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坐在楼底的大爷还在摇着葵扇,听见车轮子的声音还愣了一下,回头看见陆念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探出个头。

  “念念回来了啊。”大爷也没管陆念会不会应声。

  陆念没说话,沈歆倒是应上了:“大爷,您又在这啊。”

  “我有名字。”大爷恼道。

  “您贵姓?”沈歆这才想起,那天就光顾着踩脚蹬子了,连大爷的名字都忘了问。

  “免贵姓陈。”大爷说。

  沈歆笑了:“陈大爷。”

  陈端州差点把手里的葵扇扔了出去,就跟扔拖鞋那样。

  沈歆在楼道前停住,陆念从车上下来就头也不回地往里走,她冲着那背影说:“不说再见?”

  陆念回头,宽敞的楼道里就她一个人,那影子单薄细长,像是要融进楼道的阴影里,她头一低,用手机打了两个字给沈歆发了过去。

  陆念:再见

  沈歆笑了一下,再朝陆念看过去时,蓦地愣住。

  陆念的手机亮着,大概是来了电话,远远看着画面不太一样。

  沈歆看不清那屏幕上的字,只觉察到陆念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楼道里,陆念接了电话,手机贴到耳边。她侧过身,站得直挺挺的,就好像手机那边的人在训话。

  沈歆看到她那脖颈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似乎是因紧张而吞咽。

  电话久久未挂,陆念面色煞白,嘴唇抿得死紧,像黑暗中一只佁然不动的猫。

  皁镇靠南,天色暗得晚,临七点天还是亮的。

  陈端州上楼时停顿了好一阵,像是想对陆念说什么,可看她还没有要挂电话的意思,便自顾自上了楼。

  沈歆跨在车上,本还顶着大太阳站在外边,可后颈被晒得有点疼,干脆把车推进了楼道,倚着墙漫不经心地玩起了手机。

  自始至终,只有电话那一头的人在说话。

  若非沈歆暗暗瞥了一眼,看见那画面还停留在通话界面上,一定会以为电话早挂了,只是陆念没回过神。

  过了七点,天就暗得飞快,天边先是被熏红一大片,然后颜色褪却,变得湛蓝一片,隐约能看到有星在闪烁。

  楼道的灯倏然亮起,外边的街灯也一盏接一盏放出光,楼上传来炒菜时油滋儿哇的声音,锅碗瓢盆叮咚响。

  沈歆看见陆念红了眼眶,偏偏一滴眼泪也没流。她玩了一会手机的小游戏,再转头时,陆念已经挂了电话。

  她那同桌僵着不动,过了一阵才把手机放进包里,眼角洇红,要哭不哭的。

  “陆念。”沈歆喊了一声。

  陆念一愣,才想起沈歆还在这。

  “带你吹吹风去?”沈歆又说。

  陆念迈开腿,她保持那站姿半天没动,估摸着连膝盖都僵了,腿刚迈出去便趔趄了一下,扶着墙才勉强站稳。

  沈歆把她那自行车推了出去,又看了陆念背后的包,她是真怕陆念出门还会拿那种口袋书出来背,想了想说:“要不,包放家里?”

  陆念上楼放了包,下来时手上多了一根棒棒冰,不吭声地坐到了沈歆的后座上。

  沈歆真要说话,身后啪的一声,然后半根棒冰从后边递了过来。

  陆念没说话,却在她后背上戳了戳。

  沈歆双手还握着车把,只能张嘴咬住,这一咬,冻得牙都没知觉了,唔唔了好一阵,陆念才重新帮她拿住。

  “你先替我拿一会。”沈歆说。

  车轮子一转,簌簌地从文心街的老路上辗过。皁镇旅游业做得还行,但商业化的痕迹还不多,这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把边边角角逛完也得花上不少时间。

  沈歆骑着车,正好能把林芝挑的这地方好好走上一走。没想到小景区还挺多,有一些还要收门票的。

  趁着天还没有完全暗,沈歆把车停在了山门前,回头问:“要上去走走吗。”

