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其它小说>长夜烟火>第40章 坦白

  云城夏都苑。

  钟潭浑浑噩噩地停下车。

  这一路上他的大脑千头万绪,混乱不堪,理不出一点成型的思绪。

  情感上,他不愿相信盛温说的每一个字。

  虽然距离哥哥失踪,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理智上早已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但突然在这样一个场合下被告知那个最坏的结果,内心还是难以接受。

  更难以接受的是,他渴望了这么多年的真相,竟会从一个毒贩口中说出来。盛温最后那句话,每个字都像淬了火的银针,狠狠扎进他的耳膜。

  理智告诉他,此刻应该找林暮山问个清楚。可是他对着手机通讯录的那个名字,却怎么也点不下去。

  他不确定自己想听他说什么,他也害怕听到他真的说出什么。

  这件事竟会和林暮山有关——这是比这个消息本身,更让他感到无法接受的。

  他真的认识哥哥?可是他怎么会搅和进这件事?那时候、他应该才十几岁吧?

  他到底知道多少?他在这件事里扮演怎样的角色?是否真如盛温所说的那样?

  如果不是今天偶然从盛温嘴里听到这些,他是否打算一辈子也不说出来?

  他来到嘉云,甚至接近自己,是否还有背后其他的目的?

  钟潭只觉脊椎升起一丝凉意,大脑却陷入一片混沌。

  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乱七八糟的思绪暂时被中断。

  楼道里声控灯亮起,照亮了家门口坐着的一个人。

  林暮山看到钟潭走出电梯,站了起来。

  钟潭愣了一下,“你……”

  “我来向你坦白。”

  “……”

  钟潭不确定自己此时是否想听到这句话。眼前这个人,心心念念了好几天,此刻对着他,内心却五味杂陈。挣扎半天,只涩涩地说:“你不是有钥匙吗,怎么不进去。”

  “等我说完,你再判断还想不想让我进去。”

  “……”

  钟潭内心涌起一阵悲伤和苦涩。开口却是暴躁:“不管要说什么,都得进去再说。”

  说话间,已经推开门走了进去。

  “我认识你哥。”

  两人在沙发上坐下,林暮山直奔主题。

  “是在我10岁的那年。”

  “我是燕平人,从小在燕平长大。我父亲是医生,也是当时业内著名的脑神经科学家。母亲家里条件不错,但她的父母去世得早,给她留下了一大笔财产,从我记事起她就不工作,在家做全职太太。”

  “在我读小学的时候,母亲因为某些原因,总是精神状态不好,后来查出严重的精神疾病。她好几次尝试带着我自杀。割腕,服药,煤气,跳河,跳楼……都试过。”

  “幸运的是,每一次都被救了下来。”说到这,他自嘲地笑了笑,“现在回想起来,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幸运。”

  “在我10岁那年,有一天,她又带着我跳楼。最终,还是被及时赶到的警察救了下来。”

  “我还记得,那天下着暴雨,所有人都围着我母亲,没人注意到我。没有人发现我也受了伤,还在流血。”

  “但是最终,有一个年轻的警察注意到了。我永远忘不了那个画面:滂沱大雨里,世界一片漆黑。他撑着伞,跪在我面前,仔细地为我包扎。”

  钟潭眼神微变。

  “那次事情之后,我母亲被关在家里,消停了几天。”

  “有一次,我父亲要去南方出差一星期,他叮嘱我按时给母亲吃药。我每天认认真真看着母亲吃药,可是有一天晚上,她突然又发作,拿起菜刀冲到楼下要砍人。我吓坏了,赶紧打电话报警。结果第二天,她就被关进了一家私人疗养院。”

  “一起被关进去的……还有我。”

  “那个地方,虽然名字叫疗养院,可我进去了之后才知道,实际上就是一家全封闭的精神病院。”

  “院方出具的诊断报告,说她患有一种被害妄想症,学名叫……弗雷格利妄想综合征。而我,医生认为我有可能遗传了母亲的妄想症基因。”

  钟潭扭过头看他,林暮山却表情平静,继续讲述。

  “我每天都在等着我父亲来看我,我想告诉他,我没病,我一直很正常。”

  “可是他一次都没来过。”

  “我就这样一天天的等着,等着。没想到,没等来父亲,却等来母亲的死亡。”

  “我每天一个人被关在病房里,听着四周各种挣扎、哀嚎、哭哭笑笑、还有各种细想起来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有一次,我在深夜听到隔壁病房咚咚咚的响,震得我一晚上没睡着。第二天早上,才知道那间病房里的一个病人挣脱了束缚,用头疯狂地撞了一晚上墙。早上被发现时,一整面墙都是脑浆——与我的病床仅一墙之隔的那面墙壁。”

  “我想尽各种办法,找护士,找医生,找院长,试图告诉他们我很好,我没有问题,我很正常。”

  “可是没有人相信我。”

  钟潭皱起眉,眼神中闪过惊异和一丝难掩的疼痛。

  一个10岁的孩子,被关在精神病院,母亲刚因精神病而死,医生认为他身上可能携带致病基因——在这种情况下,他要如何证明自己没病?他要如何面对每一个没有尽头的漫漫长夜?

