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内,金光与灰雾此消彼长,僵持不下。

  从青年口中溢出的鲜血越来越多,几乎完全打湿了他深色道袍之下的白衣。

  他艰难地站立着,哪怕面色单薄如纸,也没有半分退却之意。

  金色的牢笼已布上了疮痍之态,像是被什么东西腐蚀了一般,变得残破而扭曲。

  但即便是这样,笼中的灰雾也并未获得一星半点逃脱的机会。

  它不断地撞击着笼壁,每敲一下,便有破碎的血肉飞溅而出,偶尔甚至能够听到骨头碎裂的咔擦声,仿佛失去了一切的痛感,以这具躯体为代价,哪怕变作一滩烂泥也心甘情愿。

  一时间,双方陷入了长久的僵持。

  此时,太阳即将落入地平线之下。

  ……

  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这一切疯狂的缘由,或许该让时间回到不久之前。

  从青年的那句「你不是混沌」说起。

  青年的嗓音回荡在被破坏了光源的室内,却招来了一阵嗤笑。

  这笑声如此癫狂,如此张扬,仿佛是在嘲笑着青年的无知。

  然而,林懿墨却没有半分犹豫,断然道:“你———绝对不是混沌。”

  “或许应该换一种说法,”青年从男人的身旁离开,俯身向前,一双深邃眼眸直视着笼中,“你不是完整的它。”

  周川的神色变了。

  林懿墨则并未停下,接着说道:“你不过是混沌的一小枚碎片、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卒、一个只拥有少得可怜的混沌力量的残次品。”

  周川被林懿墨轻蔑的话激怒了,它从喉咙深处发出阵阵粗粝的怒吼,开始猛烈地撞击着金色的牢笼,撞得牢笼瞬间变形,连脚下的大地都开始震动。

  然而,它越是愤怒,就说明林懿墨的猜测越是正确。

  青年的嘴角越发上扬,和着鲜红,伴着忍耐。

  他再次抬手擦去血迹,眼中亦是浮现出金红的印记。

  以凡人之身对抗源自混沌的力量,哪怕对方只是混沌的一部分,也是一场颇为艰难的对抗。

  面对周川尚且如此,那么,若是要直面那所谓的「祖师」、真正的混沌,他又能有几分幸存的可能呢?林懿墨不愿再想下去了。

  周川,东山特办处真正的处长,脱胎于混沌,亦继承了混沌的部分权柄,统领着整个东山的异兽,不论蠪侄、朱儒、先前遇见的狌狌、只听过名字的合窳,都是它的手下。

  它们的爪牙遍布东山大地,有不在少数的名观高功亦与它们勾结。

  这是一张隐藏在暗处、极为庞大的巨网,它早已覆盖在东山之上,遮蔽了原本的天日与信仰。

  它们纵容异兽在凡人的天地里肆虐,再以新的神明为名,上演一出出祓除的好戏,潜移默化地在人们的心里种下「祖师」的信仰种子,渐渐生根发芽,取代了原本的神明。

  它们在造神,它们要将混沌打造成新的神明,不,不只是神,而是新的天道!它们要推翻旧有的天庭体系,将那一尊尊高高在上的神明拉下,令备受打压的异兽们跻身神坛。

  这些,便是此刻的林懿墨能从灰雾中看到的一切。

  是当他凝视着灰雾时,自动钻入他脑海中的呓语告知他的一切。

  这不仅是周川的能力,恐怕,还有它的背后、更加高深的力量的推动。

  造神,已经成功了大半了。

  那位拥有了强大力量的伪神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它们的计划无可阻挡,不要试图阻拦它们。

  不论是周川,还是他和林暃,都不过是其中的小小一环罢了。

  然而———

  青年赫然迈步,金色的纹饰从他裸露的脖颈渐渐向上蔓延,很快便爬满了整张苍白的面庞。

  他缓步向前走着,每走一步,便有光芒从脚下漫出,仿佛踏在了光穹之上。

  他闭上眼,金红的血顺着手掌缓缓流下,于指尖滴滴坠落。

  下一刻,那些血滴像是拥有了生命一般,自行在地上流淌、汇聚,最终变成一个繁复的图纹,如游鱼般涌向笼中灰雾。

  青年睁开眼,金树倒映在眸中,金色的牢笼在这一刻全然复位,根根金线再度如锥般刺向周川,狠狠扎入那具残破的肉身之中,将它完全展露在那金红的阵法之中。

  周川开始惨叫,阵法正在一点点地啃食着血肉,无数的符文如成千上万的蚂蚁般爬到它的身上,撕咬着、吞噬着,哪怕下一刻便被灰雾打落,也会有更多的符文接替它们的位置,一步一步地、艰难地向上攀升,直到———将周川彻底覆盖。

  哪怕是再渺小的生命,也有抗争的权利!

