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仙侠武侠>秦淮鸣月>第4章 荏苒六载 祸兮福兮

清晨的雾气笼罩着金陵城郊的松竹林,这林子百顷有余,距城十余里。

林中有一寺庙,名弘恩寺。

此寺建于弘治二年,当年,金陵城中发水灾,一云游高僧途经此地,见皇帝下令,疏通水患,赈济灾民,免征税粮。

遂在郊外松林,建设庙宇,名弘恩寺,以铭记彰显皇帝的仁德。

不远处,一人一马,呼啸着沿道穿林而过,目标正是尽头的寺庙。

寺门前一小裟僧正唰唰的扫着地,忽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小裟僧走到台阶上望,看到一马风驰而来,小裟僧放下扫帚,快步走向不远处的石碑。

刚站定,马头直扑面门而来。

小裟僧躲也未躲,奔马在面门几尺处停下。

马鬃后甩,前蹄腾空,俨然被人勒住。

马上人一身紫衣蔽体,跳下马,摘下斗笠,露出一张精致可人的脸。

笑道:“小和尚,你怎地,不怕我的马了?”。

小裟僧双手合十行礼道:“女施主的马纵然可怕,可日子久了也自然了”。

黑衣女子眉头微蹙,心中细细一算。

这十几日来,隔不过两日,便要出来游耍一次,确实有些勤了。

可转念一想,这也不能怪我啊,谁叫姊姊不让我白天出来,还每天管这管那。

在她身边多待一刻都难受的很,还有这可恶的小和尚,小小年纪,装深沉,还敢数落我。

非教训他一下不可。

想罢,便把缰绳扔给小裟僧。

用斗笠指着地上石子道:“臭虫啊,臭虫,你以为你躲在石子后面,我就看不见你了,奈何不了你了么?”。

说着,伸脚把石子踢到了路边。

小裟僧惊道:“施主,莫要杀生”,边说边去路边查看。

不料,小裟僧心急前顾,忘了手中缰绳,缰绳脱手。

小裟僧心念一声:糟糕!

