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自己家还是乱糟糟的一片, 刚搬来的东西都没怎么整,冬日的暖炉在昨晚的聚会中被翻出来,昨晚泽村他们在走前简单清理, 也只让这片地方变得勉强能看。

  御幸一也打开空调,匆匆收拾了沙发垫,要将暖炉移到一边。

  菅原美波阻止了他。她从没用过暖炉, 好奇地掀开被子, 坐了进去。

  看不见窗外的风,身体逐渐感到温暖,御幸一也将杯子放在桌上,是解酒的蜂蜜水。

  几口缓慢地咽下, 不是外面能买到的味道。

  “兵库县的, ”御幸一也起身走进房间, 出来时手里抱着一个盒子,“参加国家队的时候,排球队的人在喝, 说是高中时候前辈家自产的蜂蜜。很甜吧。”

  “嗯。”菅原美波发出呢喃。

  但她并没清醒多少, 尤其在这暖意间。

  御幸一也将盒子放到暖炉桌上, 盒子似乎很轻,落到桌面时没发出什么声响。

  他坐到菅原美波的侧面, 将它打开。

  脑袋里嗡地蹦出一声响, 好似拨弦颤音, 动摇不已。

  从见面起, 御幸一也就在暗示,她没有听懂, 或是装作不想懂。

  ——但他已经全都知道了。

  菅原美波握紧杯子, 打了一个寒颤。

  她觉得自己几乎忘记了录像带里的内容, 但其实根本忘不了。

  父亲的自白,日日夜夜都在折磨她,让她怀着愧疚捐出自己拥有的,好似这样就能多少承担他为了保护她所在的家犯下的错误。

  她甚至希望有一天,一个并不相关的人能发现这个秘密,将它公之于众,大声地说她并非是传言里的“英雄的女儿”。

  但她又是真切地爱着父亲,不希望看到他被这个世间唾弃。

  御幸一也拿出录像带,菅原美波按住了他的手,像是要阻止他说话。

  “把它放在寮里就跑了,真不知道要怎么说你。”御幸一也的语气出乎她意料,格外地轻松:“还好只有我看到。电话里的大叔让我处理掉,但这是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的东西吧。”

  御幸一也没有评判她,也没有评判录像带里的内容。

  就像这东西稀松平常,和她放在寮内桌上的眼镜差不多,他拿到后戴上了。

  仅此而已。

  她摇了下头,又点了下头,想要笑,没法说出来。

  御幸一也握住了她的手,直视着她的眼睛,好似给予了她勇气。

  两人坐在同一个暖炉里,只差一点就能拥抱彼此。

  御幸一也轻声开口:“高中的时候,我不知道,也从来没想过你在经历什么。看到录像带的时候吓了一跳,美波,对不起……”

  手是暖的,心本冷了下来,听到这些话后,却又顿时变得滚烫。

  做了他将说出最恶毒话语的准备,做好了承受全部罪责的打算,但御幸一也却向她道歉,竟然像是做错的是他。

  然而他所做的,正是她真正期望着的。而菅原美波也发现,自己从来不曾认为御幸一也会站在和她对立的那一方。

  “没什么啦,哈哈,你道歉干嘛,真奇怪。”菅原美波还是强忍住了眼泪,给自己最后抽出的机会,用余下的最后一点平静问:“什么电话里的大叔啊?”

  “黑田先生。”御幸一也说:“黑田兵卫。”

  他们一起看了录像带。

  在菅原诚一郎的自白后,竟然还有内容。

  漫长的沙沙声后出现了另一个声音,没有画面。

  “美波。”

  这声音传入耳中的时刻,菅原美波的所有勉强筑起的抵抗,全都崩塌。

  是妈妈的声音。

  “你看到录像带的时候,一定很困惑吧。妈妈第一次看到时也是这样的心情,但又没法和其他人说,真是很难过,心脏都冻住了一样……”

  “……在录下这段话的时候,绿子带你出去散步了,我一个人在家里。在你听到我声音的现在,妈妈肯定没能陪在你身边吧。美波,抱歉呀。妈妈很爱你,比爱妈妈自己爱你,但是,妈妈有必须要去做的事……“

  倾吐着爱意的话语,离她很近,又很遥远。

  菅原美波不知道自己听进去了多少。

  让她感到意外的是,过去这些年,她依旧软弱。此刻当御幸一也“哐当”推开了这扇沉重的心门,她只能用纸巾遮住脸,但即刻就湿透了。

  菅原久幸子说了很多,回忆三人在一起的时间,点点滴滴,她全都记得。

  在一声轻叹后,她最后开口:“美波,妈妈希望你能得到自己的幸福,过得快快乐乐,平安健康,只要这样就好……哪怕在你听到我的声音时,妈妈已经不在你的身边,你也要好好生活,爱护自己。美波,妈妈真的真的很爱你。”