  他是人,是这世上千千万万普通人中的一员;他也是木,是与那山林间随清风雨露生长的树木中的一棵。

  在神明那个层面中争斗中,他很渺小,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要束手就擒!

  他要用自己的能力,用自己的生命,去守卫他珍视的一切,守卫这个本该属于凡人的世界。

  这愿望或许虚妄、或许荒谬,但他一定、一定不会放弃。

  就像现在,他会亲手———将霸占了这具名为周法澄的凡人身躯的混沌碎片彻底湮灭,令被困在其中的逝者灵魂迎来数十年后的解脱。

  混沌是没有实体的,它用卑劣的手段占据了原本属于凡人周法澄的躯体,在长达几十年的融合中,它已彻底成为了一个新的周法澄,一个拥有了真实躯体的混沌。

  或许,这就是它能够成为东山一带的统领的其中一个缘由———它向混沌证明了,它们也可以拥有切实的身体,而不是始终以灰雾的形态游离在世外。

  但是,这场数十年的胜利将在此刻被彻底粉碎。

  阵法仍在一刻不停地啃噬着,将这具已经完全变成混沌巢穴的躯壳一点点地分解,从表层的皮肤再到最深处的骨骼,尽数化作生命最起初的虚无,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到了最后,当躯壳被完全分解时,有一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魂灵从笼中飞出,渐渐飘向远方。

  那,才是真正的周法澄。几十年之后,他终于脱离了噩梦,去往高天之上。

  金色的牢笼里,只剩下了一团团的灰雾悬浮在其中。

  这,才是周川原本的模样。

  青年并没有就此停手,在阵法完成了它的使命的那一刻,道道符文从青年的手中飞出,没入笼中,金笼亦随青年意念而动,如飞速生长的树枝一般,向上蹿升。

  不断有密密麻麻的细小枝叶从笼中冒出,再一刻不停地继续伸展,直到那原本笔直的牢笼被繁密的金色枝条和叶片围成一个硕大的半圆。

  它像是一个巨大的罩子,将灰雾笼罩在其中。

  而后,伴着青年的动作,它开始缓缓缩小,慢慢地把那些灰雾聚拢在一起、挤压在一处。

  不断叠加的灰雾变得愈加浓郁,像是一颗由烟尘构成的珠子般,不再有半点透明。

  叶片不断生长、不断地蚕食着灰雾,而后在吸收超过阈值后飞速地凋零,变作金光没入主干,再在下一个周期抽出新的芽孢。

  周川说得没错,哪怕身为神木,林懿墨也并不能将混沌的碎片直接抹杀。

  但是,他可以换一种方式,可以将它永久地困在这个精心打造的牢笼中,用属于神木的力量,用金光隔离它、吞噬它、消耗它。终有一天,它会变得稀薄,会失去它引以为傲的一切,乃至失去所有的意识,重新变回与天地之间散落的混沌完全一致的模样。

  对于周川而言,这或许远比单纯的死亡要可怕。

  青年已经不再吐血了,又或是说,他甚至已不再有血可供他呕出了。

  他的唇色越发黯淡,面容亦是苍白至极,瘦弱的身躯在金光的照耀下显得更加单薄,唯有一双深邃的眼睛始终如一地明亮。

  林暃几度想要上前,为他分担一些负担、为他缓解一些痛苦,却被林懿墨拒接了。

  他只能满脸担忧地站在他的身后,为他输入一些能量,令他不至于无法站稳。

  然而,这也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金笼已经缩得极小,叶片周而复始的生长轮回也变得极快,它们就像是一个庞大的抽水机一般,一刻不停地吸收着林懿墨的能量。

  灰雾散去的速度远比想象得要缓慢,哪怕他能够撑得住一时,那之后呢?林懿墨又该如何支撑起如此庞大的能量消耗呢?

