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历史军事>绵绵诗魂>第82章 多好的师父

202x年,我五(小虾米)

在走向急救室的路上,我简直迈不开腿了,抽搐着的不仅是心,我的腿和胳膊好象都在抽搐着。我看了一眼小鱼,她正在抹眼泪,边抹着眼泪边对我放出一个微笑来。这是一个跟哭差不多的笑,只是咧嘴的角度有些不同。我伸出我抽搐着的手,去捞她的手,发现她的手也在微微地颤抖。

走进急救室的我们,后来我想,一定就象一对颤颤巍巍的老头老太。

我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师父了,他身上连接着许多软管和线,他身后的仪器有许多灯在红的绿的闪着。他的眼睛上蒙着纱布。我和小鱼都叫着师父。小鱼说:医生,师父的眼睛怎么啦?黄医生说:你们不是从眼科病房来的吗?你们不知道?林先生在那里动了手术,现在麻药刚过去。

我惊呆了。我忽然明白了,我非常震惊地明白了。我的膝盖撞在了师父的病床上,我叫着师父。师父说:小霞来啦?小鱼也来啦?我说:师父,我的眼睛是你的眼睛?师父居然笑了,他说:我听出来了,小霞,你又能看见了,对吗?我说:可是,怎么可以这样?我说不出更多的话了。师父说:我很高兴,我马上就要离开你们,离开这个世界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活得太久了。很高兴我在最后还能为你,为你们做一件事情。我说:不行的,师父!我不能要你的眼睛。你已经没有什么了,我怎么还能要你的眼睛?我要还给你。我们走,师父,我们回眼科去,重新做手术。师父咧着嘴说(表示他在微笑):别傻了孩子,我本来就是要死的了,要眼睛还有什么用?我真的很高兴,特别高兴,因为我还能在你的身上活下去,你要用我的眼睛去看这个世界,看诗歌。对了,网上有一首诗,是写小鱼的,一个叫德昂的法国人写的,你们可以找来看看。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的语言只剩下哭泣了,我完全忘记了黄大夫的嘱咐,我扑到了师父身上,抽泣着抱住了我的老和尚,我的师父。他从被子底下抽出手来,摸着我的头,让我想起我小的时候他那摸我头的动作,他说:不要怪你爸妈,是我求他们的,我求他们让我把眼睛给小霞,求他们不要告诉小霞的。

小鱼也蹲在了我旁边,跟我一起捏着老和尚师父的手,小鱼也在抽泣着,我无法知道这手上的和身上的颤抖有多少来自我,又有多少来自小鱼。

我说:对了,师父,刚才医生在问,你有亲人吗?你在语音里提到了你的太太,她在哪里?老和尚说:我要去见她们了。小鱼说:她们?是复数的她们?老和尚说:该来的都会来,该去的都会去。我会告诉你们的。我说:你会告诉我们?你什么时候告诉我们?你还会活下去的,对吗?老和尚,师父?老和尚师父说:别傻了,孩子。孩子们,你们好好生活吧,诗歌的希望就交给你们了。阿弥陀佛!

我听到了遥远的钟声,那咚的一声,在老和尚说阿弥陀佛的时候。那咚的一声当然是来自我的病房里。老和尚的手紧紧地捏着我和小鱼的手,同时捏着我们两个人的手,然后却慢慢地松了开来。我和小鱼大叫着师父。黄大夫在一边说:林先生去了。

我和小鱼不约而同地跪了下去。我忽然想起了黄大夫的话,我们应该让师父愉快地高兴地离开。我没有做到,我们没有做到,可是我们应该做到的。我不哭了,小鱼也不哭了,我知道,我们总是会同时想到一个点子上去。我们不约而同地磕下头去,异口同声地说:师父走好!

黄大夫说:你们真幸福!你们有个多么好的师父啊!

本来我跟小鱼刚才对视了一下,我看到她脸上正在努力地做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我相信那是笑脸,因为我也在做笑脸,一定也比哭还难看。我们都想让师父愉快地离开。可是黄大夫这句“多么好的师父啊”却让我们重新痛哭起来。忍都忍不住。

回到我的眼科病房,我的爸爸妈妈眼睛睁得好大。那是一种惊慌失措的眼神。怎么啦?二灯大师怎么了?妈妈问。我没有回答妈妈的问题,是小鱼回答的:师父走了。爸爸妈妈都失声叫了起来。妈妈说:他去世了?我仍然什么话都不说。仍然是妈妈提问:你们见到他了吗?还是你们去的时候他已经?仍然是小鱼回答:我们见到他了。他还跟我们说了不少话。说完话去世的。爸爸问:他在哪里?我们去看看。我仍然不说话,还是小鱼说:叔叔阿姨,我带你们去吧,让小虾米休息一下。妈妈说:对,你休息一下吧。妈妈是对我说的。爸爸说:小鱼,你告诉我们在哪里就行,你陪着小虾米吧,他还需要恢复。

