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伽青成了那个不怕死的傻子。
教室很安静，台下座位上零星坐了十几个人，都是没回家过年的学生，大家人手一本盲文课外书，正在认真地读着。
林伽青坐在讲台上，一边是需要翻译的盲文内容，另一边是用来写译文的稿纸，旁边还有好几本摞得高高的盲文版中英字典。
别人在读书，她守着，顺便做点别的。
临近小年，学校里的人越来越少，值班的老师也少了许多。
林伽青自告奋勇要留到最后一天，宋姐劝也不听，还是留了下来。
不用上课，大部分时间只要呆在教室里就可以，所以林伽青有了大把时间用来做之前没做完的翻译工作，不用再晚上熬大夜了。
她旁边的椅子上放着一个包，里面沉甸甸的，是她手写翻译出来的法律相关资料，已经都翻译完成了。
前几次的资料都是她转交给宋姐，宋姐再送给她“那位朋友”，翻译的稿费都是由宋姐转交给她。
确实和市场价一致，对林伽青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她做得很认真，多年不学，有些法律专业知识也记不太清楚，只能自己费劲地在有限的盲文书籍里查询。
盲人的生活真的太费劲了，对很多人来说信手拈来的事情，诸如搜索资料、查询辞典，没有了眼睛，一切都变得格外困难。
林伽青有所转变，实在自己做不了的时候，也会给宋姐打电话，请她来帮自己。
在学校做的时候，便会向身边的老师求助。
好在，大家都很乐意帮助她，并不觉得厌烦。
林伽青也学会了一些人情世故，拿到稿费后会请大家吃饭，纵然还是嘴笨说不了漂亮话，但大家懂得都懂，并不会勉强她。
在眸心的这段时间，林伽青慢慢地、慢慢地，拥有了越来越完整的，属于正常人的生活。
她很满意，一切都很满意。
她也很感激，一切都很感激。
午休时间到了，其他老师来叫教室里的人去吃饭，林伽青说她晚一些过去，教室里便只剩下她一个人。
江城春夏多雨，秋冬却意外得暖和舒适，最冷的时候过去了，天便慢慢晴了起来。
今天又是一个暖和的天，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晒在手臂上，暖烘烘的。
林伽青一笔一画写得认真，另一手的指腹在字典上梭巡着，查找着自己要的那个单词。
她的字很漂亮，但哪怕已经写得很仔细认真，字与字之间的距离也尽力控制好，可是还会出现几个字挤在一起，又或是隔得很远的问题。
单个的字拎出来都好看，凑一起就不太行了。
褚笙莱拖着行李箱到了眸心，司机在校门口等她，学校里转了一圈都没人，只有食堂里传来了些微人声。
她在食堂门口探出头，宋姐看见她，笑着招招手，“小同学你来啦？吃饭了吗，快来快来，跟我们一起吃！”
褚笙莱走近，目光转了一圈，“谢谢宋姐，不过我已经吃完了，你们吃吧。”
她心神根本不在家，问道：“姐姐在吗？”
打电话没打通，根本就没人接。
褚笙莱有点上头，她不知道是没接到，还是不想接。
“她啊。”宋姐也不清楚，问了一圈，有个老师站起来说：“在二楼教室里呢，不知道在做什么，说等会儿下来吃。”
褚笙莱点头道谢，小声问宋姐，“宋姐，最近学校很忙吗？”
“还好啊，不忙，学生们都回家过年了，就剩十几个不回去的，也不上课了，不忙的。”
宋姐说完，忽然卡住，想明白了什么，“伽青跟你说，我们很忙？”
褚笙莱眼神失落起来，“啊。”
宋姐沉默半晌，赶紧找补道：“这个，她说的也没错，我们是不忙，但是她忙啊。最近她接了点私活儿，做英语翻译，忙的呢，不好做，有时候晚上还熬夜……所以说，她确实忙，也不算骗你，吧？”
说完了，宋姐眨巴两下眼睛，想看褚笙莱相信没有。
真是，小年轻闹矛盾，还要她出马。
再说，她说的也不是谎话，事实如此啊。
褚笙莱点点头走了，宋姐看着她的背影，总感觉这小同学身上带着股怨气。
算了算了，她也只能做到这里了。
褚笙莱拖着箱子上了楼，滚轮的声音在安静的楼栋里听起来格外清晰。
她一间又一间的教室走过，终于在最末尾的那间找到了自己朝思夜想的人。
