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录音里的声音钻出来了。
听起来其实和陆念平时冷着脸的样子不太配，好比是切得方方正正的冰糖。
陆念捏着沈歆的衣角，嘴微微张着喘气，只说了寥寥几个字就像是耗尽了力气，喘得胸口微微起伏着。
沈歆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又看陆念脸上红一块白一块，才反应过来。
哦，陆念开口了。
她一愣，啊，陆念开口了？
那点期待了很久的欢欣，从心谷冒出芽尖，肆意往肺腑上爬，使得她浑身一个激灵。
陆念半张脸还糊着血，鼻下最甚，嘴还张着，似乎在咀嚼刚挤出喉咙的声音。她黑黢黢的瞳仁动也不动，似乎也被自己给整懵了。
沈歆想，这明明平时一脸冷漠的人，此时眼眸子却润了水，眼尾通红一片，在恳求她留下。
也许是因为听到了陆念说话，她竟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陆念没松手，握得极其用力，到现在也没泄下丁点力气。
“你说话了。”沈歆低着头，因为得来不易，她定定看着陆念，就怕是自己的错觉。
被盯着的人点了一下口，却不再开口了。
沈歆又挤出笑，眉眼间的云霾被驱得只剩下一点阴翳，“小陆老师，你不讲规矩。”
陆念的慌张因沈歆这话而变作迷蒙，手上力道微微一松。
“上次说好了。”沈歆努嘴，“你说话之前要提前告诉我一声，这次你忘了走流程。”
陆念睨她，鼻子好像没那么痛了。
“要不，再说句话听听？”沈歆一顿，有点儿半哄半骗的意思，“这次走流程。”
陆念抿起嘴唇，仰头仰得脖子发酸，索性低了下去，可眼还在往上抬，一瞬不瞬地看陆念，跟在翻白眼似的。
好不容易盼到的，还稀罕得很，沈歆能不想再听一句么。
可陆念连后牙槽都咬紧了，一副誓不开口的样子。
沈歆只好作罢，问她：“还痛不痛。”
陆念咬紧的牙关随之一松，嘴一张又企图憋出点儿声音，期期艾艾地憋出了一个字，“痛。”
“脸，还是鼻子？”沈歆叹了一声，又往门外看，不知道医生回来了没，“头呢，头痛不痛。”
陆念往鼻子一指，冷不丁看到了掌心的血迹，慌乱地扯了纸巾使劲擦。
血迹半干了，哪能擦得掉。
陆念还往脸上胡乱地抹，把血迹抹得更开了，直接把惨烈度拉高了一个等级。
“我下楼看看去？”沈歆看了一眼搭在她手腕上的五根指头。
陆念没放开手，慢腾腾摇头。
沈歆才想起来，她有带班老师的号码，那老师估计还记得她的号码呢。
带班的老师接到电话便匆忙赶来，在看见陆念脸上的血时，差点以为是发生了什么暴力事件，这能交代么，这压根交代不了啊。
她魂都差点被吓飞了，问道：“这怎么弄的，怎么不早点给我打电话啊。”
陆念就光是看她，话也不说一句。
这老师早摸清了陆念的脾性，也不打算从她那找答案，回头就朝沈歆那看。
沈歆说：“被球砸到，流了鼻血。”
带班的老师微微松了一口气，“我当时走开了一下，下次有事直接打我电话。”
沈歆干笑，“这不是怕你把我的号码拉黑了吗。”
这事不提还好，一提起，这带班老师就来气，可现下又不好训人，只好把这口气咽了下去。
陆念轻轻吸了一下鼻子，还是有点痛。
那医疗点的老师着急赶来，急急忙忙给陆念检查了一下鼻子，一边说：“你们一个班的同学迷路了，无意中走进了别人的果园，被一条土狗追了一路，狗没咬着他，他自己摔了个四脚朝天，我刚去给他处理完伤口回来。”
她用棉签给陆念擦脸，又说：“我在那坐了好几天，一点事也没有，怎么今天事情就扎堆来了。”
带班老师摸头，“谁知道他怎么会往那里走的哦，伤脑筋。”
因为班里的人大多都还不熟，沈歆只是有点好奇，却没问。
更别提陆念这样的，她对这种事可没有太多的求知欲。
陆念脸上一干净，又变得漂漂亮亮的，她那模样乖，净讨长辈喜欢。
医生松开手，长呼出一口气，“幸好那球砸得不算太重，别的地方真的没问题吗，要难受就早点说，尽早把你送出岛。”
这夏令营才开始没几天，陆念一愣，连摇了几下头，生怕自己意思不够明确，下意识拉了沈歆的手。
沈歆说：“她没事，就只是鼻子难受。”
“行。”医生站起身，心有余悸地说：“刚进门的时候吓坏我了。”
“可不是吗。”沈歆附和。
带班的老师问：“球是怎么回事，我把那学生喊过来问问。”
陆念心里清楚，那女生并不是有意的，全赖她当时走了神。
看那老师好像计较上了，她连忙说：“不是她的问题。”
陆念那声音细，咬字又不大清晰，让人听得挺迷糊的。
