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真抱着死志,而后一周,边母的身体指标起起伏伏,竟都达不到手术标准。

  边沂南本以为最大的困难是寻找肾源,可现在肾源解决,更难的情况又出现了。

  现实残酷到近乎戏剧性,它总是让你看到希望,下一秒又毫不留情地把你打回深渊。好似正应了那句话——

  怕什么来什么,盼什么没什么。

  边母后来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偶尔清醒时,伴随着些许意识障碍,甚至忘了自己在哪儿,为什么在这。

  治疗从未停歇,透析一周三次的做,药一片又一片的吃,情况没有一点好转,反而在一天天变坏。

  边母昏睡的时候,边沂南就在陪护椅上坐着,看着母亲形如枯槁的脸,沉默地发呆。他做了能做的一切,好像现在只能这样干坐着听天由命,在心里卑微地乞求着上天再可怜他一次。

  病房里又换了人。最开始的那个老爷子听说是去了,后来的小男孩儿好像转了院,有生有死的地方,换哪里大概都没区别。

  这次住进来的是一家三口,生病的是爸爸,母女两个人每天都在不辞辛苦的照顾他,可他们脸上完全看不见对未来的担忧,积极阳光的状态,光看着就很幸福。

  女孩儿被爸爸吩咐了一句,拿着洗干净的苹果迈着小短腿跑过来递给边沂南:“哥哥,吃苹果吗?”

  边沂南看着她发愣,小女孩儿很漂亮,眼睛扑闪着举起苹果说:“爸爸说吃苹果会让心情变好的。”

  童真的言语,稚嫩的脸庞,边沂南没有拒绝对方的好意,拿过苹果说了谢谢。

  小丫头笑了,害羞地跑回去扑进妈妈怀里。

  一家三口小声笑着,女主人低语着和自己女儿说话,不吵,边沂南出神地听着不属于自己热闹,目光落到病床上连睡着都眉头紧皱的母亲,此刻竟觉得无比孤独,烟瘾蓦地升腾起来,食指微动,却摸到握在手里的苹果,红彤彤的,瞧着就很甜。

  最终还是没去吸烟区,他吃掉了那个苹果。

  生活太苦了,吃点甜的会好一点吧?

  也许这样可以沾一点别人的运气,感受一下他人的幸福呢?

  这间病房总算不再沉闷了,一家三口人都是性格很好的人,边母偶尔打起精神,也会和他们聊聊天。

  女主人夸他儿子帅,又习惯性地操心成家了没有。

  边母想到自家儿子的性向,竟鬼使神差地说:“谈朋友了,男朋友,他们很好。”

  那女主人愣了一下,却反应很快地掩饰失态,言语得当:“哎呀,那也很好的呀,只要儿女幸福,比什么都好。”

  这话说到了边母心坎里,握着边沂南的手满目盈光:“是呀,儿女幸福,比什么都好。”

  边沂南知道她是在给自己做定心丸。也许这条恋爱的路并不那么好走,但是他的妈妈一定会坚定地支持他,无论生,无论死。

  难得脸上有了笑意,他低头继续认真地擦拭着边母的胳膊。

  那女主人又说起别的,边母却应的乏了,男主人注意到了,开口打断她们的谈话:“好了好了,你别烦阿姨了,给我剥个橘子吧,我想吃了。”

  女主人嗔怨,语气却甜,伸手从果篮里拿了橘子给他剥。

  边母看了会儿,不自觉陷入美好的回忆中。

  曾经她也是这样幸福的一家三口,恩爱夫妻。边父每晚回家都会带一束花,不是花店买的,就是路上折的,有时候是月季有时候是野菊,也带过其他各种各样的她不认识的花,除了出事那天,从未间断过。

  而他的南南从小就懂事,八岁就可以帮着自己做家务,学习成绩也总是最优秀的那个,连老师对着边沂南都只有夸赞。

  她一直觉得,要是这样一辈子,她就死而无憾了。

  哪怕家庭并不富裕,她也很知足。

  可有的时候总是天不遂人愿,边父去世后,她花了很长时间帮边沂南走出来,但她自己其实从来没出来过。

  她也怕,怕自己倒了,她唯一的儿子怎么办呢?

  这口气撑到现在,她忽而有点撑不下去了。

  熟悉的无力感包裹着她,意识渐渐归于沉寂。

  边母因为病症又陷入了昏睡。

  边沂南放下她枯瘦的手臂,掩了掩床被,起身去了吸烟区。

  去之前他又找了一趟医生,问能不能强制做换肾手术,他担责都可以,他心里最近总是不踏实,想赌那万分之一。

  可医生决绝地驳回了他的意见。

  医院不是想当然的地方,这里尊重一切生命,不会做这种亡命之徒的决策。

  边沂南也没抱多大希望,他在吸烟区靠着窗,从上往下看。

  绿树、青草、病人、家属、护士。

  世间形形色色,万物有生有死,好像这才是循环的最终意义。

  可他能接受吗?

  若唯一的亲人离世,他好似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所有争取奋斗的一切都没了意义,让他苦苦挣扎在这世间的,还能有什么呢?

