她她就告诉方燃,什么人啊这是

  沈歆:打算晚自习回去再洗澡,所以晚饭在食堂吃的,食堂一楼那个蒜苗炒肉还蛮好吃的,就是小酥肉没抢到

  沈歆:今天方燃出了道题,全班没人能写出来,她挺恼火的,温玟也就这种时候才说想你

  陆念打了半天的字,不知道自己该先回哪一句,索性把输入栏清空了。她定定看了一会,才继续动起手指。

  陆念:只有学委想我吗,方燃怎么没点你起来回答

  沈歆:我也想你,我当然比学委想得多,你又不是不知道。当然啦,也可能因为方燃点我了,我瞅你那位置空的,都没人给我递答案了

  远处黑胶唱片里的歌循环着放了好几遍,临窗的些个位置还换了几批人。

  陆念胃口小,其实吃点儿就饱了,但袁宙点太多了,她只好多吃了好几筷子。

  袁宙还说:“多吃点,看把你瘦的。”

  陆念嚼着菜,低垂的目光里一双鞋缓缓踏近。在洗手间里时,她曾定定地盯了这双鞋很久,这是陆文恙的。

  远处,陆文恙缓步走近,从她的桌边经过,没有停留。

  在那身影接近时,陆念蓦地抬眼,她发觉陆文恙并未看她,就好像一个和她毫无关系的路人。

  她下意识循着陆文恙的身影侧头,眼珠往后一转,看见陆文恙的裙摆很轻地曳了过去。

  就这样吧,各自飞。

  在吃完饭后,袁宙把陆念送到了车站,他不顾后边的车在使劲按喇叭,硬是要敞着车门站在车边,使劲朝陆念挥手道别,还一边喊:“注意安全!”

  陆念也冲他挥手,但没扯得开嗓子应声,她看袁宙回到了车上,才转身进了站。

  潠市的车站人总是很多,她差点找不着自己的检票口。在匆匆上了车后,她才想起来,这一趟她似乎还没来得及好好地看一下潠市。

  陆念靠着窗,把手机拿出来给沈歆发信息,就像之前沈歆做的那样,对着车窗拍张照就发了过去。

  陆念:快要开车了,突然想起来,我还没有好好地看一下潠市

  沈歆回得很快。

  沈歆:下次吧,下次我带着你看,想从哪开始看就从哪开始。然后我带你去玩之前说好的过山车,带你去我跳舞的秘密基地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