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历史军事>绵绵诗魂>第32章 夏雨的童话和倒影的秘密

201x年,我五(小虾米)

妈妈说我是着魔了。妈妈还让爸爸想想办法,说再这样下去小霞咪会疯掉的。爸爸说,好的,这样子也不是办法,我们也会死掉的,我们会死在他的前面,他不能这样过一辈子,以后没有我们了怎么办呢?我来想办法。

爸爸妈妈这些话是在他们自己的房间里关着门说的。可是我听得清清楚楚。

果然,有一天,爸爸说带我到县城去。

然后我和爸爸就坐上了大巴,晃着晃着地去了县城。

县城有小鱼。不过,现在城里都复课了,小鱼应该回到昆明去了吧?我一路瞎想着。我想,我本来应该说是在虾想的。现在却真的是瞎想了。瞎子的瞎。“瞎想”也是我忽然就会了的那种语言里的词汇,也就是那些上海人说的上海话。准确的发音是“哈想”。

爸爸把我带到县城里的一家盲人按摩院。爸爸说,他来过这里,已经跟师父说好的。我的师父当然也是一个瞎子,只不过是个老瞎子。

老瞎子首先摸我的头,摸我的脸,然后摸我的全身,摸到一些地方,摸得我乱笑,我说:痒,嘻嘻,痒,哈哈,嘻嘻嘻嘻,哈哈。他还摸了不该他摸的地方,然后说:这小子尘缘未了,还那么生机勃起呢。他说“生机勃起”。我想纠正他,文盲,文瞎子,应该是生机勃勃,然后想到,别越描越黑了吧。就没有反驳他。老瞎子不管我想什么说什么,最后总结道:这孩子骨骼特别的清奇,有大出息的,是龙呢。人中的龙。将来也不是我这里容得了的。

一个瞎子,还龙呢。能当上蛇就不错了。话是这么说,老瞎却也还是收下了小瞎,或者叫小瞎米。也就是说,小瞎米当了老瞎子的徒弟。我有了一个瞎师父。

瞎师父先是按我的身体,告诉我哪里有什么穴位,管的是什么器官,然后让我在他的身上找这些穴位。然后老瞎子坐起来,问我:你是真的瞎还是假的瞎?我说:我是真的瞎了的。他说:奇怪,你怎么会学得这么快的。奇怪。

我真的学得很快,很快就熟悉了人体所有的穴位。

老瞎子说,这些日子跟以前不一样了,来按摩和推拿的人少多了。最近稍微多了一点,可还是跟以前不能比的。

然后,几天后,老瞎子说:这是怎么了?客人怎么一下子就多起来了?我说:是挺多的呀。够忙的。以前不是这样吗?老瞎子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嘀嘀咕咕地就走出去了。

又过了几天,老瞎子对我说:生意越来越好了呢,真的奇怪,而且都点名要你来做。有熟客,也有熟客带来或者介绍来的生客,越来越多,他们甚至宁可排队,甚至排一两个小时的队,就是要等你来做。真的奇怪,你才做几天啊?我说:我做了一个月了吧。以前不是这样的吗?老瞎子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老样子,他是嘀嘀咕咕地走出去的。老瞎子不聋,可他总是这个样子,他说他的,人家对他说什么反应的话,他却不反应。人家说了也白说。

一天做下来,我累得什么似的。可是一旦躺倒在床上,我却睡不着了。我会想,这是小鱼的城市,有小鱼的家。我想到小鱼家,那叫富丽堂皇。我想到小鱼在她的保姆的陪伴下,偷偷回头看我的那个眼光,那是一种凄惨的眼光。

小鱼在昆明,在继续地读书。她也会继续地写诗。她不知道我在她家所在的县城里,没有人会告诉她的。她给我来过信,她来过许多信,一开始是每天一封,后来少了下来。少了下来的原因是我不回信。爸爸每次把她的信带来,还念给我听。爸爸说:你就给她回一封信吧,小姑娘挺可怜的。多好的小姑娘。她都给我和你妈写信了,求我们回信给她,说说你是怎么回事。我说:我不会写信去的,一封也不会写。正是因为她是个好姑娘,一个非常好的好姑娘。爸爸就叹气,说:随便你吧。你也是有道理的。不过我还是给她写了一封回信的。我说:为什么要写?不要写!写了也就写了吧。可是,千万不要告诉她我在县城。爸爸说:放心吧,我也就回了一封信,叫她不要再写来了,要她安心读书。我不会说你在这里的。

小鱼的信里经常有她新写的诗。爸爸也结结巴巴地念给我听。爸爸每个周末都到县城来看我,有时候妈妈也来。如果妈妈不来,妈妈做的好吃的东西也会让爸爸带来。爸爸平时说话从来不结巴的。可是诗他却有点弄不懂。是诗让他结巴的。

小鱼有一首诗叫《渴》。诗是这样写的:

再没有你的声音\/我就要枯竭\/嘶哑的太阳把我\/供上了烧烤架\/心已经渴得干裂\/所有的裂缝\/都在无情地打开\/一个夏雨的童话\/还有远方徘徊

我很少写诗了。不过还是写了一两首。说是写,其实只是从脑子里出来,回到脑子里去,然后就让它在脑子里待着。有一首叫《丑小鸭变天鹅记》:

它从人海里游来\/来到无人的湖湾\/一偏脑袋\/羽毛变得雪白\/又一偏脑袋\/发出醉人的气息\/湖湾闭不紧眼睛\/湖湾摒不住呼吸\/吞下\/它的全部倒影\/就会永远\/守住这个秘密

一个夏雨的童话,一个倒影的秘密。想想那些,我的心就会痛起来。很痛很痛。

我不想这些了。我不想那样地痛下去。钟啊,转起来吧,转向从前,转向我的兄长们,到以前的那些“我”那里去吧。

钟这次忽然又说话了,它已经很久不说话了。一说话,就是发出长长的生锈的水管那种嗡嗡的声音。钟说:这回,送你去一个新的地方吧。我说:什么新的地方?钟说:你不是一直想要知道我三我四是谁吗?这回让你去我三那里。我说:能告诉我吗?我三我四是谁?钟说:告诉你是应该的,至少我三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因为反正你马上就知道了,而且是体验到的。我说:烦不烦啊。痛快点行吗?钟说:我三叫顾城。你应该知道的吧?我差点跳了起来:顾城?我不去。他那里我不去。钟说:这可由不得你。因为他们都是你的前世今生,迟早要见的,不是见,而是你就是他们,他们就是你,要进去,成为他们的。我说:可是?钟说:没什么可是的。是因为那些说法吗?那些说法就一定是对的吗?你去了就知道了。

然后,钟不再理我,自顾自地转动起来,当然是老一套的转法,我管这叫倒行逆施。然后嘀嗒声变成了蝉鸣,在咚声拍子下的蝉鸣。

这回我留了个心眼,我从钟开始逆转时就开始数数。我一共数到第五十几个咚,蝉鸣声变成了嘀嗒声。我忽然想起,在钟高速逆转的时候,会不会咚一声就意味着一年呢?也就是说,是过去一年才发个咚声。好象差不多呢。顾城生活在上世纪五十到九十年代,如果是五十个咚,那就应该是一九六几年吧。应该差不多。我还发现,这回咚的声音明显比前几次少了很多。大哥徐志摩和二哥戴望舒生活在上世纪初到上世纪中,距离今天当然就长得多了。

应该差不多是这么回事。好象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