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说诸野特意将他叫到一旁, 就只是为了这么一件实在算不得紧要的小事,就是冲着诸野所言的内容而言,谢深玄也觉得有些不可置信。
他又不是头一天认识晋卫延了, 这么长时日来,晋卫延好容易才找到一次报复谢深玄的机会, 他绝不可能轻易放弃, 这问题, 想必出在方才诸野与晋卫延在御书房内的交谈上。
谢深玄皱着眉,跟着诸野走回去,赵瑜明笑吟吟看着他们, 还故意打趣:“二位大人,有什么事非得私下说吗?”
诸野扫了他一眼, 不作回答,而谢深玄蹙眉看了看正侍立在御书房外的安平公公——方才诸野出来时候, 他也跟着出来了, 若说御书房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应当是最清楚的。
见谢深玄与诸野二人回来,安平公公脸上登时挂了几分笑意,同几人行礼,一面道:“诸位大人,皇上吩咐了,让老奴送诸位出宫。”
这倒实在是个问话的好机会。
出宫的路,除了裴麟不太熟悉外, 其他人倒是都认识,谢深玄低声与赵瑜明说了几句话, 只说是为了今日之事,他还有些话要同安宁公公说, 赵瑜明便登时会意,主动上前拉住伍正年与裴麟,随便胡扯了个话题,将二人的注意力引到了一旁。
诸野总习惯走在最后,这距离便于他纵观全局,也方便遇袭时保护众人安全,更是为了避免离谢深玄太近而惹得谢深玄不悦,而这距离也着实恰好,若谢深玄同人说话时候刻意压低声音,那诸野他应当什么也听不见。
于是谢深玄凑到安宁公公身边,小心翼翼清了清嗓子,先引安宁公公朝他看了看,而后方压低声音,道:“安宁公公,谢某有事请教。”
安宁公公脸上依旧挂着笑,头上去飞速蹿过数行大字,令谢深玄不由下意识抬首,也只来得及看清一句感慨。
「——这该死的谢深玄终于要将魔爪伸向内侍了吗!啊啊啊!你不要过来啊!」
谢深玄:“……”
怎么连内监也这样唤他?玄影卫对众人的影响未免也太深刻了吧?
“此事同方才皇上所言的检讨有关。”谢深玄急忙解释,以免安平公公再胡思乱想,“公公,您一直在御书房内,此事您应当很清楚吧?”
安平公公紧张咽下一口唾沫,道:“谢……谢大人……这是皇上的意思……”
谢深玄:“皇上将圣令收回了?”
安平公公一怔:“收回?”
谢深玄:“诸大人传的口谕。”
安平公公这才勉强一笑,似已经明白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先瞥了一眼身后的诸野,时机正好,不知从何处冒出了几名玄影卫,恰好将诸野拦在他们身后,似有公务要事交谈,安平公公这才收回目光,同谢深玄眨了眨眼,压低声音,凑到谢深玄耳边,低声道:“诸大人将此事揽下来了。”
谢深玄:“……不是皇上收回圣令了?”
安平公公同谢深玄抿唇一笑,并不言语,可那神色,显是方才这短短一言,已足以将此事说得明明白白了。
谢深玄想起方才诸野同他说的话,诸野说是皇上体恤他身体未曾康复,此事若不是皇上的意思,那便是诸野的想法,是……这是诸野在担心他。
他蹙眉深思,倒像是觉得自己的心跳已不由略快乐一些,那安平公公却猛地又想起谢深玄与诸野二人的境况,说实话,他跟在皇上身边这么多年,朝中之事他大多都知晓大概,与常年伴驾的诸野关系也还不错,他知道诸野只是面冷,心地却绝不算坏,更不用说诸野这些年来在与谢深玄有关的事情上,可不知偷偷为谢深玄行过多少方便了,皇上都时常拿他二人打趣,谢深玄却丝毫未察,还能与诸野僵持了这么多年,竟也不曾和好。
此事说来若不是他二人中有一个是傻子,那大概便是这两个人,全都是傻子。
同傻子说话,绝不能拐弯抹角,也绝不能暗示,若不说得直白一些,安平公公想,这谢深玄自己回去想上半年,只怕都不会有任何结果。
想到此处,安平公公不由又补了一句,道:“谢大人,皇上当然没有收回圣令。”
谢深玄一怔:“这是何意?”
安平公公咬重音调,又一次重复了自己方才的话语,道:“是诸大人自己‘揽’下来了。”
谢深玄:“……”
谢深玄一瞬便明白了。
此事并非是诸野劝说后,皇上网开了一面,而是诸野主动将此事揽到了自己身上,代谢深玄来受罚,谢深玄今日要抄的检讨,他只怕一遍都不能少,若不是为了谢深玄,他本不必去做此事,可就算是为了谢深玄,寻常朋友……真的能为他有这等付出吗?
想到此处,谢深玄不由微微抬眸,看了看面前赵瑜明的身影,若是赵瑜明受罚,谢深玄反正是不可能为了赵瑜明一人带抄这五十遍检讨的,他二人身份互换,赵瑜明应该也会是如此决定,而除了赵瑜明外,无论是裴封河、伍正年,还是与他有血缘关系的贺长松,帮他们抄写几遍检讨可以,但要他一人将所有罪责全都揽下来……这实在有些不切实际。
这股古怪情绪在谢深玄心中一闪而过,此事他倒甘愿是自己想多了,可这思绪一旦放开,便再也拦不住了,他几乎一瞬便想起了另一件事来——他因伤愈后太学事务繁多劳累,那诸野呢?诸野肩上可还有伤吧?
