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白日里再如何阳光明媚、碧波万顷,夜里的海面之下也总是冰冷刺骨的。

  彻骨的冷意如毒蛇般爬上林暃的脊背,顺着浑身的血脉流向四肢百骸,甚至涌向脖颈,仿佛能够麻痹他的呼吸。

  林暃仍旧在下沉,这片海域深得望不见底,脚下空无一物,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将他吞噬。

  周围越来越冷了,就连那昆仑山上终年不化的冰雪也胜过此处万千。至少在那儿,他还有一身厚厚的皮毛用于抵御严寒。而在这儿,却只有无孔不入的海水,将他引以为傲的皮毛尽数打湿,曝露出外表掩映之下的脆弱。

  周围安静得可怕,耳边只剩下了一点水泡破裂时细微的清脆声响,但很快便被耳鸣盖过。

  林暃仍旧闭着眼睛,探出自己的神识,僵硬地滑动四肢,向更深的海底游去。

  小时候,母亲在海边教过他游泳,也正是在那时,他第一次遇见了比翼鸟群。只可惜,自从母亲去世后,他便再也没有踏足过海岸,遑论这更为可怖的深海。

  神识已经定位到了小团子的位置,在更深更远的地方,连鱼群都无法抵达的幽深之处。

  它一只毛都没长齐的小鸟,到底为什么会在深夜独自溜出房间,游到这遥远的大海中央,又钻入深深的海底呢?

  林暃百思不得其解,只得默默地用神识跟随着它,保护着它。

  但渐渐的,林暃便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似乎一股力量从下方蔓延开来,带着点有些熟悉的、令人几乎无法抗拒的诱惑,吸引着周围的一切生命向它靠近。

  哪怕是林暃坚韧的神识也在稍微放松的某一刻被它影响,不由自主地随着暗流的方向游去。

  林暃陡然清醒,一下子便明白了一切———小团子就是被这股力量吸引着向前的!

  他终于鼓起勇气,睁开了眼睛,迅速地拨开水流,飞速朝着小团子而去。

  果然,越是靠近,那股力量的引诱就越是强烈,林暃艰难地地抵抗着它,一刻都不敢放松。

  周围的水流越来越明显,到了最后,变成了一个硕大的漩涡横亘在林暃的视野前,而小团子就在那漩涡的边沿,眼看着就要被漩涡吸进去了。

  林暃奋力伸手,指尖发出一道金线,想要将小团子拉到自己的身旁。

  然而,就在金线即将触碰到小团子的那一刻,刺目的白光骤然亮起,漩涡亦随之迅速扩大,像一只张开了血盆大口的巨兽,将林暃和小团子一起吞入腹中。

  ……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已不知身处何处。

  耳畔隐约响起熟悉的鸟鸣声,声音渐渐变大,尖锐得简直是要直接刺破耳膜。

  林暃皱眉,下意识地伸手把在他耳边蹦跳着的小团子推开一点,从地上坐起。

  等等,地上?

  林暃赫然睁眼,却发现自己早已不在海中,而是来到了一片陆地上。

  身后有澎湃的水声传来,他扭头一看,绝壁悬崖之下,正是那个将他们带到此地的巨大漩涡。

  看来,那漩涡是某个传送阵。林暃想道。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上,浑身都是干燥的,没有一点水汽。心中有一点疑惑一闪而过。

  “啾啾——”

  见林暃醒了,小团子的情绪也变得激动了起来。它扇动自己的小翅膀落到林暃的肩上,用幼嫩的喙轻轻碰了一下林暃的脸颊,再用翅膀指向前方,让林暃看过去。

  林暃于是将目光投向前方,目之所及,是一座高耸的山。

  山上被浓密的丛林铺满,一眼望去全是绿意。一条如玉带般的溪流从山巅一路蜿蜒向下,最终变为瀑布,汇入身后的漩涡。

  看上去像是一座普通的山。

  不,不是这样。当林暃再度看向那条溪流时,他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这水并非汇入漩涡,而是从漩涡中逆流而上,一路向上,直达山巅!

  林暃瞪大了眼睛———他似乎知道这里是哪儿了!

  “万水归处……”林暃低声念出了这个名字。

  他再次抬头,眯起眼睛仔细辨认远处那些看似平凡的植物。

  果然。林暃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那些植物,大到直插云霄的高大树木,小到依附树干而生的地衣苔藓,全都是外界山海中早已绝迹了的物种。

  “原来如此。”林暃嘴角微微上翘。

  “啾?”小团子疑惑的叫声从肩头传来,显然不明白这只四脚兽在说什么。

  林暃扭头看了一眼还在发懵的小团子,鬼使神差地抬手摸了摸它的小脑袋瓜,好脾气地解释道:“这里是万水之源,魂魄归处。”

  “啾……啾?”小团子还是不怎么理解,迟疑着叫了两声,把自己缩成了一个正在思考的圆球。

  林暃也没指望这小傻子能立刻听懂,他无奈挑眉,迈开腿缓缓向前走去,接着说道:“凡人死去之后,魂灵归于地府,转世轮回,功德高深者再世为人,穷凶极恶者则打入地狱,不论如何终有一个去处。”

  “但我们却不同……”林暃与小团子对视一刻,绿色的猫眼里带着点金光,“我们生于山海之间,死后魂归天地,无可回转。”

  “而这里——”

  林暃的话猛然顿住了。

  “啾?”小团子也发现了林暃的不对劲,伸出脖子,歪着脑袋顶了顶他。

  林暃却没有理会他,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瞳孔缩成一条微不可见的细线,露出大片如翡翠般的绿色。

