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四少爷本以为与章小姐的这一码事儿也算稍稍落下了脚,上次同母亲谈到那样的地步,再逼迫他也总归要等些时日,可惜他千算万算,也不曾算到这一遭坏事儿在了他三姐陆棠的身上。

  难得陆栀和陆棠都在家。

  陆觉一回家便瞧见了窝在沙发上亲热闲谈的娘仨儿,只是在他进门的一瞬刚还说个不停的三人短暂沉默了几秒——陆觉登时就觉得氛围不对,头皮发紧恨不得转身开溜,却是被陆夫人叫住:“回来了?”

  “回来了。”陆觉样子做的倒是若无其事,只是眼光朝着他三姐那处瞟去——小时候也是这样,若是陆觉犯了什么错,总是陆棠先给他通风报信,要他有个防备最好。可这回陆棠不但半点表示没有,还心虚的将头扭了过去。

  “坐吧。”

  表面愈是风平浪静就愈叫人不安的煎熬,三姐指望不上,便退而指望陆栀,陆觉开口先笑:“大姐怎么今天有空……”哪知道话没说完,陆栀手里的茶杯便先在桌子上落了个响:“你可真不让爸妈省心。”

  陆觉有一瞬真觉得自己仿佛置身阎罗殿上,他大姐就好似那威严的阎罗王,母亲虽是不语,但做个判官也是能的,拿着那本写着陆觉名字的生死簿,勾勾画画,而自己就是那等着到底是要上刀山还是下油锅的小鬼儿,哦,还是一个作陪的陆棠,那副亏心的模样也比自己强不了几分。

  打了一个机灵,阴森可怖的阎罗殿自然是没有,家依是那个家,也没人真要拿他怎么着。只是陆夫人叹了口气,接着说道:

  “这样大的事儿你也该告诉我们,莫不是你三姐知道,我还一门心思的想撮合你和章家的小姐,这要是让人家知道了,咱们成了什么人了?说出去让人笑话。”

  “三姐?”陆觉眼光横扫过去,只见陆棠手脚不知如何是好的无措放着,脸上堆笑实则十分无奈小声嘟囔道:“一不小心……”

  陆觉这便全都明了——陆棠知道的也无非就是自己诓骗她“已有了喜欢的姑娘”这件事儿,定是娘仨闲来说话给秃噜出去的。

  “我说拂秋那样好的女孩儿你怎么也不上心,原来是自己早有想法了。”陆夫人掩着嘴和大女儿笑到一处,“什么人家的?你若是早说哪儿还有这样的麻烦事儿,早点儿带回家来看看。”

  再后来无非就是打听的絮叨闲话,陆觉实在招架不了,只得草草用了一句“改日带回来就是了”这才算打发了。只是看着母亲和大姐那欣喜在一处私语的样子脑袋里却是空的:这句话真是自己说的活该了。

  带陈卿言回去?

  想起昨日陈卿言说的“哪一样也比不了你”就愈发的心虚——念头自然是没动摇过,只是觉得这样隐瞒他实在是不够公平,这样想着,就更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窝囊过。

  去他妈的。

  终是痛快的骂出声来,像是要将这一片晦涩阴沉硬生生的劈出一条见光的缝来才肯罢休,起身朝着三不管去了。

  “杀人了!”

  一声尖叫打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冒出来,待在人们看清楚叫喊的人是谁之后,便都一样轻蔑的嘶了一声后变为了无动于衷。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没了命的拨开人群拼命跑着,被撞得趔趄了一下的路人脸上登时露出了厌恶,身边的人则是伸出手去揽住他的肩膀劝道:“算了算了,一个疯子,跟他较什么真儿呢?”

  这半疯半傻的老乞丐无头苍蝇一般的横冲直撞,正正好好将刚从车上下来的陆眠之撞了个跟头。

  “哎——”陆觉站稳,倒要看看是谁,“你呀!”

  撞人的这位许是撞得晕头转向了,站在原地看着陆眠之傻笑了两声。

  “陆……陆……”,老乞丐是认得他的,陆觉常逛三不管瞧着他可怜便每次都施舍给他一些零钱,一大枚铜子儿扔进老乞丐的破碗里,伴着一声脆响,老乞丐便将满口的黄牙咧开,结结巴巴含糊极了拉了长音的喊上一声“陆——少!”然后嘿嘿的笑个没完。只是这回“陆少”没有喊完,脸上便全抹上了惊恐的神色,一只手胡乱的在脖颈处比划着,又是尖声喊着:“园……杀人了!”

  “……”陆觉回望着老乞丐的背影,摇了摇头,这疯疯癫癫的人嘴里说的什么都不大可信,什么杀人不杀人的,准是在墙根儿底下做了一场噩梦。陆觉一心只想快些找到陈卿言,便未再多想闷头朝前走——

  “咣!”