  陆念把化了大半的棒冰递到她嘴边,她张口咬住,含糊地说:“反正这山也不高,走走也行,正好散散心。”

  陆念抬手指向远处,那亭子上边写着“售票处”三个字。

  沈歆买了票,转身时一张现金塞到了她手里边,她一愣:“我请你的。”

  陆念咬着棒冰看她,没有要收回去的意思。

  “行吧。”沈歆只好把钱收进包里,一边说:“非得分得这么仔细,咱们不是同桌么。”

  陆念睨了她一眼。

  皁镇没有太高的山,山门看着挺高,其实跟个小土丘一样。

  石阶是新修的,走起来其实并不累人,可耐不住陆念没力气。她走一会就没劲了,走几步歇一下,靠在山石上喘气,连气都喘得很虚。

  山虽然不算高,但也能把整个皁镇都笼在眼底,高低不一的房屋和指甲盖一样小。

  夜色来得很快,湛蓝天幕像被上了墨汁,唯独星星幸免于难,被那魆黑的色调一衬,变得更亮了。

  陆念正想给沈歆发信息,便见前面那人弯下腰。

  沈歆嘴里还咬着那半截棒冰,里边其实早化成水了,她扭头说:“我背你吧。”

  陆念仰头往上看,到山顶其实也就几步路了,用不着背。她把棒冰喝完了,往沈歆肩上一推,催促前面那人走快些。

  “你还走得动么。”沈歆腰还弯着,手撑在膝盖上,帽沿压着额头的那一圈已经全是汗,头发贴着脖子。

  陆念在她背上写了个“行”字。

  沈歆只好往前走,走了几步没听到动静,转身时看见陆念还在远处的山石上靠着。她只好走了回去,弯腰说:“快点,再不上去天就全黑了。”

  陆念这才趴了上去,鞋尖点着地,不想把重量全压在沈歆那。

  沈歆脸上脖子上汗涔涔的,背着人慢吞吞往上走,一边说:“我长这么大还没背过谁呢。”

  背上的人没吭声。

  毕竟是上山的路,沈歆本来就走得吃力,再背上一个人,走得就更慢了。她长吸了一口气,咬着牙关说:“我喷了香水的,应该还能闻到一点,玫瑰味儿。”

  陆念还真凑近了闻,的确是玫瑰味,一股子大城市的味道。

  山顶没人,上面修了两个观景台,台边立着硕大的山石,上面刻着景区的名字。

  天色暗下来后,山风也不热了,只是刮得狠,沈歆本来就没扎头发,被风那么一刮,全招呼到了脸上。

  沈歆坐在观景台的亭子里,长呼着气,把余下那点棒冰水都喝了。

  陆念正定定往山下看,山底下灯光熠熠,像星河倒灌人间。

  沈歆把包拉到身前,拉开拉链从里面拿了个册子出来,嘶啦地撕下来一张。

  那声音清脆,陆念蓦地回头。

  沈歆在包里找了一阵,终于摸到了笔,伸手给陆念递了过去,说:“给你一张纸,随便写点什么。”

  陆念看了数秒才接过去,摘了笔帽却不知道要写什么,思索了许久才写了个“烦”字。

  看起来是真的烦,沈歆心说。

  笔帽再一盖上,陆念把纸还了回去,不大明白沈歆让她写这个干什么,却见沈歆把那纸折成了飞机。

  沈歆走到观景台的边上,扬声说:“看我。”她对着纸飞机哈了一口气,用力丢了出去。

  纸飞机被风一卷就没了影,不知道飞哪去了。

  陆念愣住,又见沈歆走了回来。

  沈歆朝她脸前虚虚一抓,继而又低头往拳头上吹了一口气,嘴角一翘便说:“行了,烦恼飞走了。”