  “那段时间,父亲一次都没来看过我。我觉得我被世界抛弃了。”

  “我曾一度认为,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出去了。”

  “后来我变得暴躁,抑郁,我甚至都开始怀疑,也许医生的诊断就是对的,我确实是有问题。可能我确实是遗传了我母亲的致病基因,就算之前没发作,也不代表以后不会发作。”

  “那时,我真心觉得这个世界没什么意思。我甚至想过……”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那位警察又出现了。”

  “他说他不放心我,想来看看我。”

  “他说,他是燕平公大在读学生,是趁着暑假去派出所实习的。他告诉我,”林暮山顿了一下,“他叫江寒。”

  虽然心里已经有所准备,钟潭还是被这个名字震得脑袋嗡了一声。

  “他可能是那个时候,世界上唯一愿意相信我没病的人了吧。”

  “总之,在他的帮助下,我离开了那家医院,回归了正常生活。”

  “后来,江……江警官经常会来看我,他很关心我的生活,我的学习。他说,他有一个弟弟,比我大两岁,但是不在身边。他说他看到我就总会想起他。”

  钟潭眼皮动了动。

  “就这样,风平浪静的大约过了一年多,我父亲对我也还行,我也一直没有再问过他,当初为什么没有去医院看我。毕竟,能从那里面活着出来,我感觉像重生了一样,并不想再和过去有什么牵扯。而且,那时我父亲工作越来越忙,经常连续很多天不回家,根本没什么时间管我。我跟他之间的交流也越来越少,学校里有些事,开心的不开心的,我宁愿攒着等见面的时候和江警官说,也不想和他说。”

  “直到有一天,他匆匆回来拿了东西又出去了,告诉我又要出差。那天夜里起了大风,我起来喝水,看到他书房的窗没关,风把书桌上的文件吹了满地。我想去帮他收拾一下,结果,没想到……”

  林暮山深吸了口气,“那些文件上的图片吸引了我,我就一页页看了下去。那时我已经初三了,虽然很多专业术语看不懂,但大概意思我看明白了。”

  “我父亲,长期以来,借助职务之便,在病人身上做人体试验,以此来研发推广他的新药。那家精神病院里的有些病人,就是他的试验对象。”

  “而我的母亲,就是他的第一个试验品。”

  钟潭瞪大了眼,眼神里满是惊愕和难以置信。

  “我看到这些之后,内心慌乱,而且,我也不敢确定我看到的就是我理解的那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去找江警官。”

  “我给他打了电话,约他见面,并把这些都告诉了他。”

  “他听闻之后,十分震惊。他当时已经大四,正在另一家派出所做实习警员。据我所知,他回去后立刻就把这些告诉了他当时的师父。并答应我,他和他的师父一定会追查到底。”

  “过了几天,有一天晚上我睡着之后,突然被一阵争吵声惊醒。我走出房门,发现父亲和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在书房里吵架。隐约听到父亲说什么‘不要再逼我,以后不会再帮你们做事了’,那个人说‘你有今天都是老大给的,你以为你想停就停?’还说如果不干就会杀了他。”

  “后来那人走了,父亲看到我,跟我说他是受人威胁,迫不得已做了些不好的事。但以后都不想跟他们干了。想带着我好好生活。”

  “父亲说他知道我和一个警察来往密切,他交给我一个移动硬盘,说里面都是他帮他们做事的资料,和他们的一些犯罪证据,让我交给警察。”

  “第二天我就把硬盘给了江警官。”

  “结果回家后,发现父亲不在家,一晚上都没回来。第二天早晨,我收到一个电话,说让我立刻带着硬盘,去码头换回父亲。否则杀了他。还强调要一个人去,不准报警。”

  “我很慌,立刻找到江警官,问他要怎么办。他让我在家等着,说要过来接我,陪我一起去。”

  “江警官赶来我家,把硬盘给了我,又带着我赶到电话里所说的那个码头。他先没出面,躲在暗处看着我。”

  “我看到阿温——盛温,那时候他才二十岁出头,却深得他们老大信任,我看到他从车上绑下一个警察,让我交出硬盘,说不交就杀了他。我不认识那个警察,我问他我爸在哪,他说交了硬盘就能看见他。”

