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 诱发这场群架最初的争吵,严渐轻并未理会。
他看见那马崔近对着癸等学斋的学生口出侮辱之言,可他觉得这些话虽是刺耳了一些, 倒也能算是实情,而这等与学业无关之事, 他并不关心, 自然也懒得去阻止。
哪怕后来真打起来了, 他其实也不曾参与,只是在谢深玄带伍正年到了此处时,才想着上前阻止马崔近与纪存, 莫要在太学中真落了处分,却不想他这该死的破运气未免也太差了一些, 方才上前,便立马挨了一拳头。
因而皇上出言斥骂, 严渐轻也不觉得愧疚, 只想此事同他无关, 他实在无辜得很,可不想下一刻晋卫延便转过了目光,冷着脸看向了他与兄长。
“朕看你们今日在此的,每个都该罚。”晋卫延冷声说道,“人人都该回去好好写几封检讨。”
严斯玉不由开口,道:“皇上,此事——”
“严卿, 你与你父亲均有管教之责。”晋卫延截断他的话语,冷着脸毫不留情道, “回去好好写封检讨,两日后送给朕来过目。”
严斯玉:“……”
严斯玉说不出话。
他正皱着眉, 觉得皇上这显然是在拉偏架,此事分明是癸等学斋动手打人,凭什么罚的却是他们,再看看一旁,谢深玄见皇上做了这般惩罚,似是正抿着唇忍笑,显是对他们吃瘪极为开心,严斯玉心中更觉恼怒,不由高声道:“皇上!臣与家父有管教之责,那谢深玄是癸等学斋的先生,他难道就没有管教之责吗?”
谢深玄微微蹙眉,还未开口反驳,晋卫延忽地看向了他,冷声道:“谢深玄,你也给朕回去写份检讨。”
谢深玄:“……”
很好,他猜得没错,这种事情,一旦牵扯到朝中世家,皇上果然就只会这样处理。
双方各打一大板,谁也不得罪,甚至到头算起来,反而还会是癸等学斋的这些学生们吃亏。
果真下一刻,他便见晋卫延微微挑眉,道:“朕差点忘了,谢卿这么会写文章,一份又怎么能够呢?”
谢深玄:“……”
——这是公报私仇。
晋卫延:“平日写折子,洋洋洒洒数千字,那今日写检讨,万字打底,总不算过分吧?”
谢深玄:“……皇上。”
——这绝对是在公报私仇!
可即便如此,谢深玄也只能咬牙,若对那些学生的惩罚仅是如此,他可就这能算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了,可皇上这公报私仇的意图未免也有些太过明显,就算皇上对他有所不满,此事又怎么能在这种时候报复?
严斯玉未曾想过晋卫延竟会对谢深玄有这等程度的惩罚,他瞥了谢深玄一眼,一见谢深玄神色,便知谢深玄自己应当也不曾料到此事,他不由微微弯唇,再行礼道:“皇上,谢大人是管教之责,那这些学生,便是——”
晋卫延:“学生就算了吧。”
严斯玉一怔:“算了?”
晋卫延:“谢卿既愿意代他们受过,那此事……严卿,你也不必如此揪着不放了吧?”
谢深玄:“……”
他说完这话,便看着谢深玄笑,那言下之意,显已再明显不过——谢深玄入宫,不过是为了保住这些学生,而若谢深玄今日愿意受罚,好好回去写写检讨,那学生如何,他不追究,其他人自然也不敢追究。
只要这些学生不被太学退籍回乡,谢深玄的目的便算是达到了,他相信谢深玄一定会乖乖应下这惩罚的。
果真不出晋卫延所料,片刻停顿后,谢深玄极为勉强露出了笑意,听起来虽还有些语调勉强,可也是老老实实行了礼,道:“臣甘愿领罚。”
晋卫延这才收回目光,看向一旁的严渐轻,笑吟吟道:“此事既已解决,那便都散了吧。”
严格说来,此事并不算了结,双方自然也都不怎么觉得满意,可皇上毕竟已将话说到了此处,那语调虽然含笑,可却万分坚决,令严斯玉有些难以继续要求皇上严惩那些癸等学生,可他心有不甘,还是忍不住道:“皇上,那臣幼弟的伤——”
晋卫延道:“裴麟也受伤了。”
严斯玉:“可是……”
晋卫延:“严卿,你总不会希望今年岁末宫宴时,裴封河也揪着此事来找你的麻烦吧?”
严斯玉:“……”
严斯玉勉强伏倒行礼,算是领了旨意,一面在心中想,他先应下了不要紧,谢深玄可绝不会是轻易答应这等事情的人,赵瑜明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这两人绝不可能令此事这般轻易便过去,只要待二人不要命开口反驳圣意,他便可趁机——
谢深玄:“是,臣明白了。”
赵瑜明笑吟吟道:“皇上放心,臣这就走。”
严斯玉:“……”
不是啊!谢深玄不会真打算把这万字检讨写下来吧?!