滚轮声响，也没吵醒疲倦趴在讲台上睡熟的人。
褚笙莱本想吓唬一下林伽青的，带着点撒气的意思，所以咕噜咕噜滚着箱子，这会儿看见她睡着了，又赶紧收敛起手脚，生怕将人惊醒。
林伽青左手虚虚搭在字典上，右手还握着笔，脑袋轻轻靠在右手臂上，像是累极了，睡得眉头微蹙。
褚笙莱悄然靠近，背着手弯下腰，凑近去看林伽青的睫毛。
长长翘翘的，就跟贴上去的似的，好看得不真实。
半个月没见，本以为自己心狠了，谁成想还是一眼沦陷。
……妈的。
怎么这么好看。
褚笙莱不想吵醒她，轻手轻脚地动作，把放在行李箱里占据了一半空间的书拿了出来。
江大图书馆没有盲文书，只有几本时间跟不上的期刊，她苦找许久，才在市里找到了几家有盲文书籍售卖的书店。
因为不清楚林伽青喜欢看什么类型的书，但是联想起她的学霸人设，所以褚笙莱把看到的中外名著都买回来了。
也不知道林伽青从前爱不爱看书，是不是都看过了。
被拒绝了，想对她好都没办法。
捧着一颗心，没人要，就是这样的难受。
褚笙莱生着气，又忍不住喜欢，把书全部放在了讲台上，想叫醒林伽青，又害怕叫醒她。
万一说不想见她，让她走，怎么办？
就在她纠结的时候，救场子的人来了，宋姐吃饱了饭，扯着嗓子上来了，“伽青！小同学！你们俩干嘛呢，食堂饭都凉了，快下来吃！”
林伽青被这吼声一惊，轻轻颤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看见林伽青睁眼那瞬间，褚笙莱都慌乱了一瞬，躲无可躲，要是林伽青看见了她，这可多尴尬。
可林伽青茫然地望了望，好像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揉了揉眼睛，还以为周围没有人在。
宋姐边喊着边过来了，“伽青，你俩干嘛呢这是……”
进了教室，林伽青已经站了起来，“宋姐。”
宋姐应了一声，走到褚笙莱身边，还以为她们俩不说话是在闹矛盾，在褚笙莱肩膀上拍了一下，“小同学，你俩到底怎么了？别跟伽青置气，都说她真的在忙了，诶，你看看，这一桌的资料……”
林伽青听到“小同学”，终于反应过来谁来了。
“阿莱？”林伽青喊了一声。
褚笙莱抿抿唇，终于舍得出声，“我……我今天考完了，顺道来看看你。”
她把自己带来的书推到林伽青手边，“逛书店的时候，看到有盲文书，随手给你买了几本，有空可以看看。”
说完，褚笙莱顿了一会儿，“你忙吧，我不打扰你了姐姐，先走了。”
她看着宋姐，“宋姐再见。”
褚笙莱转身要走，就剩宋姐摸不着头脑，“啊？”
行李箱滚轮的声音渐远，林伽青抬手，摸到褚笙莱带来的书。
……摞得这样高，就是她说的“随手买了几本”吗？
林伽青感觉自己心里的那堵墙，轰然倒了大半。
宋姐还在旁边嘀咕，“真奇怪啊，这么早就上来了，怎么一直没跟你说话？伽青，你们到底闹什么矛盾呢？”
“阿莱很早就来了吗？”
林伽青抓住重点。
宋姐说：“是啊，我吃饭的时候就来了，现在我都吃完了，还跟其他老师聊了会儿天呢，她不会就一直呆着，没跟你说话吧？”
林伽青知道自己刚刚在睡觉，阿莱没叫醒她，肯定是不想打扰她。
这个人……到底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
宋姐叫她下去吃饭，林伽青却脑子乱起来，她用手摸着书的扉页，摸到了书名，全是些知名的名著。
她轻轻笑了起来，真是笨啊，都不知道打电话问一下她。
这些书，她早都看过了。
可是书背后隐藏着的心意，她却是第一次触到。
滚烫的，热烈的，灼手的。
胡乱摸着，林伽青又碰到了什么，她伸手碰了碰，发现是一包软糖。
静静的，藏在那些书本的后面。
那道墙彻底倒塌了。
林伽青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人爱她，也会让她的心脏钝痛起来。
“我……”林伽青嗓眼有些疼，“我不吃了，宋姐。”
她抓起盲杖，不管不顾地往外面走去，宋姐在后头喊她，“去哪儿啊伽青？饭不吃啦？！”
林伽青充耳不闻，一手摸着墙壁，飞快地超楼梯口走去，下楼梯的时候，她很慌很急，脚步从未这样慌乱过。