  凭空而来的一声响将陆觉吓得心肝一颤,原来是旁边撂地唱二黄的敲锣演《洪洋洞》,陆觉捂着心口只觉得里头扑腾的厉害,出了一口气却觉得哪儿有些不对劲,这一声铜锣像是就为了将他敲醒了似的:

  刚那老乞丐说什么?

  “园……杀人了……”

  园?

  庆园?

  一旦有了这个可怖的念头,一股凉意便从脊骨一路直冲到了脑瓜顶,连陆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在庆园门口的。

  “快让让!”一伙人抬着一个满脸是血的人正从里头冲了出来——杀人了,陆觉脑袋里又响起了那老乞丐尖声的嗓音,眼里瞧见的却是中间那人穿的粗蓝布长袍,两脚因为被人架着悬空无意识的软绵绵的晃着,陆觉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瞬间被抽尽了似的,他踉跄了两步,几乎是跪着扑了过去,高声喊着:

  “陈卿言!”

  “陆觉!眠之!”满脸是血的人自然是不会应他的,一旁的人一把攥住了陆觉的胳膊,逼迫着他看向自己:“我在这儿呢,陆觉,我没事儿。”

  陆觉这才恍然抬起头来,陈卿言正与自己眼神对望,他白净的一张脸上却也染了血污,但绝对不是他自己的伤口。在确定了眼前人是陈卿言后,陆觉想也未想便将人抱进怀里——却很快松开,再后知后觉的定神瞧那被架着的人,可不就是陈友利么。

  散场之后的庆园格外安静,台下的观众走干净了,这偌大的屋子摆放着这些老旧的桌椅,除了空荡以外还多了些清冷的凄凉。

  万笙儿向来都是最后一个走的,她本就攒底,若是有观众点活,返场再唱一段,夜深了她就留在庆园住下——陈友利是个顶好的老板,大概穷人怜悯穷人,特意为她留了间房也不额外收费,就是为了姑娘出入安全些。

  万笙儿帮着收拾干净了胡乱扔着的茶具这才回后台卸妆,挑起门帘来却被吓了一跳:后台阴惨惨的点着盏灯,戴春安的影子撒在墙上忽闪闪的动着,像是说不上名字的吃人怪兽。

  “你在这干什么?!”万笙儿登时没了进去的念头,手上攥着门口的帘子,指节都因为用力而变得发白,若不是因为庆园已经暗了下来,她眼里的喷薄着的愤怒应比现在还要狠厉些。

  “啧。”

  戴春安坐在椅子上翘着腿,对面墙上的镜子里正将他那一脸令人生厌的无赖模样照了个一清二楚。

  “师妹这话问的奇怪,后台我都不能进了么?”冷哼了一声,脸上又多了三分似有似无与的嬉笑神态,“倒是师妹你,这么晚了,早点歇着吧,可别忘了明儿还得去白老爷的堂会呢!”

  “我不去!”万笙儿几乎是从牙缝中狠狠挤出了这句话来,攥着帘布的手也跟着剧烈的颤着,“你怎么能!你怎么能……”话说到这儿却像是用尽了力气,泄了劲儿一般的哽咽起来,“你还算是个人吗?”

  吱——

  戴春安起身,连带着椅子被推向后头,在地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声响。他朝着万笙儿缓步走了过来,脸上仍是那似笑非笑的模样。

  “师妹这是怎么了?”愈来愈近,每走一步都像是对万笙儿的逼迫,“今日总爱讲这些奇奇怪怪的话。当初带你去唱堂会,你不也是乐意的吗?”说着便伸手抄向口袋,看着万笙儿怕的向后退了一步,将嘴角一扯冷笑出声来,却是掏出了一块儿银元,放在嘴边狠狠的吹了一口,递到万笙儿的耳边要她听响——

  “还有人不爱这个的?”

  “滚!”万笙儿抬手便将戴春安手里的东西打落,银元在黑暗里砸出个清脆的响,便骨碌碌的不知滚向何处去了。

  短暂的沉默。

  万笙儿周身不受控制的抖着,愤怒甚至让她连站稳都成了难事,却还要咬牙一字一顿的说着:“你早就知道姓白的是曹京生的干爹!你是故意的,我好歹叫你一声师哥……你怎么能……”

  却再是说不下去,眼泪早就湿了满脸。

  打戴春安找她来唱堂会她就该觉得不对劲,可自己却傻的等到那日在白武玺的家宴上看见了落座的曹京生,这才恍然大悟,这不过是那姓曹的下的一个圈套。

  戴春安倒是平静的很,并不急着说些什么,而是蹲下身跪趴在地上,借着那点微弱的光将地上那滚落到角落的一块银元重新捡起,站起来抖搂着长袍上的薄灰——

  “你他妈的别给脸不要脸!”下一秒手便狠狠扣上了万笙儿的脖子,在上头捏出要姑娘拼命喘息挣扎的红印来,却是一丁点松开的意思都没有。

  “你真当自己会唱个曲儿就是什么名角儿了?姥姥!做你的白日梦去!”

  “我还就告诉你,明天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