  总该抱有希望的。

  厄运突然,好运也会突然的。

  是不是?

  可抱有安慰的想法最终还是破灭了,当晚,边母出现短暂性休克,被推入了急诊室。

  边沂南的焦虑达到阈值,他甚至没办法静坐,机械性地重复着来回走动的动作,目光看着门上的亮灯,期盼着也恐惧着。

  医生出来的出乎意料的快,仅仅一小时,灯灭了。

  边沂南的目光骤然凝聚,医生摘下口罩,面色前所未有的沉重,对着他说:“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跟着出来的助手都预防着患者家属情绪激动,各个警惕着看向边沂南,都做好了要拦人的准备了。

  毕竟这种事情常常发生,他们也习惯应激反应。

  然而面前的人似乎很冷静,他只是愣了一下,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边母被推出来,脸上盖着白布。

  医生护士连声安慰,边沂南一一应了,有人问他:“需要再见死者一面吗?”

  死者。

  边沂南伸了伸手,却没触到那层惨白到刺目的布,他摇摇头:“不必了。”

  “这可能是最后一面了,后续我们会直接将死者推入停尸房,三天内殡仪馆就会来接人去走火化程序。”

  边沂南仍旧摇头,跟着负责推车的护士将边母送入了停尸房。

  极静、又极冷。

  逝者安息的地方,仿佛时间都停滞,所有的动力都消逝,空气凝固着,毫无波动,死气沉沉。

  护着看着这个奇怪的男人,冷漠地按部就班走流程,在最后一扇门前伸手拦住了他:“不好意思,接下来家属不能再进了。”

  边沂南点点头,停下脚步,看着护士推着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消失在沉重的金属门后。

  他没有妈妈了,没有亲人了,与这个世界的牵绊,彻底断了。

  护士出来的时候见他还在,不得不赶人:“抱歉,您不能待在这儿了。”

  边沂南听懂了,迈着脚步离开。

  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却没见过这种毫无情绪波动的。护士撇撇嘴嘀咕:“真冷漠。”

  边沂南听到了,没任何反应,一路走到了医院大楼门口。

  夜晚的医院并不算安静,突发的状况总是很多,连救护车都没在闲置,一场急救吵吵嚷嚷地在门口拥着人,边沂南艰难地挤过,走出了医院。

  出了医院大门右拐两百米,有个电话亭,他目的明确。

  摸索着裤兜,他拿出了一元硬币,投进去。

  “当啷”一声,挂在上面的电话被拿起,摁键的手指不太稳当,颤抖着摸索,急切而慌乱。

  边沂南将脑海里反复出现的号码一个一个摁下,最后以通话键结束。

  “嘟——嘟——”

  “喂?”

  话筒贴在耳边,边沂南骤然听到熟悉的声音,想扬起笑容,却扯不起嘴角,双唇张开,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有颤抖的呼吸深浅不一,打在话筒上,显示着有人在听。

  那边似乎很热闹,大半夜的叶风还没睡,和别人待在一起,像是聚会。

  有一个男生的声音透过听筒传过来:“是谁啊叶风?快快快出牌出牌,听我的出这个保证他要不了!”

  “大半夜给小风打电话,目的不纯哦~”

  “不会是那天那个送你奶茶的学姐吧?!哇靠,那学姐超漂亮的哎!”

  一阵起哄声。

  叶风笑骂他们几句,听筒那边却一直没传来声音,他看看来电,是一个短号,不确定是不是认识的人,他又试探着“喂”了几声。

  那边哄嚷着要看是谁,还嘴贱兮兮地开玩笑说是告白的就大点声。

  有个声音说:“是短号,会不会是诈骗啊?”

  “诈骗那为啥不说话?”

  “有小姑娘想告白害羞吧,用电话亭打的呗!”

  “哈哈哈哈有可能,小姐姐你别害羞啊!别怕!”

  叶风无奈,避免他们越来越过分,率先挂了电话。

  “嘟——嘟——”

  电话响了一分半钟,陷入挂断的忙音。

  边沂南双手握着电话还紧紧贴在耳边,这会儿迟来的勇气倒是生效了,在一片忙音中艰涩地开口:“枫枫……”

  我没有妈妈了。

  我最亲的人去往另一个世界,不要我了。

  我只剩孤身一人了。

  叶风。

  离开你之后好像生活就变得乱七八糟,再也没有好过了。

  叶风,我的世界好暗,你可以继续当我的小太阳吗?

  我想要一束光,哪怕是零星一点也可以。

  我是不是会打扰你?

  你应该过得很好,可我好像有点糟糕。

  叶风——

  我好想你。

  边沂南一句又一句地说,好像把这几天的沉默都宣泄在今夜,这一方玻璃厅中,说到视线模糊,说到最后哑口无言。

  身形高大的男人弯了腰背,像是失去了力气,慢慢地蹲下去,低声地倾诉变为沉闷的呜咽,字句失真,他整个人团着,蜷缩着,脑袋埋在膝间压抑地哭。

  掉落的话筒因为惯性晃荡着,忙音无限拉长,对面再也无人应声。

  【作者有话说】:这乱七八糟的生活,还会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