一想到刚刚褚笙莱说话的声音，林伽青的心就紧紧揪了起来。
她怎么能这么坏，怎么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负阿莱？
眼眶又酸又胀，林伽青跌跌撞撞下了楼梯，最后一阶的时候迈得太急，脚腕一别，险些摔倒在地，还好身体撑在了墙上，勉强稳住了身形。
她也来不及去看自己的脚腕有没有扭伤，到了平地之后，用盲杖胡乱戳着地面，大步大步地往前走去。
学校里盲道遍布，林伽青原本把那些路都记得一清二楚，脑子刚要开始思考哪条路离校门口最近，可是越着急便越想不起来。
她只剩下一个念头——
要是就让阿莱这么伤心地走了，要是害她哭了……她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盲道的凸起按压着她的脚掌，曾经走过无数次的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漫长，林伽青越走越快，到最后，她几乎小跑了起来。
姿势很别扭，一高一低，简直丑陋到不行。
“阿莱！”
林伽青大声喊着，“阿莱！你还在吗……”
她吸了吸鼻子，哪怕不知道前路有什么阻碍，也不管不顾地跑了过去。
食堂里的几个老师听见声音，都走了出来，看见在奔跑的林伽青，一下子心都提起来了，“伽青！别跑！伽青！”
“这孩子怎么了，摔着了可怎么办！”
眸心的校规是禁止在校内奔跑，这么多年，没有哪个看不见的人在学校里跑起来过。
林伽青成了那个不怕死的傻子。
“阿莱……”
林伽青跑着跑着，终于还是被一节阶梯绊倒了，身体直直超前扑了过去，她躲避不及，只能用手掌去撑住身体，狠狠在沙砾上摩擦了几下。
盲杖被摔飞出去，林伽青吃痛，脚腕终于彻底扭伤了。
她狼狈地坐在地上，不知道谁会来到自己面前。
阿莱呢，阿莱还在吗？
她看不见，校门口近在咫尺了，她却什么都看不见。
“阿莱，你走了吗……”
林伽青呜咽起来，手背盖在眼睛上，想遮挡住自己湿润的眼眶。
老天大概就是想让她也吃吃苦，褚笙莱没有过来，她已经上车离开了。
宋姐和几个老师惊慌地追过来，你一眼我一语地把林伽青扶了起来，个个都问她怎么样，林伽青却抽噎起来。
没追上。
怎么会没追上呢。
她如果看得见，可以跑就好了。
“我，我疼……”
阳光下白到几近透明的脸颊泛起了红，几个人面面相觑，没见林伽青这么哭过。
“这么摔一跤，肯定很疼，快快快，咱们把人扶起来……”宋姐当她是摔疼了，心疼得不行，和其他两个女老师合力把林伽青拉了起来。
“还能走吗，伽青？”
林伽青脚腕像被针扎似的，痛得厉害，她摇摇头，把眼泪晃了下来。
“这，这……”
学校里男老师都走光了，没人能把林伽青背起来，最后还是她留在原地，宋姐找了个轮椅过来，这才把人送到医院去了。
医生说没有大事，就是简单的肌肉筋膜扭伤了，稍稍处理了一下，让林伽青好好呆着，别走动了。
宋姐长吁短叹的，不知道该怎么向林伽蓝和她们父母交代了。
她把林伽青送回家里，千叮咛万嘱咐，“脚扭伤了，可千万别下地走路，等好了再动弹，知不知道？”
林伽青心里难受，闷闷地点了点头。
“你的东西我待会儿给你拿过来，吃饭也别担心，我都在学校的，给你送过来。”
说到这里，林伽青终于有了点反应，她抬起头，“没关系，宋姐，你帮我把东西送过来就可以，吃饭我自己来，不用担心我。”
宋姐才不理她，“你是什么都可以，但是现在这个样子，我怎么能不担心你？”
林伽青缓慢地眨了下眼睛，“信我一次吧宋姐，我真的可以的。”
看她这样，宋姐也不好再说什么，“那你千万要照顾好自己，我可有空就会来检查的！”
林伽青点点脑袋，“嗯。”
什么都不想管了。
她只想一个人静静。
【作者有话说】
林伽青：想静静
褚笙莱：静静是谁！（带刀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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