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柳侯爷从身形与面相看,也是个颇为斯文之人,除了最开始因为担心柳玉清的生死,显得激动了些,这会儿有太医晕倒一事打岔,断了气势,他没能接着前面的怒火继续发难,虽心中仍是愤怒,却还是暂且收了气焰。
可他能收,并不意味着所有人都能收,眼下可不止柳侯爷一人,还有个比柳侯爷情绪激动许多的侯夫人呢。
那侯夫人见夫君不再发难,却不肯就此罢休,从床上收回视线,猛地甩头望向方臻,厉声道:“方臻,你竟敢将我儿重伤至此,今日我定要与你讨个说法!若是我儿有个三长两短,我非叫你偿命不可!”
柳侯爷看着夫人所为,并不出声阻拦。他今日带夫人来,一是夫人爱子心切百般哀求,另一原因,未尝不是让夫人来吵架的。毕竟这种场合,到底还是妇人撒泼更为合适一些,他一个大老爷们,一个侯爷,总归是要注意体统与脸面的。
而柳家夫妇两人一上来就针对方臻,也是有缘由的。这缘由倒不是因为安向晨同为侯爵,身份不比他们低。
在柳侯爷夫妇看来,安向晨不过是一个文弱书生,能把柳玉清怎么样?
而且还有一层原因,外人不知,他们柳家却非常清楚。这安向晨以前爱慕他们儿子而不得,痴情的很,又如何能对曾经的心上人下得去手?更何况柳玉清为了安向晨跑去固城,回来后言语支吾,似是安向晨对他情分未断。
所以肯定是方臻出的手。方臻能当上禁军总教头,那必然是有些功夫手段的。至于原因,自然是嫉妒柳玉清与安向晨的过往,又恨自己的夫人竟然心中旧情难忘。
瞧瞧安向晨现在坐在边上一副凄惨模样,只怕此事简单的很,就是安向晨在今日宴席上见到柳玉清,心中情难自禁便留下柳玉清与他在无人之处一诉相思衷肠,谁料竟让方臻撞见。
这方臻不过一介野人村夫,见此情形定然不肯罢休。方臻打自己家娘子也就罢了,却连累了他家柳玉清也跟着受苦,安家这些人,当真各个是祸害。
先前为了配合安家,他们柳家才没有说出安向晨过往之事,装作不知,但如今安蓉已死,安家又与他们撕破脸皮,他们不介意将旧事捅破,叫天下人笑话安家都生出了什么样的儿女!
这些早就是柳侯爷夫妇来逍遥侯府之前便已经想通的事,因此侯夫人说罢要方臻偿命,也不过眨眼之间,心思略过一通不足一瞬,脸上多了几分轻蔑,正要再开口。
“柳夫人!”侯夫人吼,方臻也跟着吼,吼得比侯夫人气势足,声势大,吼得一屋子人耳朵被震得嗡嗡响。
“吼!”小风见方臻如此激动,生怕这会儿小柳欺负完它娘亲,老柳又来欺负它爹爹。可安向晨拼命揪着它的后脖颈不准它咬,它只好给爹爹壮壮声势。
可怜太医刚被仁寿堂大夫一针扎醒,耳中立即就传来虎啸,好险没让他再度晕过去。
侯夫人被方臻一声暴喝外加虎啸唬得一愣,连自己要说什么都忘了。
“柳侯爷、柳夫人!我敬你们是长辈,但你家世子怎能对我夫君做出这种事?!”方臻也学柳夫人那套撒泼大法,丝毫不觉自己一个男子做出来有什么不妥,“若是我夫君有个好歹,我也要你们柳家上下全部陪葬!”
“吼!”
“你等等!什么事?哪种事?”柳侯爷有点糊涂,躺在床上有出气没进气的不是他儿子吗?安向晨不是方臻自己打的吗,跟他们柳家有什么关系?
柳氏夫妇不由有点不妙的预感,柳夫人赶紧呛声道:“你休要胡言,我儿躺在此处,你夫君能有什么好歹?他伤得能有我儿重?!你们莫要看我儿尚在昏迷,就当我们柳家是好欺负的,任你信口雌黄!”
