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知道谢深玄对待诸野和对待他人完全不同, 可当谢深玄毫不犹豫冒出这么一句话来时,小宋明显还是噎住了。
不论再怎么说,那可是皇上, 是九五之尊,无论再怎么说, 总得给他留些面子吧, 可谢深玄看起来可没有这种意思, 对他而言,在这朝野之中,显然只有诸野一人是特殊的。
谢深玄脱口而出这句话后, 显然也觉得自己的话语有些过分,虽然他心中是这么想的, 可这话不能随便告知他人,他可不愿小宋在此事上嘲笑他, 便又极生硬解释了一句:“天下都是他的, 能差这么点儿钱吗?”
小宋:“……”
“我困了。”谢深玄又一闭眼, 自行打断了这对话,道,“再谈吧,先休息了。”
小宋:“……”
这话题分明是谢深玄先挑起来的,而今看起来倒像是小宋在逼他一般,令小宋只能无奈叹气,越发不知自己这努力到底还有没有用处。
待到晚上, 诸野下值回来时,谢深玄已退了烧, 也精神了不少,他不愿老在屋内闷着, 便起身与诸野、贺长松二人一道用了晚膳。
这段时日来,贺长松总和诸野一道吃饭,前几日谢深玄生病,他甚至还体验过单独和诸野吃饭的感受,总算勉强接受了此事,晚膳时他很是沉默,但已没有了几日前的不安与忐忑,只是专心吃他的饭,绝不去多看诸野一眼。
这沉默持续了片刻,谢深玄先开了口,故意趁着贺长松也在此处,委婉提及诸野家那宅子,以一种极为公正的态度,着重描述了那枯树对他造成的影响,以免此事传出后他人乱嚼舌根,对他造成什么不利影响。
只不过这一切都是故意做给贺长松看的表象,他觉得自己已演足了戏,这才一转话锋,从那棵影响了左邻右舍的枯树,转到了诸野家中的那地砖上来。
谢深玄清一清嗓子,道:“还有你家那地砖啊……”
他看一直神色平静的诸野微微皱眉,像是被戳着了什么痛处,竟然飞速移开了目光。
谢深玄还未察觉何处有问题,依旧照着自己谋划好的路子笑吟吟说:“那地砖也太破了一些吧?”
这一日来,他除了休息,其余时刻都在思考此事。
高伯同他说过,谢家本就有相熟的工匠,再不济令谢家中的仆役过去帮忙修缮都好,他便想委婉一些将话题引到此事,而后便能顺水推舟给诸野介绍这些工匠,至于这工钱,都是谢家介绍的工匠了,那由他来承担,不也是很合理的吗?
因而他说完这话,便颇为期待看向诸野,等着诸野的回复,可诸野依旧皱着眉,停顿了许久,这才极为简略地吐出一字,说:“是。”
谢深玄稍稍有些失望,却依旧打算执行自己的计划,道:“前段时日,我听高伯提起过,他认识——”
诸野:“随便修一修罢了,并非刻意。”
谢深玄:“啊?”
诸野垂下眼眸,戳了戳碗里的饭,依旧绷着脸:“闲来无事,夜中睡不着。”
谢深玄:“?”
诸野:“不必多想。”
谢深玄怔了好一会儿,也没有明白诸野这接的到底是哪门子的话,而这话题没有按着他心中想法往下进行,令他接下来推荐工匠的话语全都卡在了喉中,也只能不知所措垂头闷声吃饭,诸野令他不必多想,可这么一句没有头尾的话,他怎么可能不去多想?
贺长松忽而放下碗筷,深深叹了口气,颇为无言看了他们两一眼,一副见着了什么离谱之事的模样,而他也已懒得继续同他们说了,谢深玄看着他离了此处,也只是稍觉得有些奇怪,却并未多想,仍在思索方才诸野的那一句话,诸野却清了清嗓子,令他抬起了头,诸野方问:“你近日……心情不佳?”
谢深玄:“没有啊?”
诸野:“哦……这样啊……”
谢深玄觉得诸野很是拘谨,好像自他问出那地砖的问题后,诸野便如同换了个人一般,连说话的语调都变轻了几分,可他想不出自己究竟是如何才令诸野忽而同他生疏起来的,贺长松离了此处后,他好像更不知应当如何同诸野交谈了,此事令他心中烦躁,更是垂下眉眼不想说话,如此又沉默了片刻,诸野忽地清了清嗓子,说:“你昨日提及之事,今日入宫后,我已同皇上说过了。”
谢深玄这才皱眉看向诸野,等着诸野接下来要说的话语。
诸野见他神色如此,先稍稍听一听,说:“我将你说的话,复述给了皇……骂给了皇上。”
谢深玄一愣,这才想起来自己昨日让诸野入宫给皇上带话,最好能好好骂皇上一顿,可此事他并不奢求,毕竟诸野又不是他,那些话换个人到皇上面前大约都说不出口,那也只是解他一时之怒罢了,可看诸野这意思……诸野该不会真骂了皇上一顿吧?
他惊愕看着诸野,问:“你还真骂啊?”
诸野一怔:“是你让我骂的。”
谢深玄微微张唇,本想说诸野怎么这般实诚,虽说皇上挨了骂他心中的确开心得很,可若皇上降罪惩罚,那挨批的还得是诸野?可看此刻诸野还能这般同他说话,那此事应当并未发生,于是谢深玄皱了皱眉,也只是说:“皇上有何反应?”