  “而、而这里……”林暃的声音变得极其轻缓,连呼吸都像是羽毛拂过般的柔和,像是生怕惊扰了什么。

  “这里……”他说道,缓缓抬起手,指向丛林中若隐若现的黑色影子,“就是魂魄残影映照之地。”

  话音刚落,仿佛是要印证林暃的话一般,丛林中的影子忽然动了起来。它四肢并行,飞快地在绿树丛间穿行,而后,它踏上一块巨石,两条健硕的后腿轻松一蹬———它高高跃起,越过逆流而上的白色溪涧,黑色的皮毛在阳光之下熠熠发光。

  在某一刻,它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转过头,与远处的人儿对视。

  绿眸、黑毛、粉爪,它的样貌与林暃几乎如出一辙!

  林暃的呼吸都凝滞了,他本能地攥紧拳头,拼命地抑制住自己想要拼命向它奔去的冲动。

  下一刻,它轻轻落在溪流对岸,一刻不停地奔跑,再度没入丛林,没有再给予外来者哪怕一分的格外注意。

  林暃的脸上流露出了一点失落,眼中的光亦随之黯淡。

  “母亲……”林暃低声念着,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末了,他轻叹了一口气,嘴角扯出一个淡淡的苦笑。

  眼前绿树流水依旧,却再不见那身影。若非那转瞬即逝的一刻对视,一刻痛彻心扉的电流贯穿心脉,他或许还会觉得,方才的一切不过是个逼真的幻梦,是他的思念过甚导致的幻觉。

  其实……这样才是最好的。他想道。

  他的目光流连四周,见溪水不停奔流,微风拂过树梢,不知名的花果在枝头摇晃。一切皆是寻常,却是此生的触不可及。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留不住。

  他与母亲能够在这片万水之源的秘境中再见上一面,已是生之所幸,又如何再能奢求些什么呢?

  不如放手。

  “啾!啾啾!”

  肩头的小团子忽然惊叫几声,在原地蹦跳两下,翅膀上下扇动着,看上去很是兴奋。

  林暃于是随着它的目光向远方望去———

  如云般的鸟群覆盖山巅,在瞬间如瀑般倾泻而下,伴着强壮翅膀扇动空气的声音,伴着间或传来的悠扬鸟鸣声,它们汇聚在一起,掠过山峰,擦过树冠,穿过流水,落下一团青红相间的影子,如同油彩点点滴落画布。

  “啾——”小团子更加激动了,它伸长自己的脖子,扇动着翅膀,想要飞上高天,与族群一同翱翔。

  在读懂它的意图的一瞬间,林暃的神色变了。

  但就在小团子飞出不到一米,林暃的指尖刚刚亮起禁锢的金光时,两声格外清晰的鸟鸣传入耳中,令小团子的动作立刻停滞。

  林暃循声望去,发现有两只依偎在一起的成年比翼鸟脱离了群体,飞到了距离他们最近的树梢之上。

  小团子停在空中,与他们交流了几句。

  林暃听不懂他们的叫声,但没过多久,小团子便自己飞回了林暃的肩头,失落地耷拉着脑袋,未置一词。林暃抬头,看向那两只仍未离去的比翼鸟,忽然就明白了一切。

  刺眼的白光如流星般转瞬即逝,那两只比翼鸟化作身着青红衣衫的一男一女,对他挥了挥手,随后,他们毫不犹豫地转身,再度飞远,重新加入鸟群。

  林暃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们,直到鸟群没入天穹,再看不见一点踪影。

  “啾……”小团子怯怯地抬头,两只小眼睛看着林暃的脸,却是没了先前的灵活劲。

  林暃抬手,轻轻地用指腹揉搓着小团子头顶翘起的一撮羽毛,低声安慰道:“不必悲伤。他们从未远去过。”

  “啾?”小团子有些不解。

  林暃于是接着解释道:“你的存在,就是他们生命的延续。”

  “啾唔……”小团子歪着脑袋思考起来,半晌,它摇了摇头,显然是没听懂。

  林暃浅笑着刮了刮它的喙:“等你再大些就会明白了。”

  “现在——”他转过身,望着面前悬崖,神色自若,“也该回我们的世界去了。”

  他带着团子,毫不犹豫地跃入其间,再不见半点恐惧。

  ——

  幽深的夜色里,天空的一角泛起隐蔽的亮色,平静的海中,两个身影随海浪游走,一个健硕高大,另一个则小而圆胖,皆是悠然。

  过了不久,他们回到了岸上,化作一抹金白光芒,融入凌晨夜色。

  一阵风从海面吹来,裹着微凉的水汽,吹起房中厚重的窗帘,也吹起了阳台上青年的衣角。

  在黯淡的星光下,青年凝望着那抹金光,悄无声息地勾起一抹微笑。

  他缓缓踱步,步入房中,身后推门自动阖上,窗帘亦是无声合拢。

  一切皆与林暃离开时毫无差别,仿佛无事发生。

  露在被子之外的脸上传来一阵微凉,是从海中回来的某人来到他的床前,轻轻地吻上他的唇。

  作者有话说:

  注: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天台高山,海水入焉。

  来自某个蠢作者的碎碎念:本来是想在正文里直接写名字的,但是吧,作为一个三次元坐标离这座山只有不到一百公里的家伙,写进去真的很有违和感……感觉下一秒我自己就要穿书了QRZ

  另:下一章结束这个番外

  其实本来没想写这么长的,不知不觉就水起来了(大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