谢深玄如此听话,倒令晋卫延也有些惊讶,可这等的好机会,若是错过了,谢深玄怕是又要开始胡言,他迫不及待想要应过此事,待谢深玄行过礼后,晋卫延便直言道:“往后这太学内的小事,太学内解决便好。”
国事繁忙,近来边关还有战事,他每日忙得焦头烂额,实在很难分心去理会这些学生们胡言打闹的无聊事。
这一回,严斯玉仍是不曾抢先应答,他依旧回眸,扫了谢深玄一眼,却见谢深玄极为自然听话作揖,道:“是,臣知道了。”
晋卫延:“……就不必拿进宫来烦朕了。”
谢深玄:“是,皇上。”
晋卫延:“……”
严斯玉:“……”
今日的谢深玄实在乖得太过反常,总令人觉得……他或许是在何处挖了大坑,正等着众人往里跳。
这倒是令晋卫延莫名都心虚了几分,他蹙眉看着谢深玄,等着谢深玄或许即将便要出口犯上的话语,可谢深玄就那么乖巧站在原地,甚至连眼睛都没有抬,只是垂眸注视着自己的鞋面,像是……就像是这段时日的太学磨炼,终于令这兔崽子学会了到底什么才是尊重圣上。
这可是晋卫延这十余年来从未等到过的盛世,他微微张唇,莫名觉得喉中发哽,止不住感动,而后他挥一挥手,谢深玄竟也真的乖乖俯首告退,绝无半句对他的责骂话语,也没有半点对这圣命的反驳。
晋卫延坐直了身体,只觉自己好似迎来了人生中最了不得的那一刻,心中满是终于顺利纠正谢深玄后的快意,而后他的眼角余光便看见了——在谢深玄如此乖巧的时刻,诸野却显得有些不太对劲。
若是以往,每当晋卫延会见臣子时,若诸野在场,而这谈话与他无关,他大概便会将自己当做是御书房内的绝佳背景,同一旁的花瓶亦或是挂画没有任何区别,若不是晋卫延唤他,他怕是连个表情都不会有。
可今日,有些不同。
严斯玉与谢深玄来回斗嘴,赵瑜明还趴在地上哭了那么久,诸野都几乎一动不动,连半点声音也没有,直到现在,晋卫延侧眸时,方见诸野竟一直都在看着谢深玄。
若仅是如此,倒也正常,毕竟谢深玄今日如此反常,诸野多看他几眼,倒也在常理之中,可那谢深玄却不同,晋卫延朝他看去时,分明看见谢深玄将一手掩在袖中,自那垂落的广袖之下露出一截指尖,悄悄同诸野比划了一个什么手势。
晋卫延看不懂,他毕竟和谢深玄没有那么熟识,不像诸野,对谢深玄的一举一动都深为了解,哪怕只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眼神或是手势,他都能立即领悟谢深玄的意思。
果真,待谢深玄几人离了御书房后,诸野忽而收回目光,几步行至御书案前,垂首同晋卫延行礼,一面道:“皇上,谢大人说——”
“行了行了,让他回来吧。”晋卫延摆了摆手,“你们不就在这儿等着朕吗?”
诸野:“……”
晋卫延又重重叹了口气。
“诸野,朕都这么主动了。”晋卫延犹豫许久,方才万般踌躇微微抬眼,眸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与惊恐,“你跟他关系好,让他待会儿少骂朕两句,行吗?”
诸野:“……”
-
谢深玄又回来了。
他知道严斯玉此刻应当恨极了他,便正好借此机会,刻意同严斯玉落开一段距离。
虽说他知宫中也有严家的耳目,他重回御书房之事,严家应当很快便会知晓,可事情一旦到那时候,严家就算想阻止,只怕也来不及了。
除他之外,其余人自然也随他一道回了御书房,赵瑜明看起来不怎么吃惊,毕竟以他对谢深玄的了解,谢深玄绝不可能轻易放过那些人,他肯定还藏了什么办法令那些人难受。
伍正年也沉默不言,他只恨自己还是太年轻了一些,谢深玄这人根本就不是个省油的灯,他入宫之前就该想明白的,他为谁担心也不该为谢深玄担心,他就该留在太学内处理自己的事情,而不是浪费这么多时间,进宫来看谢深玄□□上。
裴麟……裴麟什么都不明白。
他只是呆呆跟着众人往回走,一面在心中想,怪不得兄长总说君心难测,皇上才让他们离开多久啊,怎么便要将他们唤回去了?
诸野在御书房外等着几人,见谢深玄回来,便微微同谢深玄颔首,低声道:“皇上心情不太好。”
谢深玄理直气壮:“会更不好的。”
伍正年:“……”
诸野点了点头,没有反驳,赵瑜明只摆着一副看好戏的模样,这么多人里,好像只有伍正年一个人在为此事担忧。
“都进来吧。”诸野到此事才将目光转向其余几人,道,“皇上还有几句话,也要同几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