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穿越重生>黄金为君门>第74章 宜无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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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朝之后,皇帝在侧殿更衣,一名小黄门来到门边,伏低身子道:“陛下,冯丞相还有话,希望呈陛下清听。”

  怀枳抬起头,由宫人纤手伸到颌下为他解下冕旒,珠串摇出一阵清音。他平和地道:“还有什么话,不能在朝上说?”

  “冯丞相说……”那小黄门咽了一口唾沫,飞快地道,“请您即刻回常华殿,看看齐王正在交接些什么人,便可知他的奏疏无一句虚言。”

  怀枳停顿下来,披着解了一半的袍服转身。他身材挺拔,日色自菱窗外透入,便如一座玉山将阴影倾在这小黄门的身上。小黄门双膝一软跪了下来,连连叩头,怀枳却仍平静极了,连眼底的波纹都不曾一动。

  待小黄门磕得头都要破了,他才开口:“冯衷给了你什么好处?”

  “陛下明察!奴婢……奴婢本不认识冯丞相!是方才下朝时,冯丞相的一名家臣拦住奴婢,让奴婢向皇上进言……”

  怀枳微微一笑。“朕也想不到,朕的身边,竟是冯家的人。”

  小黄门大吃一惊,脸如灰土,磕头如捣蒜:“陛下恕罪!奴婢真的不是冯家的人,奴婢连冯丞相的脸都不识得啊!”

  他泪流满面,动作激烈,衣袖里忽而跌出一只金器,骨碌碌滚到皇帝跟前,被皇帝一脚踩住。

  怀枳低头,才发现这器物乃是一只翠鸟形状的酒盅,鸟身为黄金,鸟头上点缀青绿翡翠,一望可知价值不菲。

  看来这小黄门的确是一时利欲熏心,才给冯家做说客来了。

  他朱履一踢,那酒盅酒盖分离,鸟头鸟身断开,鸟头又骨碌碌地滚回了小黄门的膝盖边。

  “带走。”他道。

  小黄门哀叫着被拖了出去,悲惨的声音高亢震动殿顶的平棋。殿内宦侍皆一动不敢动,而为他更衣的宫人手都在发抖,花了比平常更多的时间,才终于解开那繁重的朝服,金龙在衣料皱褶间腾舞,又转瞬灭没于海浪。怀枳微微眯了眼,看向这个并不熟识的宫人。

  有一股烦躁之气郁结胸中,升至喉咙,他强压下去。

  “阿燕呢?”他问。

  宫人道:“阿燕不在,今日是奴婢伺候——”

  怀枳抓住了她不知所措的手。她又是一颤,眼睫上几乎要坠下泪来。然而下一瞬,怀枳的手已钳住她的下巴。

  而他的声音仍是温和的:“那么你,又是谁家的人?”

  宫人的泪水终于盈盈而下。目睹之前的教训,她不敢再有所隐瞒:“奴婢、奴婢身受柳太傅的大恩……”

  “一个两个,都来算计朕。”怀枳叹了口气。他说的话如此稀松平常,好像只是在说今日天色不好,对弈输了两子,御花园里有新花落下。他放开了宫人,宫人跌出数步,又不敢走,只能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都在朝他下跪。朝服穿久了太热,汗水流下脖颈,像是被热火炙烤。每一个人,明知犯了大罪,还要朝他下跪。就不能自己去领死吗?君君臣臣的把戏,有时让人激昂,但更多的时候只让人无聊。

  冯衷是以为朕离不开他吗?就敢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若说殿上谏诤是刚直,那么方才放话就是愚蠢。而柳学锦,柳学锦又是什么东西?前朝余孽罢了。

  更衣之后,怀枳又接见了几名将领,尤其是陆长靖,此次他委陆长靖为车骑将军赴云中御敌,嘱托不少。君臣谈至黄昏,皆已困乏,久安见机行事,吩咐御厨先备好酒菜。承明后殿陈有软榻矮几,一应用物俱全,皇帝每每忙于朝事,经常直接在此歇宿,久安便以为今日也是如此了。

  然而看着满案珍馐,一双孤伶伶的筷子,怀枳心头那股烦躁之气忽而再次冒出,沿着喉咙横冲直撞,令他不得不咬住了牙。

  ——“请您即刻回常华殿,看看齐王正在交接些什么人……”

  已经数个时辰过去了。

  阿桢纵是真的背着他见了什么人,此时此刻,也该已经掩饰好了吧?

