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穿越重生>黄金为君门>第66章 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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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尚早,皇帝去上朝后,齐王便留在温室殿中,又命宫人拿出了六博盘。今日他心情懒散,身体也懒散,中午吃得不多,又一觉睡到午后,发了一身虚汗。脾气发作起来,着几个宦官去叫哥哥,未过片时便得回禀,说是皇上今晨朝议事繁,刚刚结束,此刻正同大臣叙话,恐怕晚上还有宴会,要歇在承明殿了。只命人给怀桢送来一提山枣。

  怀桢听了,一声不吭地拿过山枣,咬了几口,又“呸呸”地吐出来:“好酸!”

  “啊呀,酸的吗?”立德忙道,“那便撤了,撤了!”

  送山枣的宦官却苦了脸:“殿下,常侍,这是关内所贡珍品,皇上亲自吩咐了送殿下先尝,可不敢……”

  另一名宦官看着更机警些,插话道:“殿下有所不知,山枣之味本酸,但入口回甘,还能延年益寿,是仙丹之属。皇上可心疼您呢,旁的人都没有这份好处。”

  怀桢瞥了那人一眼,那滔滔不绝的嘴巴便讷讷闭上。

  “拿下去吧。”怀桢悠悠地道,“皇上不会怪你的。”

  立德使个眼色,那几人便只好将山枣原样捧了出去。便在这时,殿外又报鸣玉长公主来探,随即听见鸣玉爽朗的笑声:“原来这枣儿是酸的,那我也不要了。”

  怀桢斜眼看她,将博局一推,“你来得正好,给我凑个人头。”

  鸣玉道:“论赌博,谁玩得过你呀。”说着便在博盘对面坐定,随意地扔出骰子,又关切地倾身:“昨夜你不来元会,可吓住我。皇兄有没有罚你?”

  怀桢似没骨头一般歪在榻上,抬眼笑道:“怎么没罚?好一顿打,我现在还痛呢。”

  鸣玉睁大眼睛,惊呼:“这怎么行!我要去同皇兄说说……”

  “你急什么?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怀桢却平心静气的,将茶水先端给她,“今日朝议何事?”

  鸣玉看向下首,魏之纶带着几名家臣、女官正肃立于后,得命便拱手回禀:“今上登基,庶事草创,井然有序。魏郡大水,已派中官前去督理,又敕水衡疏浚上游河渠。羌人前日报小股进犯,黄太守已领兵击退,加爵一级,为关内侯。……”

  怀桢想了想,忽然问道:“陆长靖重升卫尉,他的女儿,似乎在攻城战中颇为英勇,皇上未赏她什么?”

  “似乎赏了些金玉珠宝。”魏之纶答。

  鸣玉好奇:“六哥哥关心她做什么?”

  怀桢顿了顿,“陆卫尉劳苦功高,可惜口不能言,朝事上总是吃亏一些。”

  鸣玉思索片刻,“陆卫尉在南军的根基太深,恐怕遭人忌惮。”

  遭人忌惮……归根结底,就是遭皇上的忌惮。他那哥哥,迟早要把整个南军拆吃入腹。怀桢心内苦笑,又道:“听闻钟弥已到匈奴了?”

  “是。”鸣玉突然想起,“皇兄今晨还下了诏旨,将那些死了的钟家人都割下耳朵,送去匈奴。”

  此事魏之纶亦是初次听说,震惊道:“这也太过残忍——连全尸都不留?”

  怀桢一时未答,立德却在帘外恭请:“殿下,太医署送药来了。”

  怀桢剔了剔眉:“进来。”

  鸣玉抬头,便见立德掀帘而入,将手上药盘放在怀桢身畔。怀桢径自撩起左袖,任立德给他敷药。动作之间,那手臂上究竟有什么东西,鸣玉也瞧不清楚,只得问:“你怎么了?”

  怀桢不以为意地笑:“有些旧疤痕,都要好全了。”

  低头,那一斑斑深浅不一的灼痕宛如一只只张开的鬼眼,他一旦望进去了,便会想起过去那一夜又一夜,翻来覆去的滚烫的痛楚。但痛楚适足以证明他醒着,他活着。

  有趣的是,自从哥哥入城即位,他再没有用过这个法子,疤痕也就渐渐淡去。本来,男人留点疤痕,并没什么所谓。但往后他与怀枳同床共枕,赤裸相见的时候恐怕还有很多,立德提起此事时,他也就决定早做准备。

  “历来战场以割耳计功勋,此法钟弥最清楚不过。”他袒露半臂,慢条斯理地开口,“哥哥的意思,是钟家人早已不算大胤子民,叛贼而已,合该诛杀,扔还四裔。”

  魏之纶明白过来,“这是要激怒钟弥?钟弥如今背倚匈奴,皇上就不怕……不怕钟弥作祟,撺掇匈奴与我朝开战?”

  鸣玉却道:“匈奴人素来狡黠,见皇兄初即位根基不稳,本就有意挑衅,与什么钟弥都没关系。”

  怀桢叩在案上的手指轻微地颤了颤。他抬眸,看了一眼鸣玉,又不露痕迹地侧过头去。“若此战必不可免,我们就只有想法子减轻损失。”

  鸣玉哼了一声,“我还听闻皇兄手下,有一个叫张邡的,居延塞上的事,都是他在联络。也不知这张邡是哪里冒出来的人?”