  “我当时犹豫了一下。我不想把犯罪证据就这么还给他们。然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盛温突然要冲我开枪,这时候江警官冲出来想保护我。我看到,他就在我面前倒下……”

  “不是盛温本人开的枪,是另一个杀手。之后他们又用江警官的枪,把那个警察也给杀了。然后,我看到,他们把他俩的……”

  林暮山说到这里,眼睛通红,声音凝滞,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钟潭的眼神暗沉下来,呼吸也变得急促。

  过了很久,林暮山终于平复了一些。

  “盛温还跟我说,跟警察合作就是这样的下场,这次放过我,让我乖乖回到父亲身边。”

  “后来我感觉有人给我注射了什么东西,我就晕过去了。等我醒来,我已经躺在家里床上。”

  “过了两天,父亲突然说要带我出国,以后都不回来了。我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肯说。我其实不想走,看到江警官在我面前牺牲我很痛苦,那几天什么也吃不下,睡不着。感觉世界一片黑暗。我想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是父亲不让我出门,就寸步不离的看着我,有时候还会给我注射安定,强迫我睡觉。两天后,他带我去码头,打算坐船离开。结果就在码头,不知怎么突然发生了枪战,我可能因为药物原因,整个人晕晕乎乎,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只记得,突然出现了很多人,有盛温和那个杀手,还有他们老大,还有一些我不认识的人。对了,还有警察。我看到父亲头部中枪,掉进海里,我还看到杀了江寒警官的那个杀手,也在混战中被开枪打死了。”

  “当时现场一片混乱,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逃跑,要活下来。”

  “我拼命的跑,不知跑了多久,躲进树林里过了几个晚上。后来终于跑回了家。”

  “我一开始不敢回家,因为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父亲惹了什么人,要来追杀我们。我在家附近的桥洞下睡了好几天,后来发现好像一直没人去我家,才敢回去。”

  钟潭的眼睛里,浮上一层哀伤和不忍。

  “回家之后的第二天,我决定去报案。我去了江警官之前实习的那家派出所。但是当我坐在接待室里等着的时候,我听到那些警察聊天,说什么江寒是混进警队的内鬼,和毒贩做交易,还杀了一名警察,现在人也失踪了,肯定是拿钱跑路了。我很震惊,想冲过去告诉他们根本不是这样。这时,江警官的师父过来了,他安抚我,问我发生了什么。”

  “我突然就什么都不想说了。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我觉得所有人都有问题。特别是他师父……”

  “我什么都没说,离开了派出所。从那天起,我不再相信警察,不再相信任何人。我甚至怀疑过我父亲,怀疑他是不是也是和罪犯串通好……不过他已经死了,也无处可问。”

  “从那天开始,我活着只剩下一个目的。我必须当警察,我必须亲自查明真相,还江警官清白。”

  林暮山抓起桌上的玻璃杯,喝了一口。

  钟潭却一直没说话。

  林暮山看着他,道:“以上说的这些,如果你不愿相信,我也能理解。但是,我并不是故意要隐瞒你。我从来没想过,江寒警官会是你的哥哥。直到昨晚……我无意间看到你卧室里的照片,我才反应过来,原来你一直和我说的那个比你大七岁、和你不同姓、从小优秀又闪亮的哥哥,竟然就是他。”

  钟潭愣愣的,眼眸闪了闪,却一言不发。

  林暮山无声地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红色绒布盒子,递到钟潭面前。

  “这是他送我的。如果我没猜错,你也有一个。”

  钟潭接过盒子打开,里面赫然是一个磨得发亮的弹壳,能看出来是被人一直精心打理的。仔细看,上面还精雕细刻着一个“山”字。

  钟潭脸色微微一变。

  他愣了片刻,起身走进书房。不一会儿,拿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小盒子。

  那里面也是一个弹壳,上面刻着一个“潭”字。

  房间内气氛沉重,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钟潭仿佛患了失语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暮山看着他的表情,心里已经知晓了他的态度。

  不知过了多久,林暮山嘴唇动了动,好像还想说什么,最终却放弃了。

  他强忍住内心的酸涩,掏出一串钥匙,捏在手心里,无意识地用拇指抚摸了一下,随后轻轻放在茶几上,“抱歉,打扰你这么久。”

  他站起身,犹豫片刻,又低声道:“如果……关于江寒警官,你还有什么想问的,都可以随时来问我。我就……不打扰了。”

  说完,向门口走去。

  直到门锁发出咔哒一声,钟潭都没有动一动。

  茶几上,那两个弹壳并排放在一起,在灯光下泛着淡淡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