  陆念跟着笑了。

  说起来,沈歆到皁中也算是有一段时间,却还是头一次听到广播找人。

  皁中的设备都是旧的,广播也好不到哪去,喇叭总是能吱哇吱哇响半天,人声全被噪音盖过去。

  临近期末,学校没什么活动,广播也不太用得上,只有傍晚放歌时响起来。

  这天的广播响得格外早,还没到放学的点,就滋滋呀呀响起来了。

  沈歆听不清广播员在念什么,但隐约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她的手肘被撞了一下,回头时只见陆念把下巴往教室喇叭那抬。

  再一听,广播员还真念了她的名字,说是有人找。

  这种事多半是熟人干的,再一排除,铁定不是林女士。

  沈歆去了广播室,还真看见了个熟人。那男生站在门口,笑得一口白牙全露了出来。

  “歆姐,你新学校这广播还挺好用的。”那人说。

  广播员在屋里探头,小声嘀咕道:“我就说你要找的人在高二一班,直接过去找就行了,不难找。”

  沈歆冲这人使了个眼色,二话不说就往树林走,上下打量了一阵说:“你不上学啊,怎么到这来了。”

  “听说你转学了,我可是打听了很久才打听到这学校的,没别的意思,就想来看看。”袁宙说。

  沈歆哭笑不得:“你还关心我上学啊?”

  袁宙憨憨地摸了一下头,难为情地说:“其实我也和家里吵架了,我没旷课,请了假过来的,正好这几天牙疼,也该去看看牙医。”

  “你跟家里吵架,为什么要来找我。”沈歆奇了怪了。

  “就……”袁宙一顿,“还不是因为跳舞的事,他们说你都不跳那玩意了,也不让我报名接下来的比赛。”

  沈歆眸光微黯,没精打采地笑了一下,说:“你想让我帮你劝你爸妈啊?”

  “不是,我这不是想找你开导开导我吗。”袁宙说。

  “我开导你,那谁开导我?”沈歆往树上一靠,手臂也环至身前。

  “你这不是挺好的吗,我还以为以你的性格,会二话不说就退学呢。”袁宙又说。

  沈歆确实这么想过,可没想到现在不光没走,还认真学习了起来,想想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你怎么看开的?”袁宙锲而不舍地问。

  沈歆嘴角翘着,眼底却没什么笑意,“你说我能看开么。”

  “欸。”袁宙拳头往掌心一砸,“我就知道,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的,那你打算接下来怎么办啊,什么时候回潠市?”

  “不知道。”沈歆回答。

  “啊?”袁宙不解,还有点痛心,“这就舍不得了吗,交上新朋友了?”

  “啊。”沈歆应了一声。

  “真的假的,我能见见吗。”袁宙瞪直了眼说:“我以为你和这小地方的人会合不来呢,我刚到这的时候连出租车都打不到,我差点就订返程票直接回去了。”

  沈歆想到陆念,摆手说:“算了吧,你和这的人大概合不来。”

  “为什么啊。”袁宙问。

  沈歆思索了一阵说:“小地方的人,大多单纯。”

  斑驳树影微微晃动,蝉嚷嚷不休。

  沈歆看时间不早了,生怕在课上迟到,问他:“你住哪,我可不会收留你。”

  “我订好旅馆了。”袁宙有点嫌弃,努了努嘴:“旧了点,但找不到更好的了。”

  “将就将就吧。”沈歆说完就朝教学楼走,抬手遮至额前,迎着光微微眯起眼。

  男生在后面问:“哎姐,你这是去哪,别告诉我你要上课去了。”

  沈歆眉一抬,“我不像是能好好学习的人?”

  “那倒也不是。”袁宙脚步一顿,总觉得沈歆哪里变了。

  沈歆恰好踩着点到教室,她坐下时同桌正在草稿上写字。

  陆念那草稿一般是用来算数的,要是用来写字,多半是为了给沈歆看。

  沈歆把头发抓起,侧过身去看。

  「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沈歆把试卷从抽屉里翻了出来,头埋进抽屉里摸出来一面镜子,照着镜子整齐起头发,一边说:“哪能迟到早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