  林懿墨在赌一个机会。

  他将自己属于凡人的能量尽数作为赌注,毫不犹豫地送上了赌桌。

  赢了,便有一线生机,输了,则是万劫不复。

  万幸,他等到了那个机会。

  在皎洁的明月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雾,将银白的光辉透过唯一一扇天窗,洒在冰凉的室内时,周川的声音再次响起了。

  “神木!”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尖锐的恨意,“难道你不想渡劫了吗?”

  “你可以把我困死在这儿,但难道你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凡人去死吗?!”

  “我的命———连着那些凡人的命!杀了我,就是杀了他们!”

  终于,它抛出了自己的底牌。

  青年的脸上出现了笑意,像是释然,像是解脱。

  ——

  东山观中,灰雾已悄然覆盖了整个道观的上空,透不出一点属于月亮的明光。

  恐慌持续蔓延,但除却不时传来的呜咽声外,听不见半点旁的声音。

  手无寸铁的信徒们挨在一起,相互抱团,却怎么也无法遏制他们的颤抖。

  那负责看管他们的狌狌盛气凌人地坐着,凸出的嘴巴简直就要翘上了天。

  误入其中的道士本就对这些异兽有着恐惧,刚才能问一句缘由就已经是鼓起勇气了,如今已是完全不敢再说些什么,只能抱着自己的拂尘,尽力地把自己缩到角落里,不被他人注意到。

  还好,他心想到,虽然他们被困在了这里,但那些异兽也没有对他们再做些什么。现在已经是深夜了,只要再熬过几个小时,说不准等到天亮的时候,他们就能被放走了。

  但是……

  “呃啊——”

  痛苦的喊叫声突然从人群中响起,紧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尖叫。

  原本挤作一团的人群哗啦啦地散开来,中央有一个身影正在地上不断地扭动着,不断地从口中发出断断续续的痛呼声。

  大股大股的灰色雾气从他的口鼻处冒出,并不向上升起,而是沉在地上,如灰色的河流般向外蔓延。

  那人在地上挣扎了几下,很快便陷入了昏迷,灰雾却没有因此而停下,仍旧在流动着。

  渐渐的,那人原本还算健硕的身体开始飞速凹陷下去,就像是灰雾在流出时带走了他的生机一般,令他在短短时间之内就变得形如枯槁。

  然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在灰雾弥漫开来的那一刻起,便又有人发出了同样的呼救,又有同样的灰雾从旁人的身上涌出。

  灰雾越来越多,越来越浓,浓到几乎令人无法呼吸。

  不到十分钟,便有大半的信徒被吸走了生机,皮包骨的躯体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

  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死寂替代了惊恐,恍惚间,仿佛走入了地狱。

  还留有意识的人们匍匐在异兽的脚下,祈求着宽恕,期盼着解脱。

  狌狌却始终高坐在桌上,冷眼看着人们的痛苦。

  “凡人呐……”它冷笑着说道,“这世上从来没有无需代价的馈赠。”

  “你说呢?”它看向角落里瑟瑟发抖的道士。

  ……

  大门口,场面却远比房中要血腥。

  灰雾覆盖之处,尽是鲜血。

  道士们能看到的远比普通人要多。当灰雾从某个道士的口鼻中冒出时,他们就已想明白了其中大半的缘由。

  “我们对特办处毕恭毕敬……”有人愤怒地喊道,“你们却把这种东西种在我们的体内?”

  “你们是何居心?!”

  “不必与它多费口舌,我们一起上,定能冲破封锁!”

  先前有关特办处的一切都在此刻被彻底推翻,合作也好、互利也罢,直到生命真正受到威胁的那一刻,他们才终于明白———那些不过是被包裹在糖衣之下的毒药,它们的真实目的始终只有一个。

  此刻,图穷匕见,恶意随着代表混沌的灰雾一齐释放,被蒙蔽多时的道士们也终于醒悟过来,开始了属于凡人的反抗。

  但是———

  几息之后,冲向合窳的道士们便被一股难以抵抗的强力掀翻,重重地跌到血泊之中,再也无法爬起来。

  法剑断成两截,符纸的碎片满天飘扬,在力量与物种的鸿沟面前,凡人的力量实在微不足道。

  渐渐的,就连抗争的声音也不再有了,幸存的道士们很快开始倒戈,抛弃了自己所有的尊严,只为求上一点苟活的机会。

  ……

  “看到了吗,神木!”如幕布一般的浅雾被周川恶毒的声音冲散,“他们的命全都捏在我的手上!”

