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让渐渐收住眼泪,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其实内心并不期待。
他以为庚哥又要说世家不可治那一套老生常谈。
然而却不是。
庚哥想得很清楚。
他昨儿之所以没办法说服张让,就是因为他一直在说有实无名复周制和推举制的好处。
无奈张让觉得,再好也没那个必要。
有损皇权,并且咱们也不是非要这么做不可。
别的招儿或许也行,暂时没别的招儿咱们慢慢想不就行了?
急什么?
庚哥觉得想说动张让,就得让他知道皇权已经不好了,很不好。
眼看就要没了.
没工夫仔细想别的办法了。
他接下来说出的一番道理,却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甚至不是他那心脏爹告诉他的。
而是来自于一次前世网上被打脸的经历。
他有次在网上玩儿策略网游,氪着金土着豪还被一个主玩儿史上某位臭名昭着奸角的白嫖玩家一顿暴揍。
都揍到庚哥游戏里生活不能自理了,气到当场就摔了电脑。
庚哥气不顺,当下就花钱找人写了篇帖文黑那位玩家。
贴了那位玩家的Id和游戏截图发游戏论坛里头。
庚哥自己玩儿三国相关的策略网游,最喜欢用吕大憨批和董二颖。
但那游戏不是跟三国有关的,他主玩儿的是个正面角色,所以不耽误他道德绑架别人。
就是指责别人主玩奸角儿居心叵测,是喜欢看奸角儿打败英雄,是心理变态和扭曲,是骨子里的卖国恨国情绪在发挥作用。
花钱找写手深度订制的帖文,庚哥还亲自上手改过。
反正就是一顿上纲上线的喷,喷完庚哥也就爽了。
他那帖着实有点无理取闹,所以热度也不高。
谁料还蹦出个无关路人跟庚哥较了真。
也不知道尊嘟假嘟,人家说什么学界有共识,华夏几千年治乱循环的根儿,不在什么昏君奸臣。
而是在土地兼并上头。
每一朝的人口顶峰,基本就是那一朝马上要崩坏的预兆。
因为那时候,土地兼并也肯定到顶峰了。
太多的失地农民没了生计,肯定会聚集起来闹事儿。
合起伙儿来造反抢人抢钱抢粮食。
天下大乱,普通人和权贵都死上好大一批,然后改朝换代。
新朝甫立,人口降下来了。
权力重新分配,土地肯定也重新分配。
接着再休养生息,到一二百年人口和土地兼并再到达顶峰。
再这么来上一回。
华夏自周以降,包括秦汉,就没有一朝能超过三百年的国祚。
就是因为二百来年就足以让土地兼并和人口总量的问题,严重到王朝无以为继。
豪族必然兼并,失地没活计的农民必然造反,天下必然大乱,王朝必然倾覆。
所谓昏君奸臣与佞臣,不过是恰逢其会的背锅侠罢了。
这个问题不解决,你换再圣明的天子他也翻不了天。
要真穿越过去照着历史上的评价用忠臣杀奸臣。
根本问题没解决,结局基本还一样。
新历史中原本的奸臣会因为被你杀得早,被说成忠臣。
而忠臣因为你用了也没什么卵用,会被说成祸国的奸臣。
庚哥记得很清楚,那哥们儿说这是个无解的问题。
中国各朝各代都在抑兼并,却始终还是这么个结局。
因为古代举族支持家族子弟读书入仕,也是要回报的。
不是说一定要凭借你的权势为非作歹,你有那品秩我族里是不是能多买点田地少缴点儿税?
这样你退下来咱族里也有个长久的保障。
指望你当官以后成立族学,让家族子弟以后免费读书这没毛病吧?
要让这个族学能够长久运营下去,基本做法也是设置族中公管的塾田。
田租收入作为资金支撑族学私塾运转。
那也是要买田买地的。
指望官员去抑土地兼并,就犹如指望黄鼠狼帮你看鸡崽儿。
怎么可能有效果?