“我信口雌黄?我欺负你儿子?”方臻惊讶地指指自己,又指向安向晨,气得指尖都在发抖,“你看看,自己瞪大眼睛给我好好看看!”
“吼!”
安向晨此时正抱着方臻的衣裳坐在桌前发呆,听到矛头转移到他身上,他便慌忙要站起身分辩,但他腿软站不稳,刚站起来便一个晃身只好赶紧扶住桌子,只是动作幅度大了些,方臻的衣裳便从他身上掉下来,露出了他自己那衣不蔽体的凄惨模样。
安向晨感受到柳侯爷夫妇的目光,嗫嚅着嘴想说些什么,终是眼眶一红,屈辱又倔强地撇过头去。
柳侯爷夫妇再次感到眼前发黑,一时间不知道该心疼儿子半死不活,还是该计较他儿子犯下的混账事。
他们很清楚,方臻打人归打人,不会把人衣服撕成这样,除非方臻疯了,想在人前对安向晨……可方臻显然没疯。
两人再往边上看去,仁寿堂大夫来的晚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而那两个看着下人打扮的人,对他们的目光都躲躲闪闪,其中意味很明显。
“你、你胡说!”柳夫人不肯妥协。就算真是柳玉清做的,她现在也不能认,“谁知道这衣裳是怎么破的,你当你演的可怜些,便能想嫁祸给谁,就嫁祸给谁吗!指不定……”
方臻赶紧抢先一步发难,“柳侯爷,你虽是长辈,但我夫君与您可都是侯爵!皇上才刚册封他为逍遥侯,您儿子就这样,目无法纪目无天恩,您家这是,不把皇上放在眼里啊!”
“吼!”
“方总教头慎言!”柳侯爷脸色大变,这种话方臻怎么敢说出口的。
“你不要胡搅蛮缠!”柳夫人气得用手指着方臻骂道。柳侯爷不便说的话,她一个妇道人家自然不用顾忌,这种时候不堵住方臻的嘴,再说出对柳家不利的话,传出去便是有口难辩,“我们柳家世代忠良,岂容你这小贼啊!”
柳夫人话说到一半,因为站起身而无法再抓着小风的安向晨,便眼睁睁看着小风朝前一扑,对着侯夫人张开了血盆大口。
吼!这两个老柳,果然是来欺负它爹娘的,还是一并咬了吧!
“小风!”安向晨伸手,只抓住了小风尾巴尖的一撮毛。今天要是小风伤了柳夫人,它的命便要不保了!
变故来得突然,侯夫人惊叫一声跌坐在地,只能徒劳地以手去抵挡老虎的攻击,柳侯爷更是吓得愣在原地,反正没有扑身上前护住夫人,可见柳玉清的秉性,可谓是柳家一脉相传的体现。
当是时,方臻双臂一环,将小风拦腰环住,而后发力带着它往后扯,转了一个圈,才止住惯性把小风拦下来。腥风堪堪扑在侯夫人脸上,侯夫人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解决了这个变故,趁着柳侯爷还没反应过来,方臻继续质问道:“我胡搅蛮缠?你们柳家的意思是,您儿子做下的事您不认,柳家不认是吗?怎么,您是先辈皇帝封的侯爵,你们家世代忠良,就比咱们当今圣上封的侯爵高贵是这个意思吗!”
这话要是落实了,可以理解为柳家看不上隆庆帝封的侯爵。虽开国侯爵的确地位更高些,但没有哪一个皇帝,愿意听到自己的当政不如先辈的言论。
更何况这种话出自一个已经因自己不争气而衰败的家族口中,就更加的讽刺,甚至有种将家族衰落之因归咎于当朝不行的嫌疑,所以这话要是传到隆庆帝耳朵里,柳家吃不了兜着走。
一时间柳侯爷哪里还顾得上儿子,顾得上计较老虎扑人的行为,连忙矢口否认不曾说过这种话,更不曾想过,是方臻血口喷人,凭空捏造,无中生有!