  菅原美波只能发出呜咽,脑袋好似没法运转了。

  御幸一也要按下暂停键,她摇了下头,表示要继续听下去,因此响起另一个男声。

  如今菅原美波已能辨别,这是黑田兵卫的声音。

  “美波,这是你的父母给你留下的信息。你听完后,就可以明白他们面对着什么境况。”黑田兵卫一字一顿说:“但你看到了这个录像带,说明你拒绝了我的提议。以后如果要联系我,就打这个电话,不论你在哪里,处于什么情况,我都会去找你。”

  他报了一个号码,咔嚓一声,这就是结束了。

  “我联系了他。”御幸一也说:“他竟然说让我当你已经死了,哈哈哈。”

  过于沉重的气氛,他想故作轻松,干巴巴地笑出来后,觉得自己又变成了那个愚蠢的高中男生。

  菅原美波却也弯起眼睛,泪水流得更快了。

  长了厚茧的手带着温热,烫出了她的全部悲伤。在抽气声中,她不知是感到悲伤,还是应该发笑。

  她错过了什么,又遇见了什么呢。

  中午离开御幸家工厂前,在御幸德的拜托后,菅原美波回了:“我才是。”

  确实如此,她是受到照料的那方,比起御幸一也需要她,她才更需要御幸一也。

  他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吸引她的注意力,哪怕她朝着和他相反的方向走去,始终没法脱离他的吸引力。

  起初是觉得她和御幸一也都失去了一个家人,同病相怜吧,这大概是一种错觉。因为不记得拥有过和拥有后再失去是不同的,因此她才会在御幸一也的身上看到自己被父亲去世带走了的生命力。

  孤身在东京时,他是见证了她和母亲在一起时光的人,是她想要捕捉那些日子的幻影时能够奔赴的唯一的去处。他有着擅长与不擅长,他有着热爱与不爱,而她是个一无所有又试图抓住些什么的人。她就这样望着御幸一也的生活,想握住能将自己固定住的残骸碎骨。

  而现在,埋藏着的一切被他发掘,御幸一也是打开了盒子的人,也是如今唯一知晓并且理解她的人。

  受到酒的影响,泪水决堤,菅原美波说出了一切。

  御幸一也静静地听着,始终握着她的手。

  在她因没法控制哭泣时,除了拥抱,他不知道要做什么,也没法做出其他,所以他抱住了菅原美波。

  轻柔的,用力的。

  比赛的失意对高中生来说,就是生活中最大的痛苦。

  无休止的沮丧,反复的懊悔,恼怒纠结缠绕,怎么形容那份心情都不为过,但哪怕在甲子园败退,一生中没有第二次机会,他们也都能怀揣着过去,走向未来。尔后的无数决定或将他们引入不同道路,曾经的失败始终会淡去,最后成为闲谈或是忘却,同时也将摩挲多遍的千锤百炼之核注入身心,以助他们抓取下一次的胜利。

  这就是全部了,御幸一也尝过的全部痛苦。

  揣摩他人的内心是观察的结果,是在了解和分析的前提下做出的判断。在赛场上他可以这么做,生活中也会这么做,但他始终觉得自己是个迟钝的人,那些在不知不觉中影响到他人人生的决定,并非是什么深思熟虑。他只是走在路上,碰见了其他人,于是便一起往前走了。只有这一次,他前思后想但又不顾一切地做了决定。

  一见钟情是个肤浅而深刻的理由,出于人的本能和后天的潜移默化,多种原因,也不排除人为操纵,比如女性穿红色就是更容易受到邀请。要长久地维持一份感情也同样。

  对御幸一也来说,仅是他的心里除了棒球和棒球相关的位置外,只填了一个名为菅原美波的名字。

  最初他仰望着她,这个从他并不了解的南方来的女孩,给他被工厂的机器运转声包围的东京带来了属于大海的清新气息。他们相遇又离别,平行的道路交叉又分离。海浪是那样汹涌地在他心中翻滚了那么多年,几番要溢出心口,又平静地回落,落入球场的土地里。

  辗转后御幸一也走上了她行走着的道路,今天他终于来到她身旁,站在她的位置,俯视着她的面前。

  那是一条断崖,和对岸隔着很远,菅原美波一个人站在上面,沿着弯弯绕绕的边缘行走,已经走了很久。她的过去没法让她去到未来,因为在她的未来里,那些她为之流过泪的那些人都不在了。

  她给狗和猫取了父母的名字,在慈善组织的捐款也写了父母的名字,她在家门口挂着两件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大衣,她用尽一切想和没法再拥有的过往更靠近一点……

  御幸一也头一回感到心脏如此清晰地被刺痛。

  贯穿至人生的痛苦,并非是若父亲的沉默寡语,而是以一种不加修饰的方式展现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