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的眼底正在发亮,世界上任何一片天空、任何一处海洋都难以比拟其中的底色。那样的澄澈与纯洁,仿佛只能在梦中相遇,难以用凡间的言语清晰地描述。

  而此刻,它倒映的却是一片血色。

  当血腥的污秽以一种极度违和的姿态映照在青年的眼中时,他的眼角却忽然沁出了一点笑意。

  他的脸上布满神秘的图腾,金色的大树从虹膜中显现,将那些暗红的血液如同养分一般尽数吸收,重新显露出满眼的清澈。

  红色被吸收殆尽,眼中的金树仿佛拥有了无数的能量,陡然绽放,在那两颗清澈的眼眸里盛放出夺目的金光。

  每一片叶子都在闪亮,每一条树枝都在伸展,它们已经完全占据了青年的眼眸,裹挟着无数不属于这个凡尘的能量,在这两方小小的天地中肆意生长。

  风,从观外吹来的风渐渐吹起了青年的衣衫,也将满地的血液吹起阵阵水波。

  风,越吹越大,青年眼中的树也随之摇曳。

  不,不仅仅是眼中的小小金树,甚至连那盘踞在众人的头顶的那棵由金光构成的树也在摇晃着。

  青年朴素的道袍仿佛在此刻变作了半透明的纱,带着谪仙一般的风华,于风中扬起。

  青年并没有再做什么,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着什么。

  头顶虚幻的光树仍在摇曳,那些金色的树叶也随着观外那些真实的树一起相互摩擦,无数细微的声音汇聚在一起,构成一道道模糊的沙沙声,从四面八方而来,冲向青年的耳中。

  青年闭上了眼睛,眼中的金树亦随之消散。

  而下一刻,伴着那些不知从哪个方向吹来的风,青年的身躯渐渐腾空。

  金光始终没有离开他,像是为他打上了这片夜空中最为耀眼的灯火,紧紧跟随着他,移向高处的天。

  青年黝黑的发丝正在伸长,如同头顶的那棵树木一般,在风中肆意挥舞。

  如瀑的长发飞舞,映衬着青年白皙的面庞,也衬托着青年满身的金光。

  不似凡人。

  风不知何时停歇,而青年已然升至树干的顶端。

  很快,有一支粗壮的枝桠从金树上伸出,如同拥有了生命一般地移动着,最终,精准地落在了青年的脚下。

  青年稳稳落在树枝上,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中,已不再有金色的树。

  两颗澄澈的眼在金光下仍旧清明,却不再有任何外放的情绪。

  他就像是一位真正的神祇,用自己极度淡然的目光,微微低下头,静静地注视着脚下的一切。

  然后,他又一次张开了双臂。

  这一次,不再有风,但他身后的金树上,却开始有片片树叶飘落。

  它们从生长的树枝上脱落,和真正的叶片一样晃晃悠悠地飘在空中。

  半空中仿佛张开了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它们尽数拦截。金色的叶片越堆越厚,如同下了一场金色的大雪,含着令混沌之物颤抖的力量,如同一柄亟待落下的利剑,高悬头顶。