于是柳侯爷彻底被方臻带偏,与他开始争论到底敬不敬当今圣上的问题。可怜柳玉清还躺在床上,成了无人在意的背景板。
方臻声音大,柳侯爷争到激动处也抬高音量与他相比,争论得脸红脖子粗。
一时间,屋内都是两个男人的咆哮声,外加不甘示弱凑热闹的虎啸,震得旁观众人耳朵鼓胀脑袋发懵,只想两人不管谁输谁赢谁有理,赶紧争出个结果,可千万不要再误伤无辜人了!
安向晨在一旁听着实在忍不住,便低咳几声,随即抬起袖子遮挡,其实脸上都乐开花了。
方臻那头还在与柳侯爷争论柳家到底有没有忠于当今圣上,听到安向晨的低咳,立马架也不吵了,飞奔过来将安向晨搂入怀中,“向晨,你可有哪里不舒服?是不是柳玉清打你留下了暗伤?”
柳侯爷顿时又是倒吸一口气,恨不能再骂方臻十遍。可他平日素来斯文,今日难得这般粗鲁吼叫,又如何是方臻的对手,嗓子实在争得哑了,方才气头上不觉得,此时停下来,便是轻声说话,喉咙也如针扎般疼痛,实难继续。
他只好安慰自己,方臻是在与安向晨说话,他没必要自作多情,免得换来方臻一句“我又没跟你说”,他相信,这种话方臻绝对说得出来!
安向晨听到方针询问,立即配合地软在方臻怀里,气若游丝道,“我还好,柳侯爷祖上尊贵,我不过是刚刚得封的一介平民罢了,自是不配与柳侯爷相提并论的,你莫要再为了我得罪柳家了。”
柳侯爷听闻此言,眼前第三次发黑。
“不,那怎么行!这不就是赤\裸\裸地瞧不起咱们吗,难道在柳侯爷眼里,大成不是以民为本?而是以柳家为本,以柳家为尊?!”方臻怒道。
虽然平民低贱是个事实,但万不敢有人当众这么说。大成开国皇帝布衣起家,因此格外注意民与君的关系,要是方臻和安向晨今晚这番言论传到言官和隆庆帝耳朵里,只这一句“柳尊民卑”,柳家真的要完了。
柳侯爷实在没有方臻胡搅蛮缠的功力,又生怕他们在房中争吵的这些话传出去,会给柳家带来灭顶之灾。
他夫人还不省人事,床上的儿子总算不挣扎了但也没醒,他嗓子疼得要冒烟,思来想去,也只好暂且退让一步,待到柳玉清清醒之后,他问清缘由,再来考虑对策。
这般想着,柳侯爷半是妥协半是威胁道,“逍遥侯,此事尚无定论,我儿在你家中被人重伤至此,无论如何,该等到他苏醒之后再说吧?你家豢养如此猛兽,方才又险些伤到我的夫人,你们若还苦苦相逼,也休怪本侯与你们拼个鱼死网破了。”
“是我伤的他,是我、我太害怕了,才捅了他,小风见不得我受欺负,便咬了他。”安向晨又要落泪,并且亮出自己脖子上的扼痕,“可我也是迫不得已!世子他,似乎是将我当成了什么人,想要置我于死地!您要鱼死网破,那便先杀了我吧!”
柳侯爷哽住,几乎要老泪纵横。
他还以为自家儿子想对安向晨用强,没想到不光想用强,还打算杀人?!这到底是得了什么失心疯呦!他们柳家倒了什么血霉,要被安家这些人缠上,一个安蓉不够,又来一个安向晨,甩都甩不掉,实在是作孽!作孽!!