可为时已晚,脱缰的马匹溜向林中。

小裟僧又惊又急,大步向松林跑去,可惜越跑越远,马儿在林中消失了踪影。

懊悔的小裟僧急的就要哭鼻子,转身却看到那黑衣女子,左手捂着嘴,脸涨的通红。

噗嗤笑出声来,小裟僧这才发觉上当,大冬天的郊外拿来的爬虫,要有也不能在当路上趴着。

小裟僧又羞又恼,叱道:“你这姑娘,我好心为你牵马,你却设计骗我,我与你一般大,你却一口一个小和尚小和尚的叫着,好生无礼”。

小裟僧拾起扫帚,扫起地来。

黑衣女子见状,收起笑容,打了个口哨。

片刻间,马儿回到黑衣女子身边,不再走动。

黑衣女子牵着缰绳,躬身在小裟僧后叫道:“小和尚,小和尚”。

小裟僧没有搭理,黑衣女子继续道:“我刚才与你玩笑,你莫要当真”。

黑衣女子顿了顿,道:“小师傅,我给你赔不是了”。

黑衣女子抬头,看到一个寺僧走了出来,低头扫地的小裟僧,行礼道:“明觉师兄”。

寺僧还礼道:“明慧,牵马下去吧”。

黑衣女子拍了拍马尾,马匹嗒嗒的顺着小裟僧的牵领,向寺后走去。

寺僧对黑衣女子道:“女施主,你随我来”。

黑衣女子不情愿的噢了一声,也没多问,跟着寺僧向寺庙走去。

二人穿过前院,绕过香炉,来到偏厅。

寺僧行礼道:“女施主,请进!”,说完便离去。

黑衣女子嘟喃一声,推门而进。

厅中,一碧衫女子手拿茶盏正坐着,黑衣女子吐了吐舌头。

低语道:“姊姊”,半响,没人应答。

黑衣女子上前两步,伸长脖子低吼道:“姊姊!”。

碧衫女子恶狠狠的瞪了黑衣女子一眼,怒道:“听得见,没聋!”。

黑衣女子赶忙端走茶盏,举与头前,道:“姊姊,馨莹知错了,明日定不出去了”。

碧衫女子拂袖而起。

“明日不出,后日,大后日你能在家了?上个月,你缠着老方丈非要出家,这个月,又夜夜出逃,清晨才回来,下个月,你是不是要上天揽月,下海戏龙啊?”。

碧衫女子越说越气,伸手便要教训,黑衣女子举茶盏过顶。

缩头喊道:“娘,姊姊要打我!”,碧衫女子一愣,手滞在半空,痛哭起来。

黑衣女子见状,赶忙放下茶盏,扶姊姊坐下,慌道:“姊姊,你打馨莹吧,馨莹不躲了”。

碧衫女子泣道:“你这妮子,心中还有我这姊姊么!”。

黑衣女子伏在姊姊腿上,央求道:“姊姊怎么惩罚馨莹都可以,姊姊不要哭了”。

碧衫女子缓缓停止了哭泣,道:“这是你说的,我罚你跪在父母牌位前,不准吃午饭”。

碧衫女子整理了衣容,姐妹俩一前一后,穿过偏殿,出了侧门,向林中而去。

不久,前方出现幢木屋,木屋三间连为一体,皆由松木捆绑铆接而成。

碧衫女子拉着妹妹来到偏屋,黑衣女子见灶下生着小火,灶上似乎蒸着什么。

妙林女子掀开盖子,甜气扑面而来,待气散去,锅中正温着碗粥和三五根冬笋。

黑衣女子抢过姐姐手里的麻布,嬉笑道:“不劳姊姊,馨莹自己来”。

碧衫女子拿了竹条,呵斥道:“吃了你的饭,且去正屋跪着,不叫你不准起来”,转身走了出去。

弘恩寺内,众僧在正殿前晨诵。

半个时辰后,诵经完毕,众僧散去。

老方丈带着明慧,来到松林中,老方丈慈眉善目,谆谆道:“明觉说你与小女孩置气了”。

明慧行礼道:“师傅,此事说来可气”。

老方丈摆摆手,道:“我已知道原委,出家人不与人斤斤计较,再说你堂堂男儿,与一女子赌气,岂不招人笑话?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你若执念于此,自然徒生许多烦恼”。

明慧行礼道:“师傅,明慧知错了”。

明慧生性善良,天资颇高,老方丈很是欣慰。

老方丈招呼明慧来自己身边,二人盘腿坐下。

老方丈道:“你可知那女娃叫什么名字?” 。

明慧行礼道:“弟子只知她时常往来于这片竹林与外院之间,至于她的名字弟子不知”。

老方丈有些惆怅道:“她叫卓馨莹,她和她的姐姐卓琬凝就住在这片松林中”。

明慧有些不解,道:“她们为何住在这里?”。

老方丈道:“这与她们的身世有关”,老方丈站起身了,背手踱步,缓缓叙来。

卓馨莹与卓琬凝的父亲叫卓铣,是当朝的御史大夫。

卓大人生性耿直,一生最痛恨贪官污吏。

六年前年前的正月,卓大人联合几位大臣面圣,弹劾宦官刘一,皇上不予采纳。

反被刘一等人,拉到宫门外施以杖刑,卓铣大人更是被活活打死。

当时我在城郊法承寺中,本就十分钦佩卓大人的为人,闻此变故,我赶到卓府。

希望可以给予卓家一些帮助,卓夫人刚正不阿,将两个女儿托付给我,就悬梁自尽了。

我带着卓家二女,来到法承寺。

在法承寺住持的帮助下,连夜离开隆城,昼伏夜行,在路上便听说卓府被抄了家。

几日后回到金陵,命你师兄们在竹林中开辟了片空地,建造了房屋,差灶房按时送食材,才使她们安顿下来。

说罢,老方丈唏嘘不已。

明慧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没想到卓姑娘的身世如此凄惨”。

老方丈叹了口气,道:“人生无常,世事难料。

老方丈缓步道“今晨,卓琬凝来找我换取书籍,希望我替她管教卓馨莹,我问她为何,她说他想出远门,再细问,便不说了”。

明慧问:“师傅,您答应了?”。

老方丈摇了摇头,度向远处,心道:这几年来,我隔几天便去木屋讲些文史经书,走时还放下几本书卷”。

“不只希望她们读书识字,还希望她们能减少心中的伤痛,弱化心中的仇恨,好好的生活”。

木屋外,卓琬凝用竹条修补着竹篱笆,一不小心,被竹刺扎破的指肚,血珠飞出,跌落草叶上。

感到手指钻心的疼,望着手指的血珠,感受着阵阵刺痛,心底瞬间剧痛似要涌出。

六年前,在飞雪中望着母亲坚定又慈爱的眼睛,泪水混杂着雪水模糊了双眼,无论怎么哭喊都无济于事。

直到母亲消失于眼前,分离的画面仿如书卷,每每翻开,心口如绞,抖动的身躯不论如何停不下来。

今日又想起,泪如雨下,侵湿了衣袖。

琬凝五指深深插入土中,狠狠抓起一把草土。

梨花带雨的面庞不再滴泪,目光慢慢变的坚定,像极了她的母亲。

木屋内,放下碗筷的馨莹望着姊姊的身影,嘟起了小嘴,乖乖走到里屋。

馨莹盯着双亲的牌位,想起六年前自己被抱离府院那晚。

午后还在后花园逐蝶嬉戏,深夜便促马飞离,恍恍如梦。

六年来,不论旁敲侧击,还是坦诚求告,姊姊都是那句“馨莹,姊姊在就是家,其他的就不要再问了”。

六年前来寺的路上我大哭不止,姊姊紧紧抱我入怀,都不曾释言半句,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么?