  “若是你胆敢杀了我,我定然会拉他们陪葬!”它大笑着,将这座道观中所有人的性命摆在了名为生死的赌桌上。

  “这样低劣的凡人,怎能堪当这世界的主宰?”它自问自答道,哪怕已不再有躯体,也丝毫不减疯狂。

  “唯有我们,唯有混沌———才配掌握这世上的一切!”

  “而你,神木——”周川的声音转而刺向林懿墨,“你不是生而慈悲吗?你不是要爱世间万物吗?”

  “那么,就用你自己的命来救他们吧!”

  “你的死于我们的大计而言———没有半分意义!”

  林懿墨没有再开口,只是漠然地站着。

  从周川亮出它的底牌的那一刻起,不,从他看到东山观中来了如此之多的道士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料到了这一切。

  这是个赤.裸的威胁,也是个无解的局。但或许就连周川本人也没有想到,它今日居然真的需要用这一招来保住自己的命。

  底牌之所以为底牌,正是因为使用它将会付出难以接受的代价,以及将会造成难以预计的后果。

  没有人敢保证,亮出自己的底牌之后,结果一定会向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偏转。

  此刻的周川正是如此。

  他的底牌———是此刻东山观内所有外来者的性命。

  那些信徒、那些道士从始至终都不曾想到,他们的生命早已被系在了种在他们体内的灰雾之上,拴在了周川的手中。

  但是,哪怕周川从一开始就掌握了这些,它也并不敢那样轻易地用这个来作为某种威胁。

  因为这样做的代价实在太大了。

  周川的确能够在顷刻间利用灰雾杀死他们,但这并非单方面的屠杀,而是以一换一的交易。

  当灰雾的宿主死去,本属于周川的一部分的灰雾自然也会消散,而相对应的,身为本体的周川也会遭到强烈的反噬。

  一缕灰雾尚且如此,那若是数十乃至数百缕灰雾同时毁灭,结果又将如何呢?它不敢再想下去。

  而此刻,当生命的威胁如此迫近,当林懿墨控制的那个金笼正在切切实实的蚕食着周川的本体,当它引以为傲的力量缓缓从体内流失,周川终于下定了决心。

  它终于亮出了那张底牌,用所有人为它一同陪葬的疯狂,去搏一线生机。

  它几乎算到了一切,也几乎赌赢了一切。

  林懿墨,答应了。

  身为神木的他,的确为了凡人的性命而放弃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杀死周川的机会。

  然而,金光并未因此而散去,反是随青年清澈眼眸中的坚定愈加明亮。

  金光照亮了青年已然布满图纹的脸颊,也照亮了他无风自动的长发。

  他嘴角的笑意愈发灿烂,手上的动作却是毫不留情,带着前所未有的狠意。

  金光倒映在他的眼中,如万里晴空一般透彻,再不复从前深邃。

  不同寻常的气息在他的周身浮现,为他镀上一层不可违逆、无可侵扰的威光。

  威光如高耸的树干一般直冲云天,冲破了屋顶的限制,冲向头顶明月。

  “唰——”威光猛地炸开来,如同一朵最绚烂的烟花,令月光黯然失色。

  在如此庞大的景象之下,周川被震住了,在恐惧的趋势下色厉内荏地大声喊道:“神木!你在做什么?难道你真的不在乎那些人了吗?”