诸野:“他让我转告你,此事他会抽空处理——”
谢深玄打断诸野的话:“抽空处理?”
诸野点头。
“他这都拖了几日了,到现在竟然还是这等托词?!”谢深玄深吸了口气,本想说他得进宫面圣,可又想他如今在病中,无论是诸野还是贺长松大约都不会放他离家,他便憋闷了一些,甚是不悦道,“我再写张字条,请诸大人明日带进宫去交给皇上——”
诸野问:“不需要我来念吗?”
谢深玄一顿,惊讶抬眸看向诸野。
诸野的模样看起来虽有些别扭,好似还有些许忐忑,可他看着确实是在以此事来向谢深玄讨好,看起来就像是觉得自己犯了错,若是能当谢深玄的嘴,代谢深玄入宫骂皇上一顿,也许还能自谢深玄心中拉回些许好感。
谢深玄却只觉心情复杂。
他看了看诸野,诸野那副万年不变的神色,到此刻终于有了些变化,那眼神实在很是恳切,一副极为乐意代谢深玄骂人的模样,倒也不知他今日究竟是发了什么疯。
“不必了。”谢深玄小声说,“别人骂没我自己骂开心。”
诸野:“……”
诸野看起来有些失望。
谢深玄又道:“这种公事……吃饭时不必多提。”
诸野看起来更失望了。
他低头继续面无表情戳着自己碗中的饭,谢深玄趁机偷偷扫了他几眼,重新鼓足勇气,用力清了清嗓子,一鼓作气道:“诸大人,方才我说你家那地砖——”
诸野立即抬眼:“我刚才说了,那地砖……”
谢深玄忍不住了:“你先闭嘴。”
诸野:“……”
谢深玄:“我先说。”
诸野没有吭声,谢深玄这才抓住了机会,飞快往下道:“那地砖也太破了,新旧掺杂,我看着别扭。”
诸野:“……”
“正好高伯说认识几个工匠,趁此机会,全都拆了修一遍吧。”谢深玄硬着头皮,不敢去看诸野的眼神,说,“我知道,你们玄影卫俸禄不高,这工钱你也不必担心——”
他这时候才抬眸,勉为其难瞥了诸野一眼,却见诸野眸中惊诧,好像听见了什么极不可思议的话语,只是怔怔看着谢深玄,没有半句言语。
谢深玄将话说到此处,方觉着自己这话说得其实很不妥当,在他看来,那修缮地砖当然花不了什么钱,可对诸野来说或许就不是如此了。他虽不知诸野的俸禄有多少,可比对自己在都察院时的俸禄,应当不会太多,而诸府那么大,里里外外全清上一遍,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他莫名其妙要替诸野出这么大一笔钱,一时之间,诸野当然难以接受。
于是谢深玄后头的话语又跟着变了变,扭成了他自己都完全不曾想过的样子。
“诸大人在我家中这么多日,对谢某悉……悉心照顾。”谢深玄说,“倒像是在当我一人的随侍。”
说完这话,他已略微显得有些面红,心中也觉得自己这话是有些不知耻了,诸野可是玄影卫指挥使,那是朝中高官,他倒是好意思将诸野说作是他家中一个小小的随侍,可他面对诸野时总是词穷,如今也只能想出这么一个辩解的说辞,便还是硬逼着自己胡言乱语,道:“既然是随侍,我从不占人便宜,总……总该给您付些工钱,正好抵去修缮那地砖的钱数。”
诸野一怔,眸中依旧带着那略显讶异的神色,显是没想到谢深玄竟会忽而将此事转向如此,他虽没有接话,可谢深玄光是看他一眼,心中便不由更显慌乱。
“修地砖是贵一些,可我谢家对随侍一向优厚,月钱很多的完全能够抵扣。”谢深玄已不知自己说了什么胡话,紧张道,“您若是不信,可以去问小宋。”
诸野:“……”
可谢深玄压根不知修缮地砖要多少钱,也不知高伯每月算给小宋的工钱有多少,他是真怕诸野寻人去问,可话已说出来了,他现在懊悔也已来不及了,小宋和高伯那边他可以待会儿再去对台词,现在不管怎么样,他得先将诸野说服了。
谢深玄又说:“诸……诸大人您不愿意?”
诸野:“……”
谢深玄:“也是,随侍这说法不好听,您毕竟是指挥使……”
诸野:“……”
“说什么当随侍,实在有些委屈您了,况且……我身边有一名随侍便已够了。”谢深玄小声说,“只是按着随侍发月钱,没有要折辱您的意思。”
诸野:“……”
“要不然照着护卫算吧。”谢深玄支支吾吾说,“近来京中这么危险,我若是闲时外出,或许需要人陪同,我身边也没有其余护卫,只有您一人——”
诸野这才猛地回神,匆匆道:“好。”
谢深玄虽不知他为何突然答应,可好歹是应下了此事,他松了口气。
“我会护着你。”诸野认真允诺,他知道自己嘴拙,便只能尽力用一些话语,来试图告诉谢深玄他心中的感受,“但我不用月钱,我对你本就不是——”
谢深玄:“?”
谢深玄忍不下去了:“白干活不拿钱,你是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