当我第一次看见服罪抄家的榜文,胸腔似要炸裂般的伤痛,让我几近昏厥。

姊姊这些年来忍辱负重,我更是看在眼里,痛在心中。

每晚练功不曾松懈,重担也让馨莹分担一份吧。

卓馨莹抬起裙摆,伏跪下来。

深冬的竹林幽深鲜有声音,竹叶上笼着一层白霜。

老方丈挥手摆了摆雾气,抬脚向林中走去。

不多时,老方丈便看见了弯身补篱笆的卓琬凝,老方丈轻敲竹杆。

笑问道:“幽竹深知有客来,寂寥无声为那般呐”。

卓琬凝看到老方丈前来,放下手中的竹条。

笑迎道:“竹叶迎客不嬉戏,恭敬待客不失礼,方丈师傅,屋里坐”。

“哈哈,难不倒的小丫头,”老方丈笑呵呵道。

卓琬凝推开门,恭敬道:“琬凝哪敢,方丈师傅请进!”

老方丈笑着来到竹桌前,望着洁净简雅的门厅。

心中感叹道:这三年,两个小丫头也是受苦了。

卓琬凝恭敬的端来茶盏,端坐在一旁,老方丈抿了一口茶。

笑呵呵道:“馨莹妮子呢?”卓琬凝皱眉道:“我罚她在里屋跪着,估摸着又睡着了”。

老方丈和蔼的望了一眼里屋,道:“我听明觉说馨莹早上才回来,你去把她抱到床上睡吧,别着凉了”。

卓琬凝斜眼向里屋瞪了一眼,道:“方丈师傅,不用管她,冻着了才好,给她点教训!”。

老方丈摇头道:“馨莹丫头年纪小,活泼伶俐,出门转转也是正常的,你不要太斥责与她”。

卓琬凝叹了口气,道:“这半年,馨莹常常趁我不注意,溜出门去,外面不比寺院,如果她在外面惹出了事端可如何是好”。

“再者,如今我就馨莹一个在世的亲人了,馨莹有个什么闪失,可怎么得了”。

老方丈和气道:“活泼好玩是小孩子的天性,而且馨莹妮子在寺院三年了,你可见她有什么莽失之处?你们二人在常人眼里懂事乖巧,做的极好了”。

卓琬凝坐在竹凳上自顾自的倒了盏茶水。

轻声道:“我们原本的生活早已破碎,几年的时光在我眼里犹如数十年般漫长,花中逐蝶,庭下读书那份恬静淡然,就让它碎了去吧”。

老方丈叹了口气:“琬凝妮子,一晃三载,你们一天天的长大,相信卓大人的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

“如果卓大人卓夫人还在世的话,定不愿看到你们担负仇恨而活着”。

“妮子,放下仇恨,和馨莹开始新的生活”。

卓琬凝站起身来,走到窗前。

背身道:“师傅,这三年来,相似的话我听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如果师傅今日只为此事而来,莫怪琬凝招待不周,师傅请回吧”。

听着“逐客令”,老方丈起身含笑道:“妮子,‘宁心三言贴’都不要了,就要赶我走么?”。

卓琬凝听到‘宁心三言贴’,略有惊喜的转过身来,欣喜道:“方丈大师,您这么快就找见了”。

老方丈从袖中拿出两本书卷放在桌上,和声道:“一卷是前朝的摹本,一卷是本寺僧侣的心得,两者结合学,会更容易些”。

“妮子,记着督促馨莹,不可落下功课”,卓琬凝轻翻书卷,

随口道:“那妮子我可督促不来,还的指望方丈师傅了”。

老方丈滞了一瞬,正欲开口,里屋传来窸窣的声音。

门帘被摆在一旁,一个睡眼朦胧的小姑娘,打着哈欠走了出来,正是卓馨莹。

她瞥了一眼老方丈,伸着懒腰道:“老头儿,大早上不在前院诵经讲佛,跑来打扰本姑娘的好梦,哼!”。

卓琬凝瞪了馨莹一眼,严声道:“让你罚跪,你偷懒睡觉,在方丈师傅面前没大没小,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说着,卓琬凝一边撸袖子一边找扫把,看到姊姊动真格的。

馨莹赶忙往老方丈身边躲,边躲边喊师傅救我。

老方丈呵呵一笑,轻轻用手指在馨莹头上一敲,道:“小妮子,就知道惹你姐姐生气,昨晚又偷偷跑去哪里”。

馨莹捂着头,苦着脸,嘟嘴道:“小和尚告我状了,是不是,肯定是他,年纪不大,告密一个顶俩“。

“哼,我偏不说昨晚去了哪里”。

瞧着馨莹愤愤不平的样子,琬凝没好气道:“你个小妮子,你还有理了,不说自己的不是,还数落别人,看我不收拾你”。

见二人又起执拗,老方丈心叹道:这对活宝,如若没有那场波澜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