庚哥会记得这个,一来是因为这事儿发生在他飙车跑山摔死前没多久。
二来是因为当时他们家别墅土地使用权到期了,得去续。
不知怎么搞的,还要产权人自己到场办理。
产权是写在庚哥自己名下的,所以庚哥这条咸鱼被逼着跟着他爹的助理一起很是折腾了一圈儿。
那会儿正在对土地国有制怨念很深。
看了这篇回帖,庚哥觉得自己脑袋好痒。
要长脑子了。
看不太懂,反正觉得好像很有道理的样纸。
加上喷完早不气了。
就突然想到,天朝建国的时候也是个农业国。
土改之后又坚持土地国有,是不是发现也没办法解决这哥们儿说的土地兼并问题?
所以干脆国有化算了,我看你谁还怎么兼并。
作为一枚间歇性小粉红,庚哥瞬间就怨念全消,觉得理解国家了。
转而怨恨起那些经手的公务人员。
续个土地使用权证而已,怎么就非得产权人本人到场?
果然还是手续太繁琐太不人性。
也就是当时怨念深,事后很快就忘了。
跟国家哪能有隔夜仇?
但要说服张让,他立马想起来这事儿了。
跟当下的形势能呼应上。
桓帝朝汉室在册人口5600万,打那之后人头数就呲溜溜儿的往下滑。
豪族的土地兼并也到达了顶峰。
其实不用权势逼迫,自耕农们抗风险能力本来就低。
家里但凡有人遭个病遇个灾,那必然是得卖田卖地才能撑过去的。
兼并严重了,比如原本种一亩地就能养活一家人。
但现在你要交一半儿的租,至少得租种两亩才能糊口。
地还是那么多地,种田能养活的劳动人口数却下来了,更多粮食囤积在了世家豪族这些不事生产的大地主手里。
你人口本来就膨胀了,那大量无田无地无营生的失地人口怎么活?
跑山里面去聚集在一起围个寨子,攻打郡县抢钱抢粮抢女人。
或者在寨子里头开荒种地,不纳粮不交租,顺便抱团抵抗官府。
这就是所谓的山贼盗匪了。
不管哪一种,这部分人肯定是不在册不纳税的,就是所谓的隐户或者隐口。
财政主要收入人头税顿时锐减。
土地都在世家豪族手里,他们本来就有一部分免税特权。
人心都是贪得无厌的。
难免就上下其手,本来有100倾田地,他说我只有10顷。
这就是隐田。
另外帮我种那90顷的佃农,顺茬也隐藏瞒报。
所以隐口或者隐户也更严重了。
田税和人头税两大朝廷财政支柱都因此遭到重创。
大地主世家豪族他们还把持官员选拔渠道。
世家不可治。
在山寨子里当山大王当膨胀了的土鳖山贼们,再时不时造个反。
中层底层齐心协力挖皇权的根儿,你皇权还怎么延续?
当然庚哥不能直接这么说。
他先问张让知不知道为什么天下大乱盗贼蜂起。
这话张让没法儿答。
因为当时的士大夫们都在说因为妇寺干政,权宦横行,纵容戚里,为祸乡间,才导致的天下大乱盗贼蜂起。
就像黄巾乱的锅他们能毫无逻辑的甩给宦官一样。
锅是宦官的,世家豪族士大夫们不粘。
张让说什么都像在狡辩。
而且他想起庚哥让他们宦官权力往回缩,有点担心庚哥也信这一套。
所以就只能愿闻其详。
庚哥把上面那套逻辑一说,当然没说自己网上看来的。
他也不能说后头的诸朝诸代都这样儿,因为这会儿就一个单一样本大汉朝。
他说他寄养在民间,也就是史道人家的时候接触民间接触的多,发现了豪族兼并土地的危害。
顿时就给张让心中立起了一个小小年纪就心忧国家的天才儿童形象。
其实接触个屁。
他那会儿就是个咸鱼死宅废。
也就欺负张让那会儿没有随侍他身边儿,不知道他什么德性。
被欺骗的让爷爷,对这位陛下小孙孙的德行和才智都肃然起敬了。
庚哥就问张让了,那这种天下大乱盗贼蜂起的局,他能不能破?
不能破老刘家的皇权眼瞅着可就肯定要嗝儿屁朝凉了。
张让当然不能,但他居然还想垂死挣扎一番。
他问这跟庚哥扔出推举制这个大杀器有什么关系?
“此患无解,何增新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