  灰雾再次膨胀,如同拥有了心跳一般在狭小的笼中一张一弛,将那悬在众人头顶的威胁再次显露在林懿墨的面前。

  薄薄的灰雾屏幕之上,遍地都是哀嚎的凡人,那是灰雾正在啃噬他们的五脏六腑,在侵蚀他们的心智灵魂。

  然而周川想错了一点。

  林懿墨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很轻,却又足够清晰:“你杀不了他们的。”

  “什么?”周川不敢相信地讽笑着,灰雾本体亦随笑声而抖动起来。

  林懿墨对他的无礼未置可否,只是淡然道:“你不妨试试。”

  周川狞笑着,灰雾再度变得浓郁,蕴含着极度危险的力量,但是这一次,不再有人哀嚎了。人们只是呆滞地、迷茫地站着,仿佛已然忘却先前自己所经历的一切。

  反倒是那两只始终气焰嚣张的异兽,竟是显出了慌张姿态。

  周川骇然,灰雾凝聚出一双硕大的眼睛,挥散了屏幕,直勾勾地盯着林懿墨:“你做了什么?”

  它的眼睛瞪得巨大,两颗眼球仿佛马上就要夺眶而出,只消直视片刻,便会从心底里生出无名的恐惧来。它甚至动用了来自混沌深层的力量。

  但林懿墨却始终面色未改,唯有不断闪烁的金光能够昭示此刻他所承受的一切———他将自己的力量覆盖在所有人的身上,为他们挡住了来自灰雾的攻击。

  这样做的后果亦是显而易见的。林懿墨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原本红润的唇如今已染上了带着死气的青灰,脸上的图纹亦是黯淡了几分,就连那些长在牢笼之上的繁茂金叶也开始凋落。

  身为凡人,他已是强弩之末。

  但他不会就此倒下。

  因为———他是神木。

  哪怕早已经历了朱儒构造的幻境,林懿墨也从未完整拥有过属于神木的记忆。那些储存于林懿墨脑海中的回忆不过是神木千万年岁月中微不足道的一点,不足以令他彻底成为神木。

  他如今能够掌握的力量也是如此。

  神木,化生于往昔漫长时光中的某个无名之点,成长于远古群山中的某个未尽之处。

  凡尘之外最为纯净的阳光雨露灌溉着它、滋养着它,令它上通天境、下抵凡尘。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它渐渐拥有了神智,渐渐拥有了思维。从那一刻开始,他就不仅仅是树了。

  他看到了树根下的花花草草,看到了树冠上的莺莺燕燕,看到了远处山林里的一切生灵,最后,他看到了山林之外的凡尘。

  从那时起,有个念头便悄然在他的心中埋下了种子。

  于是,在不知多久之后的某天,种子发芽生根,天道的历练到来了。

  他落入了凡尘,成为了名为林懿墨的凡人。

  此刻的面对的一切,就是属于凡人林懿墨的终结。

  他注定无法摆脱凡人身份的桎梏,注定只能用自己仅有的力量与混沌抗争至此,注定……该倒在这座已属于混沌的东山观里。

  但是,神木不会止步于此。它会再次拥有神木的身躯与力量,会解救凡人,会消弭混沌,会成功完成来自天道的考验,会再次与天庭相同。

  哪怕代价是———让林懿墨这个个体彻底消失。

  ——

  几百公里之外,枫江观中。

  时钟已悄然指向凌晨,白枫山中的晨雾正渐渐蔓延开来,带着彻骨的冷意。

  洛知苒独自呆坐在庭院中,任由露水打湿了她单薄的衣衫。

  她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是手上始终紧紧地攥着手机。还未熄灭的屏幕上,显示着数十个未被接通的电话,全都是打给林懿墨和林暃。

  不久,洛知苒忽然仰起头,痴痴地凝望着头顶亭亭如盖的大树。她闭上了眼,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随后,她再一次拿起手机,又一次拨给了林懿墨。

  就和先前的几十次一样,在经历了比几个小时更加漫长的一分钟后,电话再一次自动挂断了。

  于是洛知苒再次低下头,重复着方才的循环。

  深夜,是枫江观最安静的时候,安静得让此刻的洛知苒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一下、一下、一下,年轻的心脏每跳动一下,都带着未知的心悸与慌张。