  “陛下,”久安觑着皇帝脸色,偷想了想,自以为聪明地提议,“不然,奴婢去唤齐王过来,陪陛下一起用膳……”

  “不。”皇帝却道,“朕亲去找他。”

  话音未落,他已径自抬步,上楼,往那新建成的复道走去。初时脚步还稳重,渐而越来越快,穿过紫藤花阴,穿过沙沙作响的春天的长廊,好像一意要匆忙地甩下身后追逐的鬼影。

  复道折了两折,他一眼便看见弟弟着一身纤白无尘的长衣,正伫立在尽头等他。

  他隔着紫色的日光望了半晌,认出那长衣原来是他自己的里衣,丝缎纤薄,几乎能看见肌肤,而腰间的那一条红绳也若隐若现地招摇。怀枳的眼神飘忽暗了下来,又往前一步。

  怀桢便天真地在他面前转了一圈,还仰起头笑问他:“这件衣裳,送我好不好?”

  怀枳的喉咙一滚,声音却是冷的:“你就穿成这样见客?”

  怀桢“啊”了一声,笑着掩嘴:“他们见我,我恨不得都隔着帘子才好。”

  “那么,”怀枳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他做作又烂漫的表情,“你今日见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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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桢微微睁了眼,又笑。太阳是紫色的,他的笑容却像白色的月光。他们是亲兄弟,但似乎从未有人说过他们相像。或者即算眼睛、鼻子、嘴唇有肖似处,两人的神态也总有千差万别。

  阿桢,他的阿桢,总是这样骄矜轻慢,却又清澈可喜。他说一切撩拨的话,做一切越界的事,都好像没有任何负担,心地敞亮亮地卖着可怜。阿桢拉住了他的手,撒娇似地道:“正要同你说的。柳晏、方桓来找我呢,自从隐太子倒台,他们惴惴不安,如丧家犬也似。”

  怀枳的喉咙滚动了一下。原来如此。原来是柳晏、方桓。只有家族荫蔽的宵小之徒,何足道哉?偏冯衷还像献宝似地来挑拨离间。

  他轻声道:“柳学锦、方尚庭,还在公卿位上,我都没有动过。”

  怀桢道:“但你也不信他们吧。”

  怀枳道:“你还要替他们说情?”

  “怎么可能!”怀桢冤叫,旋即又狡黠一笑,表情转换,令怀枳目不暇接,“不过,我没放过这个机会,还狠敲了他们一笔。我看匈奴犯边,战事紧张,想必缺钱的地方多有,于是让他们各拿出黄金五百镒缴上少府,他们都忙不迭地应了,哈哈!”

  怀桢侃侃而谈,怀枳的心上如有流水徐徐淌过,逐渐浸润了所有黑暗的缝隙。他反扣住弟弟的手,牵着他走入常华殿。花厅里已摆上晚膳,羽人灯也挪来此处,映得厅上藤影花风都似在流动,一张宽大的红木嵌金长案,菜式比承明殿略少,但却有两双筷子。

  怀枳拉着怀桢坐下,怀桢又不安分地挤到他怀里,惹他终于笑了一下。

  怀桢吃着东西还在说话:“我想啊,待他们的黄金充公,你再将少府内帑送给大司农,多好,天下都要说你仁德!百姓的税负减轻,内郡也可以安生一些,或许魏郡的叛乱很快就能平定……然后,就能将张将军调去匈奴,支援陆卫尉……”

  “阿桢真了不起,”怀枳笑着,给他抹去嘴边的饭粒,“还能想出这一招借花献佛,拆东补西。”

  怀桢便骄傲地一哼哼。

  他的弟弟,他骄矜轻慢、又清澈可喜的弟弟,根本不知道他心里有多少阴暗,却总能像一盏灯似地照亮他。自己先前怎么会怀疑他?不惟是冯衷可恨,自己也可恨。

  他身后肩着黑暗,但光明总是让他向往。也许他曾经用错了方法,寻错了路径,也许他终究不是个好哥哥了。但他所向往的,却还在包容着他。

  他抱着怀桢,轻道:“我今日在朝上都说了,阿桢。我要与你共治天下。”

  怀桢转过头看他。片刻,忽而一笑:“好啊。”

  阿桢坦然地接受了。

  怀枳便想,阿桢真是他的瑰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