现在局势已经完全掌握在了方臻夫夫手中,柳侯爷早忘了他们来这里,是因为柳玉清重伤所以来讨要说法的,本来他们才是该咄咄逼人的那一方。可现在,他们不仅凶不起来,还想着此事今晚先到此为止,别再让方臻和安向晨说下去了。
“两位大人,是本侯说话考虑不周,还请宽恕则个。现下天色渐晚,我儿不可一直睡在此处,不如先让老夫将我儿接回府中养伤,改日等我儿醒了,我们再谈?”柳侯爷只得再让一步,剩下妥协,没了威胁。
“不用谈了,没什么好谈的,你们不信自己儿子还能信我?到时候你儿子说两句推卸责任的话,你们肯定立马当真,理直气壮又来我家闹事,反倒成了我们的不是。”方臻不同意,他不想与柳家纠缠个没完,天天吵没营养的架。
“那你们想如何?”柳侯爷沉声不悦道。他已然让步,要是方臻夫夫还要再得寸进尺,他就与家丁杀出这逍遥侯府,去隆庆帝面前告御状,还当他柳家真怕了他们不成。
“报官。”方臻坚定地给出解决方案,“现在就报官,我们两家谁说都没用,你是侯爷,向晨也是侯爷,京城的知府大人肯定两边都不敢随意偏袒,定然会秉公执法,让他来断谁对谁错!”
柳侯爷第一次见要报官的侯爵,一时没反应过来,但想到这话是方臻说的,便看向安向晨,让他自己拿个主意,“你说呢,逍遥侯?”
“我说?我说自然是要报官,否则如何还我清白?还我公道?”安向晨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反而奇怪为什么柳侯爷不同意报官,难道报官不是对两家最公平的选择?
柳侯爷一噎,他们就是官,又报的哪门子的官?再说了,这种事若是报到京师府衙去,岂不是惹得人尽皆知,对方臻夫夫能有什么好处?
“逍遥侯,你可想清楚了,就算……就算是我柳家当真有不对之处,若是告到京师府衙去,到时事情人尽皆知,吃亏的……”
“吃亏的是你们儿子?”方臻随口说道。
柳侯爷立即翻了个白眼,“本侯的意思是,恐连累逍遥侯的名声。”
“为什么?你们做错事,为什么我们的名声要受累?”方臻不肯让步,“该不会你们柳家平时就是这么教育儿子的,所以儿子才敢胆大包天,随意欺辱别人吧!怎么,难道你们还用这种说辞威胁过其他女子?不然怎么这么熟练。”
“方臻,你不要欺人太甚!我柳家堂堂公侯之家,便是想要女子,有何其多主动上门的,哪里需要做这种事!”
“我欺人太甚?传出去不好听的是向晨,这话不是你们自己说的?本来我们还挺抱歉的,把你儿子弄成这样,我现在就后悔,后悔没能替天行道灭了这小畜生!”
“方臻!本侯忍让再三,你莫要给脸不要脸!”柳侯爷气急,怒吼道。
“谁不要脸啊,光天化日来我逍遥侯府做客竟然还赖着不走了,赖着不走也就算了,偏偏还要躲在我家假山里藏起来,你自己问问你的好儿子究竟想什么。”方臻与他对吼。
一直不曾出声的两位大夫与几个下人,顿时心生绝望,心中不约而同地出现一个想法:又开始了。
不过这次没吼两句,安向晨便拉住了方臻的衣袖,“阿臻,别与柳侯爷置气了,还是报官要紧,再晚些时候衙门关了门,便要再等一日。我这伤,可等不得。”安向晨冲方臻眨眨眼睛。
方臻了然,也不管刚才与柳侯爷正在争什么,深吸口气后做出了请的手势,“行了行了,我不跟你吵,你们还是赶紧走吧,别污了我家的空气。”
“好、好、好,方臻、安向晨,本侯记着了,我们走着瞧!”柳侯爷今日的脸被方臻扔在地上碾,他发誓此仇不报枉为人,今日看在儿子昏迷不醒的份儿上,暂且低个头,他日,绝不会饶恕方臻二人!
“那就等着吧,最近别出远门,方便官府随时传唤。”方臻说罢一指床上的柳玉清,“垃圾带走。”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将夫人与世子抬走!”柳侯爷狠狠剐了方臻两眼,吩咐自己带来的下人,把柳玉清和侯夫人抬上马车。临走前,他将太医也一并叫走了,要将太医带回柳家,再给柳玉清诊治一番。
等柳府一行人扬长而去,方臻便给仁寿堂的大夫结了诊金,将人打发走了。阿三与阿毛自然也打发去做事,安向晨仍旧装着虚弱,被方臻打横抱起,带回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