他是不知诸野如今伤势如何,可诸野接连受伤,原本甚至还在病休,如今硬被拖回了玄影卫中不说,还要代他来抄写什么检讨,诸野的伤又在肩上,稍有动作便能牵扯到肩上的伤口,比起他来说,诸野才是真的多有不便,而这伤又因他而起……
不行,谢深玄想,无论怎么样,他也不能让诸野一人担下此事。
学生打架,就算问责,问的也该是他,此事同诸野这个武科先生有什么关系?
要罚也该罚他,是他没管好学生,五十遍检讨而已,皇上也不曾为此事定下期限,那他熬上几个日夜,总能将这东西写完的。
“不行。”谢深玄说,“我得回去找皇上。”
他怎么也得让皇上撤回圣命,不论怎么说,他一人担责便好,没必要让诸野跟着他一道受罚。
可安宁公公却如同听见了什么极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以恨铁不成钢的语调哀叹了口气,道:“哎呀!谢大人,事情可不能这样办啊!”
谢深玄一怔:“不能这样办?此事同诸大人无关,我当然不能害他受罚。”
安平公公:“……”
谢深玄眼睁睁看着安平公公头顶字迹变化,方才对谢深玄的恐惧已然彻底消失不见,连面上的神色,都好像跟着变了。
安平公公:「什么谢瘟神,这人怕不是个傻子吧?」
谢深玄:“……”
“谢大人,老奴奉劝您。”安平公公万般无奈道,“圣令哪能再三更改?今日之事,皇上已经很是厌烦了,您若是再要多言,皇上保不齐还要降罪。”
谢深玄:“可是……”
“此事有万般处理可能。”安平公公压低声音,极力暗示,“谢大人,此事因您而起,自然也该由您解决。”
谢深玄不太懂:“我是这么想的……”
可安平公公不是劝他不要去见皇上吗?
他不能劝皇上收回圣命,重新将这惩罚降到他身上,那他还能怎么解决啊?
安平公公百般暗示,道:“谢大人是聪明人,您应当能懂的。”
谢深玄:“……我不懂啊!”
他还想再问,可身后诸野已从那几名玄影卫身边走开了,正快步朝他们走来,谢深玄方才那句话的声音略大了一些,他略有些古怪朝二人看了一眼,像是不明白谢深玄为何会与安平公公凑在一块说话,也就是这么普通一眼,吓得安平公公往边上蹿了一些,只同谢深玄留下最后半句话,道:“诸大人不喜欢他人谈论此事……”
谢深玄:“什么?”
安平公公已绕开他,走到了一旁去,低垂着头专心为他们领路,只当方才与谢深玄交谈的一切话语都不存在,而谢深玄蹙眉跟着他,在心中思忖着方才安平公公所说的话,他来解决?他怎么解决?让诸野别写了,然后明天写封折子狠狠骂皇上一顿?骂到皇上放弃此事为止?
嗯……好像算是个不错的办法。
谢深玄蹙眉沉思,丝毫未曾注意他们已行到了宫门之外,安平公公只能送到此处,他还需回宫复命,便同几人告辞,谢深玄一行人出了宫外,正欲登上马车返回太学,诸野忽而冒出一句话来,道:“方才小……有人来报,说学生们心中担忧,都在宫外等候。”
谢深玄一怔,有些惊讶:“他们来了?在哪儿?”
学生们不能随意入宫,他们不得靠近禁城,便只好在太学来此的必经之路上等候,玄影卫看见了,将此事报告给了诸野,诸野便带着一行人先去见了见还在苦苦等候的学生们。
除了几名学生外,方才在太学内扮作医官的玄影卫也在此处,他身后还哆哆嗦嗦藏着一个颇为健大的身躯,脸上蒙着巾帕,赵玉光竟也跟着来了此处……不对,他脸上的那中毒导致的痕迹,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恢复?
谢深玄方一蹙眉,那玄影卫已咽下一口唾沫,急匆匆解释,道:“谢大人!您放心,解药已经吃了!”
谢深玄:“……”
玄影卫拍着胸口向谢深玄保证:“今夜一定恢复!”
谢深玄这才勉为其难点了点头,道:“好吧。”
他转而看向几名学生,却又实在无法因为此事而责怪他们,他们来此是担心,谢深玄自然不会多言,待见了面后,学生们乖巧同谢深玄行过礼,随后便将裴麟围在其中,七嘴八舌问他此事处理的情况,谢深玄倒也没有阻拦,他的心思早不在此处,而是依旧想着诸野那检讨,却又实在不知应当要如何处理此事。
可学生们交谈时的语句,却也在此时,钻进了他耳中来。
“皇上只罚了你一个人?”这声音是林蒲,“这怎么能行,祸是大家一起闯的,架也是大家一起打的,那罚当然一起罚呀!”
柳辞宇的声调中虽还有些大难逃生后的恐慌,却也同样显得甚为坚定,道:“林蒲说得没错,我……我也打了严……严……我也该一起写!”
裴麟:“哎呀,都和你们没关系了,你们怎么还自己主动往上凑啊!”
赵玉光嗫嚅着小声说道:“今……今日之事……是我的错。”
“和你有什么关系。”裴麟忍不住道,“架是我带人打的。”
这一点,其他学生倒也都很赞同。
打架之时,赵玉光根本就不在场,这事当然不可能与他有关系,可赵玉光又实在为此觉得愧疚,只觉若不是因为他,大家本是不必去与其他学生的学斋打架的。
他知道裴麟一定会为这检讨苦恼,毕竟裴麟连多写两个字都觉头疼,要他写那么长的检讨,几乎就等于要他的命,而赵玉光虽做不了其他的事,也不知应当怎么样才能好好感谢大家,他只知道,眼下至少有一件事,正在他的能力范围内,也是他能够解决的。
“你的检讨……”赵玉光小声说,“还是我帮你写吧。”
谢深玄:“……”
对啊!他不还有这个办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