  叶片仍在落下,青年没有再动一步,只是挪开了自己毫无温度的眼眸。

  清澈的目光在地上流转,随后,忽地带上了尖锐的刺,落在了那只奄奄一息的凶兽身上。

  青年的嘴角勾起了一点细微的弧度,却不带有任何的情绪。

  又有一道额外的光芒从地底升起,带着柔和的温度,如溪流入海一般涌向蠪侄。

  溪流掠过血迹,汇聚成一颗半透明的珠子,将蠪侄包裹在内。

  它早已丧失了先前的威风,浑身都在流淌着鲜血,脑袋和尾巴都一动不动地垂落着,似乎已经陷入了奄奄一息的状态。

  而在它的身上,那些魂魄也已经耗尽了自己所有的恨,重新变成了原本飘渺易散的状态。

  青年稍稍抬手,光珠亦随之上升,裹着那只濒临死亡的异兽,悬在地面之上,与青年平齐。

  不断有鲜血从它的身上滴落,如同一场血雨一般落在地上,溅起一道道小小的花。

  突然,凶兽睁开了自己的眼睛,用尽浑身的气力,向着青年的方向挥出一爪。

  这一爪凝聚了混沌的力量,在灰气的加持之下冲破裹着它全身的那层光膜,直冲青年的门面。

  打出这一击突袭之后,蠪侄终于彻底丧失了力量,带着诡异的笑坠入昏迷。

  然而,在它已经无法再用眼睛看见的前方,青年面对着这垂死一击,却完全没有挪动一步,只用自己的目光直直地凝视着它。

  具象的攻击越来越近,却越来越慢,还未等它来到青年的眼前,包裹着它的灰气便已经全然涣散,消失在了空中。

  青年的面上终于显露出了一点点的情绪,像是怜悯、像是唏嘘。

  这情绪比城中夜里的星还要黯淡,比林间清晨的雾还要朦胧,但地上的男人还是认出了它,认出了这副空洞皮囊之下属于凡人林懿墨的灵魂。

  直至这一刻,男人才能够堪堪确定,立于金树之上的,还是他。

  但下一刻,这细微的情绪便再一次被掩盖,重新变得空灵而飘渺,仿佛他面对的并非一只血流不止的凶兽,而是某座雪山、某条冰河———他本就该生于此。

  青年身后的金色叶片已经堆积得比观外的小山都高了,像是一座巍峨的金山,处处透着刺目的光。

  终于,在某一刻,那些金色的鹅毛大雪无声地从高处坠落,如同一场浩大的雪崩,从青年的身后接连不断地下落。

  但,这并非青年的疏忽或失手,恰恰相反,这一切都原原本本地落在了青年清澈的眼中———这是一场早已被设计好了的坠落。

  那些由光组成的叶片在此刻回归了它们的本源,并无半点声息,只是默然地顺着那张已经破损的网,向着同一个方向涌去。

  青年站在高高的树枝上,脸上的图腾忽然亮起,眼中的两棵金树也随之一闪而过。

  他向着树枝的前端缓缓迈出一步,偶然间,有一寸不起眼的光从他的手中流出。

  那寸光仿佛被赋予了生命、拥有了形体,变成了与黄符纸相同的模样,顺着微风的方向飞往身后的崩落。

  它飞到了那些金叶之下,陡然膨胀,变成了一片横亘在天空中的半透明纱帐,遮盖了月光。

  当那些金光穿过头顶的纱帐时,它们被剥夺了叶片的原型,成为了一个个金色的泡沫,漂浮在空中。

  它们成为了泡沫,却仍旧在闪烁着独有的光,将这一片空间映得比白日更亮。

  青年的嘴唇微动,口中似乎在默念着某句古老的咒语。

  当最后一片树叶穿过纱帐,青年再次闭上了眼睛。

  也正是在这一刻,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高悬在空中,在那片纱帐上书写下了一道遒劲有力的符。

  鲜红的符在金光的衬托下闪耀,带着磅礴的威视,令人望而生畏。

  林暃的目光落在那道符上,瞬间便辨认了出来———那是一道不属于人间的符文。

  墨绿猫眼收缩,处变不惊的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来。他知道青年想做什么,冥冥之中,他的心中划过一瞬的不妙。但是,他已来不及阻止。

  青年睁开了眼睛,与那双猫眼对视了一刻,从清澈的眼底显出一刻属于凡人的坚定。

  随后,他移开了自己的视线,心中一动。

  天空中那道巨型符文瞬间爆裂,碎成无数碎片,纷纷扬扬地落下。

  它们精确地落在了每一个泡沫上,融入了它们,也成为了它们。

  登时,空中漂浮的已不再是金色的泡沫,而是数不清的血色符文。

  密密麻麻的符文飘在空中,飘在青年的身后,远远望去,仿佛为他布上了一道血色的幕布,更衬出青年的超然出尘。

  青年始终没有看向自己的身后,但那些金色的泡沫、血色的符却尽数显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他已经与这棵树融为一体,此地的一切都在他的注视之下,哪怕是一丝一毫的气息变动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青年觉得自己似乎完全成为了那棵树,他不知道这样的变化究竟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也不知道自己的魂魄究竟还算不算人类,但此刻,他已无暇顾及这些。

  青年将双手从身侧抬起,置于胸前,缓缓结印。

  他脸上的金色图腾渐渐化作了无数扭曲的线条,如蛇般顺着他的手臂蜿蜒而下。

  它们从指尖钻出,被青年胸前的漩涡吸引,重新成为一个完整的光团。

  然后,光团也如那道符文一般爆裂了。

  同时,那些漂浮在空中的符文亦随之而动,如同出巢的蜂群,飞向那只悬于空中的凶兽。

  它们彻底包裹住了它,甚至没有留下一点可供窥探的缝隙。

  这一切都寂静无声,就连那只凶兽也没有发出任何挣扎的声音。

  仿佛尘埃落地。

  不知过了多久,那一团符文里似乎有了微妙的动静。

  包裹着凶兽的金色光团膨胀了起来,露出了里面睁着眼睛的凶兽。

  它奇迹般地恢复了一些生机,原本的伤势也恢复了大半,不再有鲜血滴落。

  它发不出声音来,但九张狐狸嘴却仍在一张一翕。

  林暃读出了它的话。

  它说:你杀不掉我。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