带班的老师一愣，她此前都把这学生当成是有点什么缺陷的，没想到竟然不是。她啊了一声，“那是怎么一回事？”
沈歆在边上解释，把事情的经过简单说了一下。
那老师回头就斥责地看向陆念，“身体要是不舒服，一定要开口，别忍着。”
陆念讪讪点头。
“这要是真出了别的事，我怎么跟你们家长交代。”老师叹气。
沈歆沉默了好一会，小心翼翼说：“那不如这样，陆念的家长联系电话那一块，继续写我的号码吧？”
“你也不问问人陆念愿不愿意你当家长！”老师哪料到，这学生这么能气她。
沈歆还装起了委屈，“我们是商量过的。”
陆念已经看向了别处，她可没跟这人商量过。
出来太久，带班老师也得回去看看了，医生也跟着离开。
房里又只剩下沈歆和陆念，两人不吭声地坐着。
沈歆看了篓里带血的棉签和棉花球，过了一阵才问：“是因为你妈妈么。”
陆念一愣，不知道沈歆怎么看出来的。
沈歆往阳台一指，“我早上睁眼的时候，看到你在外面接电话。”
陆念习惯了沉默，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就光循着沈歆指着的方向往外看。
“你一早上的状态都不太对。”沈歆又说。
陆念嗯了一声，带了点闷闷的鼻音，莫名觉得嗓子被扯得疼。她抬手摸了自己的脖子，没怎么用劲地掐了一下。
“你干嘛呢。”沈歆看呆了，回想起之前陆念在脖子上抓出来的数道血痕，连声音都不由得抬高了。
陆念手都僵了。
“你吓死我了。”沈歆猛拍了几下胸口。
陆念小心翼翼地打量沈歆的神色，想说话时又好像忘了该怎么发音，把舌头咬了个正着。她一双眼登时就红了，模样怪委屈的。
“别哭。”沈歆手忙脚乱地找糖，从口袋里摸出来一颗。
陆念接了过去，咬着糖期期艾艾开口：“去上课吧。”
沈歆感觉她真的低估了对方对上课的喜爱程度，头疼地说：“别去了吧，老师她肯定也会理解的。”
陆念不吭声了。
“去吹吹风？沿着岛走一圈么。”沈歆小声建议。
陆念站起身，自顾自走到门边，回头看沈歆没跟上，给她使了个眼色。
沈歆一笑，赶紧跟过去了。
还以为陆念真要沿着湖边走，没想到这人抄着小路，在各种窄缝间穿来穿去，在沈歆觉得她们要走丢了的时候，竟穿到了东岸比赛的地方。
陆念这路走得很是熟练，就好像已经走过了无数次。可沈歆分明记得，陆念哪有过什么单独活动的机会，路都是跟她一起走的。
沈歆寻思着，陆念也没说她上过这个岛啊，事情突然就变得扑朔迷离了。
两人从树丛里钻出，抬头就能看见远处的球网，还在进行比赛的同学。
“你是不是瞒着我出来夜跑了。”沈歆忍不住问。
陆念是真不习惯说话，手机一拿，又习惯性地打起字来。
「在阳台上能看到那些路，一看就记住了。」
沈歆目瞪口呆，哪比得过天生的学霸，“行吧，还以为你来过。”
陆念摇头，她怎么来啊，没人带她来过这里，连这湖中岛也是来前才听说的。
发生了刚才那一遭，两边人的打法变得收敛了不少。
两边看到陆念回来，纷纷停下，尤其那伤到了陆念的女生，手臂一甩慌忙跑近。
陆念看着女生跑进，面色本来还是冷的，在看见对方那担忧的目光时，有点生硬地挤出一个笑。
她不怎么会说话，也不太擅长笑。
女生小心翼翼地打量陆念的脸，小声说：“你好些了吗，老师说你在营地休息，我还以为你不会过来了。”
陆念摇头，想说话来着，可一会儿没开口，又有点挤不出声音了，忙不迭朝沈歆看去，眼都急红了。
沈歆一愣，说道：“她没事了，不怪你。”
女生还揪着心，“我不该把球抛给你的，下次一定不会了。”
陆念的嘴张张合合，抬手往自己脖子上掐了一下，哑着的声一点点从喉咙里挤出，嗓子干涩，发音生硬。她说：“下次，给我吧。”
那女生呆呆地看她。
“给我吧。”陆念又说。
女生连忙点头，紧绷的肩往下一塌，笑了起来，“好啊，那你要接住啊。”
孟翡然远远看了一会，也跑了过来，看陆念好像没什么事了，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本来想今晚找你们拍那个的，要不还是改天吧。”
陆念看向沈歆，伸手往对方衣兜里摸，只摸到了糖纸，没找到糖。
“没了。”沈歆压低了声，又说：“等会就去给你买。”
陆念使劲儿吞咽，有点艰难地开口：“拍吧。”
这是孟翡然第一次听到陆念说话，好一会没反应过来。
“她说拍。”沈歆复述。
“啊。”孟翡然一顿，又哦地应了一声，“那就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