  在她身后,一名沉默的女官却忽然开口:“张邡,是钟弥过去的门客,颇有手段。但在钟弥起事之前,自己先逃了。”

  鸣玉吃了一惊,一时失语。

  怀桢抬起头,看向那名女官:“原来是太——方娘子。”他很快就改了口,还淡淡一笑。

  鸣玉挽住方楚的手,同怀桢低声解释:“太子——怀松死了,方姐姐本有大功,但方家到底避忌她……我让她到我宅中做事,从此便可以脱身。”

  她说得语焉不详,中间总似省去了很多要紧关节。而方楚已经向怀桢屈膝跪下,身子伏低,行了大礼:“方楚要谢殿下救命之恩。”她的声音听来镇静,内里却似悬着一根脆弱丝线,即刻就要断了,“若不是殿下指点……我还不知要在太子……在怀松的手下受多少折磨。”

  怀桢静了片刻,叹出一口气,温和地道:“不是孤救了你,是你自己救了自己。”

  方楚震了一震,缓缓直起身来,齐王殿下的眼瞳清亮极了,好像能映出她自己灰败的脸容。

  怀桢又宽慰她道:“这样也好。方家久处漩涡之中,今日不知明日,你呆在鸣玉那儿,更可放心。”

  “多谢殿下,多谢长公主。”方楚惨淡地笑了笑。

  有许多事,她没法同齐王讲,甚至连长公主都不知晓。一个被亲生父母扔出去联姻的女儿,带着“太子妃”头衔时,全家都因她而备受光荣。但如今“太子”已灰飞烟灭,“太子妃”更无所依凭,天下皆知她弑杀亲夫,就算那亲夫颟顸、暴虐、大逆不道,就算天子钧旨都已认定她是为国除害,但她自己,也终究没有了立身之地。

  齐王如何能懂?就算挨过刀剑,中过箭矢,就算在算计、欺侮和流言中长大,但齐王总是受着皇帝二十年如一日的宠爱,至今都住在皇帝寝居的温室殿里。这样的人,与她到底是不同的。

  手腕忽然被人握住。她不解抬头,却见齐王那双清亮的眼瞳认真地凝视着自己,一字一顿地道:“往后余生,你会很幸福。你会是我们中间……最幸福的那一个。”

  她不知道对方为何如此肯定,但好像也受感染,抿着唇,“嗯”了一声。手上那礼貌的温度随即抽离,怀桢望着她,却像是望见了很多别的东西,他无法一一辨别,只是容色渐渐平静,甚至寡淡下来。

  昭成君方氏,隐太子怀松之妃,刃杀怀松,天子赦之。后退居乡里,不问政事,终老林泉,年寿九十。

  他自己死于廿五岁,本来并不能看到那一日。是云翁同他讲的。

  蓍草焦黑,龟甲灼烫,式盘上的星辰一动不动。他曾想算明白命运究竟凭何种义理而转动,命运却都在这些死物之中。不过,能由这些死物算定的命运,大都是幸福的。

  她是幸福的,因为她已勇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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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鸣玉拉了一下方楚的衣袖,低低叫了声“方姐姐”。她定下心神,回到之前的话题,反来劝慰鸣玉:“那张邡纵有贼心,但皇上手腕高明,乾纲独断,还不至于被这等小人所蔽。长公主不必害怕。”

  鸣玉想了想,点头:“不错,皇兄那么聪明,他若要激怒钟弥,引战塞外,定也有他的道理。”

  此时怀桢左臂的药已涂好,缠了纱布。他将衣袖重新披下,朝方楚一笑:“方娘子多夸些,我就爱听人夸我哥哥。”

  鸣玉耸了耸肩膀,还朝魏之纶做了个鬼脸。魏之纶接不住鸣玉的意思,挠了挠头。

  “殿下,还有一事,我从未与人说过。”方楚低着头,似乎终于下定决心,却又停顿。

  怀桢微微眯眼,片刻,身子后仰,挥手屏退下人,连魏之纶都避席,只留鸣玉在侧。

  方楚的表情似有些难堪,每个字都吐露得艰难:“怀松他……过去纵欲享乐,您知晓的。他在长安乡下……似乎有一个孩子。”

  怀桢眉毛一动。那无趣的表情,忽然又似被点燃,甚至带出了笑意。“哦?这孤的确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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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桢?”

  数日后,怀枳终于从承明殿归来。更深露重,月色渐白,温室之中,只有一片寂静。

  立德候在寝殿之外,小心掀帘,低声道:“殿下刚刚睡了。”

  怀枳松了松衣领,自语:“不等朕?”

  立德道:“他原说要等您,但好像没撑住……”

  怀枳一笑,摆摆手让立德退下,自己先去沐浴。而后带着一身潮气走入寝阁,那一盏羽人灯还幽幽地燃着,但灯芯已将烧尽,光线昏暗,只能照亮半寸之地。

  锦被之中,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弟弟每回睡觉都这样,好像能将自己闷死。

  但看见怀桢,怀枳便觉满足。元会那一夜刚缠绵过,此后又被朝政耽搁,多日不见,捱到此刻,心中的火已又化作了水。轻手轻脚地上了床,从后面抱住怀桢,又轻轻嗅怀桢的后颈。

  洗过了。他暗自思忖。好香。

  “阿桢。”他一下又一下梳着弟弟的发丝,声音温柔中还掺了委屈,“我回来了,你倒睡着了……前夜怎么说的?是不是说好了,今天继续给我……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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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章真长啊!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