小鱼可能真的是担心我,就告诉了爸妈急救病房在哪里,自己留了下来。

爸妈离开后,小鱼搂着我,让我坐下。我们在床边坐了下来。她搂着我说:你再哭一会儿吧。我也搂住了她。我们湿脸贴着湿脸,就这么搂着。我又哭了起来。小鱼也又哭了。我们的泪水流在了一起。

爸妈很快就回来了,说师父已经被拉走,送到太平间去了。

爸爸说:你都知道了?我知道,爸爸的问题是向我提出的。可是我仍然没有回答。小鱼摇了摇我。我想起了师父的叮嘱,不要怪爸妈。其实我并不是怪爸妈,我知道这真的是师父的意思,爸妈也是为我好。可我,好象就是不想说话。还是小鱼替我回答的:眼睛的事情,师父已经说了。妈妈说:大师可真是好人哪。妈妈哭了起来。我抬眼看了一下,妈妈显然已经哭过了。爸爸也流过泪了,现在也开始第二次流泪。妈妈说:你也不要太伤心了,大师会上天堂的。妈妈这话当然是对我说的。我仍然没有出声。

我的感觉是,我的眼睛又能见人见物了,可是我的心却失明了。眼睛看着的,一切都是亮的,还特别的亮,可是心里却是一团漆黑,黑得我都说不出话来了。

在我处于这样的状态的时候,是小鱼这个娇柔的女孩子站了起来,拿主意,想办法,同时还要安慰我们父母儿子三人。她说:我问一下医院,是不是可以把师父运回到我们那里去。我说:对!这是我从师父那里走出来后说的第一句话。

小鱼走出了我的病房,很久后才回来。我感觉都过了一个世纪了。小鱼说:医院同意了。他们请示了上级,然后就同意了。医院还联系了县城医院,先把师父送到县城医院去。

我站了起来,我说:太好了!这是我从师父那里回来后第一次说一个字以上的话。然后我又说了一句字数更多的话:什么时候走?小鱼说:明天,明天就可以。

第二天早晨,我很早就醒了,听着外面小鸟在唱歌,我是在一种甜蜜的感觉中醒来的。我马上就知道了这种甜蜜的感觉之出处,因为我被两条发出甜香的胳膊围着搂着。小鱼。小鱼搂着我睡了整整一个晚上。房间里是一片白色,亮得刺眼的白色。我这是在医院里。我想起来了,爸妈到附近的酒店去过夜,小鱼说要陪夜。护士就笑了笑,什么也没有问。爸爸嘟嚷了一句,如果在我们那个时候,要看结婚证的。护士没有问,可是小鱼自己却说了,还说得很响很清脆:我是他妻子!那护士又笑了笑。护士第一次笑,是一种敷衍的笑,例行公事那种,意思是好吧,跟我没关系。护士第二次笑,却有一种酸味,我从她对着我的眼睛里看出了那种酸味,好象是说,你们好美,两个人都好美,把我往哪里放?

却原来,小鱼特地宣示她是我的妻子,是一种铺垫。晚饭后,她就钻进了我的被窝,吻着我,搂着我。我当然也不甘落后,给予同样的甚至更热烈的回报。可是她居然搂了我整整一个晚上。我的心都被糖浆黏住了,甜得都心痒了,黏得快跳不动了。我想起了大哥那句名言:如果说我要跟你起床,那就是徐志摩了。我想,那就是小虾米了,一辈子的小虾米,一辈子的小鱼。

我吻了她的额头一下,她嗯了一声,反面抱得更紧了。

我跟小鱼是跟着师父的灵车回县城的,爸妈坐另一辆车。医院说,是省政府派的,具体地说,是省民政厅和民宗委。省医院同意派车送师父回我们县里,我已经很惊奇了。我是今天才感到惊奇的。昨天的我完全处于心失明的状态。这个状态是我自己感觉到,自己总结出来的。反正周围是黑的,身体里面是木的。今天,在小鱼的怀抱里醒来,我忽然就恢复了常态,话也多了起来,甚至有点愉快。我的愉快来自一个想法:就象师父老和尚说的,我用他的眼睛看世界了,也就是说,他活在我的脸上,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