  接着,又是呼吸声。一呼、一吸、一呼、一吸,冰冷的空气被挤压进肺泡之中,被体温侵染,然后再在口鼻处变成一团白雾。

  白雾颤抖着散去,像是在写下女孩无用的焦急。

  她知道这些情绪是因为什么。身为天地之灵,她的预感远比常人要强。

  林懿墨和林暃出事了。这是她早在昨天傍晚就已预料到的事情。

  但此刻真正在侵蚀她神智的却并非这个,而是一封定时发送的邮件。

  它发送自今日凌晨零点零分,发信人是:林懿墨。

  洛知苒不敢再多看那封邮件一眼。她很清楚这封邮件意味着什么,每多看一次,就是在她本就岌岌可危的理智上多刺上一刀。

  因为洛知苒的身份,林懿墨很信任她,所以哪怕她是观里员工中来的最晚的一个,在林懿墨的心中,她的地位也排在了除林暃外的第二位,仅次于林懿墨名义上的师弟、实际上的徒弟赵平云。

  但在看到那封邮件的时候,洛知苒却突然有些憎恶自己这个天地之灵的身份了。

  她甚至在想,为什么要让她来接管这一切呢?为什么先前瞒着她,到了这时候才突然把事情全都告诉她呢?又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轻易地放弃自己的生命,放弃他付诸了全部心血的枫江观呢?

  洛知苒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起来,心跳得很快,在胸口撞得生疼。

  她紧紧攥起双手,躬起背,尽力地将自己眼角的泪花挤回眼眶里。

  但是,就像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挽回一样,已经流出的泪水又如何能收回呢?

  伴着两滴眼泪滴落在青石地板上的清脆声音,一扇房门忽然被打开,一个少年从房中走出,动作有些凌乱。

  为了不打扰到其他人,少年的脚步很轻。他悄无声息地走到少女身旁,这才终于再也无法压下自己心中的情绪,慌忙开口:“知苒……”

  洛知苒没等他说完,就抬起头,顶着两只通红的眼睛,轻轻竖起手指置于唇上。

  赵平云的声音扼住了,下一刻,他便从洛知苒的表情里读出了答案。

  少年眸中代表着希望的微光瞬间熄灭了。

  “你看到了啊。”洛知苒的声音很轻,带着深深的疲倦。

  赵平云点着头,眼眶渐渐地便湿润了:“你的账号……和我是关联的。”

  “抱歉……”他低下脑袋,只露出头顶一个精致的发旋,“我不是故意要窥探的……”

  洛知苒却是笑了,眼泪随着脸部肌肉的走向流到嘴角,带来一点苦涩。

  “没关系的……”她抬起头,看着远处群山的方向———那也是林懿墨离开的方向,“墨哥他……早就料到了这些。”

  “他只是……不知道该怎样告诉你这些,所以,才用了这样迂回的办法。”

  这封信本该是要寄给赵平云的,只是林懿墨担心他的性格问题,才将这份信任转交给了洛知苒。

  林懿墨的确算得很准,早在自己离开枫江观之前,他就已经冷静地规划好了一切。在那封长长的信里,他事无巨细地说了许多,并非为了洛知苒,而是想要借此来安抚看到信的赵平云。

  至于其他人,不论是岑绩临还是王家兄弟,甚至是观里的小黑,他也尽数有了安排。

  洛知苒对自己缜密的思维引以为傲,但平心而论,若将她置于林懿墨的位置,她断然做不到如此冷静。

  因为———他早已把自己的命算了进去。

  这所有的一切,都基于一个前提———林懿墨从一开始就没想活着回来。

  “啪嗒、啪嗒……”

