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穿越重生>黄金为君门>第89章 坠相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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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风肃肃,寒气从承明殿前殿的青金石地砖透入,使跪在大殿中央的上百公卿皆不自然地觳觫。

  他们是来“死谏”的,却仍旧怕冷。

  为首是太傅柳学锦。他年事已高,胡须垂地,身躯纵想挺直,久了也不得不弯下腰去,双手扶着膝盖喘气。一旁的左丞相冯衷膝行过来搀扶住他,两人过去虽政见不合,此刻却有了几分父老相惜的模样。其后的方尚庭稍年轻些,也更为急躁,纵是秋深了,汗水却不停从他额头上流下,背上的重袍也已湿透。旁人或许还不清楚,但他料定皇帝已经得到了最确切的消息——那就是他的儿子方桓,此刻正在北方隐太子叛军之中。

  他为对抗匈奴而招募的三辅勇力,顷刻就会成为他拥兵反叛的铁证。

  他们已不知跪了多久,御座空空如也,内殿悄无声息,重帘深深,只偶尔有宫人的影子来去走动。直到黄昏时分,秋夕乘着远方的鹤鸟翩然而落,日入的钟声在太液池上响过,“咚——”柳学锦才突然一个激灵,好似被那钟声所操纵一般,抬身行大礼,再度高呼:

  “——皇上!”

  他身后的众臣也立刻跟着喊了起来,“皇上”“万岁”之声此起彼伏。

  钟声与呼喊声一同直上云霄。柳学锦颤巍巍地打开自己的奏陈,嘶哑着声音再次宣读:“老臣向皇上泣血启奏!齐王残忍跋扈,不恤士卒,引战匈奴,贪天之功!匈奴已服,穷寇勿追,关东新反,腹地受害!臣等请皇上召回齐王,严审叛逆,以正天下视听!”

  众臣又忙不迭地喊:

  “请皇上召回齐王!”

  “请皇上召回齐王!”

  “请皇上召回齐王!”

  ……

  慷慨激昂的谏诤传至后殿,花影藤风的掩映之下,都幻作了模糊的隆隆之响。

  怀枳坐在舆地图前,羽人灯压着地图的一角,灯火被外间的声响所震,簌簌地跳跃抖动。留芳跪坐一旁,敛袖添上灯油,那灯芯却骤然爆裂,“噼噼啪啪”溅出痛响。冷风倏然灌入,含着鬼一般的呜咽,吓得留芳整个人仆倒在地,不住磕头告罪。

  怀枳却好像都没有听见。他的目光望着地图上的北方,云中郡的位置仍插着匈奴单于的旗帜,而雁门郡摆放了两匹银质小马,意味着大胤有二十万大军在彼。幽幽的火光在他的眼中沉落下去。

  “你说,”他轻轻地开口,“陆长靖为什么又回来了?”

  留芳岂敢回答:“奴婢……奴婢不懂。”

  “冯丞相上表,说陆长靖根本不曾全军覆没。他只是带着朕的二十万南军,藏在大漠深处,等候着他的主君——齐王,就是他的主君。”怀枳的声音很安静,连灯火上的波纹都不曾惊动,仍是平直地向上升腾,在屋梁上雕凿的仙山间游荡。

  “他有了南军,有了陆长靖,自然所向披靡。黄为胜知而不言,恐怕也早已是他的人。”怀枳伸出手去,宽袍大袖立刻如一片巨大的阴云罩住了中原,直扑向北方那两匹小马——他修长的五指一把攥住了它们,“匈奴质子为什么横死?他与魏之纶是不是早就算好了今日?云翁呢,那装神弄鬼的云翁此刻又在何处?”

  只有最后一个问题留芳还算答得上来,他的声音因恐惧而更尖细了:“云翁一直在常华殿的道观里——奴婢派人去叫他!那个,那个立德,一定清楚……”

  “朕调了十万戍卒去雁门——朕是为了帮他!”怀枳突然站了起来,一脚将留芳踢倒!大袖飘拂之间,他抬高声音嘶吼:“朕是为了帮他,帮他,帮他!”

  留芳忍痛跪稳,脑袋死死磕在地面,涕泪交流:“是,陛下是为了帮齐王,陛下手足情深,是齐王他不知好歹……”

  “他不需要!”怀枳将那两匹小马“哐当”扔回地图上。青铜做的城池一座座倒下了,金线绣的旗帜一面面匍匐了。阿桢他不需要。他有二十万南军,有陆长靖和黄为胜,他何必还要那十万东拼西凑的戍卒?自己同关东守将讨价还价大半个月,征募租调,无所不用其极,才调出那十万戍卒拱卫塞上——然而阿桢早有阿桢自己的谋算。

  阿桢毫不犹豫就将那十万人全坑杀了。

  ——不应该啊。怀枳又感到深深的迷惘。灯火将他彷徨的影子扑朔在嵌金饰玉的冷墙上。不应该啊,他最爱的弟弟,一直都那么乖、那么听话。他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终于将弟弟驯服,他熟悉弟弟的每一丝表情、每一种目光;可是弟弟背叛他,却只是那一闪念的须臾。

  弟弟是从何时起,变成了那样残忍的将领?

  不应该啊……他们是那样缠绵悱恻的关系,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两个人会比他们更亲密了。阿桢曾是那么忠心,将皇位与长安城拱手送给自己,而自己也曾在天下人面前承诺,要与阿桢共治天下——自己怎么会看不见阿桢的改变?阿桢如若背叛,一定也有个缘由。

  怀枳再度坐了下来,目光扫过面前如山高的奏疏,面色是诡异的平静:“陆长靖还有个女儿,仍在京中,是不是?”

  “是。”留芳答道。

  “齐王与这个姓陆的女子,似乎交情匪浅。”

  “当初齐王逼杀隐太子,夺得未央宫,正是那陆梦襄相助……”

  怀枳笑起来,“怪不得,连泗水王太后都要掺和一手,劝朕给齐王和陆梦襄指婚。”

  留芳悚然一惊。冯衷身为左丞相,带领群臣上书谏诤,这是人尽皆知的事;但泗水王太后郑氏身为冯氏的亲家,一向不声不响的,此时竟也下场,可见齐王已是众矢之的了。

  “是因为她吗?”怀枳像是在思索,微微偏头,灯火映出他眸底的橙金色,如半圈月亮的残影,“是因为她,所以阿桢才不听朕的话了吗?”

  留芳揣测不出皇帝此刻的心情。外间已入夜了,群臣仍跪伏听命,内殿虽然安静,却总似有无数双耳朵在偷听着圣意。齐王若真和陆梦襄成婚,嗣后齐王受审,陆氏必定连坐,南军也就能重回皇帝手中。留芳心中盘算着,冯家此计的确歹毒,但也不能不说是一片公心,说不定真能解了举朝忧患。但他不敢说出来,怕皇帝怪他挑拨,更怕皇帝早就看穿。

  他只能道:“陛下,不若先遣了大臣们回去安歇,您也该用晚膳了……”

  怀枳却看向他,嘴角勾起一个寥落的笑:“朕若是以赐婚为由召他回朝,你说,他会不会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