  忽然有水珠滴落的声音响起,洛知苒本以为是自己的眼泪在落下。

  但接下来,那声音却变得更加密集,像是许许多多的珍珠掉在地上,碎成了数不尽的渣滓。

  她这才知道,是下雨了。

  ——

  林懿墨也感受到了雨滴。

  虽然真实身躯正处于密不透风的室内,但他的神智却已伸得足够远、足够广,几乎覆盖了整座东山观。

  初春的雨水并不罕见,但是这样急、这样大的雷雨,却不算平常。

  在又一道惊雷远远地落下时,空气中弥漫着少量的臭氧分子,和着泥土的芬芳,在鼻尖萦绕,令人心情愉悦。

  树木喜欢这样的环境,神木亦是如此。

  林懿墨勾起了唇角。

  在神智铺开的那一瞬,他感受到了———那道一直以来都压在他头顶的窥探视线消失了。

  或许,这雷光便是佐证。

  今日,是惊蛰。

  万物生。

  ……

  在雷光之下,哪怕是属于神木的金光也显得不那么明亮了。

  但是,它仍然能够点亮这座道观,点亮每一个无辜或不无辜之人,点亮原始的混沌。

  灵魂中属于凡人林懿墨的那部分正在渐渐消失,像是脑海中有一把巨大的雨刷,重重的、毫不留情地将它们扫去。

  五感缓缓退化,起先是视觉,眼前的一切都在变暗,无尽的黑笼罩在他的眼中,金树爬满了清澈的眸。

  然后是听觉,不远处的周川似乎还在喊着些什么,但他却怎么也无法听清。身边的一切声响却离他越来越远,直到……什么都不剩了。

  再然后,是嗅觉和味觉。他不再能感知到清冽的雨水、早春的花香、观中的香火……那些东西很快便被剥夺了,哪怕它们弥足珍贵。

  最后,是触觉。在最后一刻,名为林懿墨的躯体似乎感受到了一阵温热的触感落在他的肩头,熟悉至极。只可惜,还没等他想起什么,它就彻底消失了。

  灵魂在识海中飘飘荡荡沉沉浮浮,他却不再能看到、听到、嗅到、尝到、触碰到,到了最后的最后,就连想到……也成了一种奢望。

  这原本就是属于神木的识海,名为林懿墨的凡人,又怎能安然呢?

  他舍弃了一切,就连灵魂也愿意抛弃。

  他要让林懿墨的生命成为神木重回世间的第一颗养料,他要将林懿墨彻底与神木融合,他要让身为神木的自己拥有完全的力量,要让混沌无所遁形。

  他做到了。

  林懿墨的灵魂正在被神木吞噬,他们本是一体,却在凡间分化出不同的个体。现在,也是时候重新合一了。

  只是,在意识消散前的那一刻,林懿墨的情绪中却多了一分愧疚。

  对林暃的愧疚。

  抱歉,林懿墨说,在走进东山观之前和你说的那些话,其实是骗你的呢……

  终于,终结的时刻到来了。当意识沉入识海,所有的念想、所有的遗憾、所有的不甘、所有的痴妄……最终,都将化作无尽的虚无。

  它只是树而已。树不需要这些。

  接下来,这棵通天的神木将会循着他早已铺下的通路,释放出自己的力量,将这座道观中的混沌驱散。

  即便对于神木而言,这样的任务也并不算轻松。但是,不论如何,在不再有更高层级的存在干预的情况之下,它不会受到致命的创伤。

  若想得再好些,那天道或许还会看到他的贡献,在神木的识海中留存下一点属于林懿墨的痕迹。

  哪怕是一点,也足够了。

  这些,是早在离开枫江观之前,林懿墨就已然算好的可能。

  怀揣着这样多的线索、这样多的结局,他踏上了这条不归路,只留下了一封定时的邮件,没有告诉任何人。哪怕是林暃。

  到了枫江观中后,事情远比他预料的要顺利。他顺利地见到了周川,顺利地用金光控制了他,顺利地逼他亮出他所控制的所有人,再顺利地选择了牺牲自己的灵魂。

  至于林暃,他也会顺着林懿墨安排好的道路,在神木的庇护下成功活下去。然后,他会带着林懿墨早已写下的嘱托,走出这座道观,回到枫江观。

  或许他会悲伤,或许他会愤怒,或许他会离开,或许他会留下。但不论他如何选择,他身为曾经的异兽、如今的神明侍者,总会好好地活下去。

  这对林暃来说是个残忍的故事,但却是林懿墨能够想到的最好的结局了。

  他此生所求,不过是枫江观和林暃的平安而已。

  一切都是那样顺理成章。

  直到……唯一的变数出现的那一刻。

  ——

  枫江观里,大雨还未停歇,洛知苒与赵平云站在廊下,沉默无言。

  忽然,赵平云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他赫然抬起头,左右张望着,像是在寻觅着什么。

  “知苒……”他的眼中再次出现了困惑,“小黑呢?小黑哪里去了?”

  洛知苒眉头一蹙,忙调动起自己的被天地之灵加持的神识,细细探寻。

  然而……

  “它不见了。”洛知苒的声音微颤。

  分明几个小时前,他们还见过那小黑猫,现在,它能去哪儿呢?

  一个惊人的可能性浮现,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在对方的脸上望见了惊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