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 姜守和谢宁早早地回府了。
姜宣也回府了,捧着脸塌着腰坐在小矮凳上,脑海里不断重复着先前在御书房发生的事。
当时除了季恪, 所有人都向他下跪, 他被形势架着,无法直接跑,也无法解释, 只能尴尬地说你们快起来你们继续忙我不打扰,然后领着小山儿一溜儿烟逃。
路上还仿佛被无数双眼睛盯着后背,别扭得不得了。
此时此刻, 姜守和谢宁站在他面前, 耐耐心心地解释——
“我们的确是商量国事, 参与的皆为机要大臣。陛下当时传召得急,我们没想到会拖那么久,没让人回来传话,害得宣儿你担心,是我们不对。只是我们也确未想到宣儿你竟这般冲动。原以为一时不回去也没什么, 家里肯定能料到是公务耽搁了。”
姜宣整个人在小矮凳上坐成一团,脸恨不得埋进胸口,实在欲哭无泪:“我、我也是因为今天早上遇到了林睿, 听说他无缘无故地就被季恪批评了, 才以为你们俩也……”
委委屈屈地讲了昨夜在春风苑被季恪盯梢, 后来还一路尾随的事。
姜守与谢宁恍然大悟, 谢宁道:“林探花的事情我知道,今日正月十六, 出年节的第一天,陛下巡视各司部, 到了翰林院,撞上包括林探花在内的几个年轻翰林大声说笑,姿态放旷,十分有失官体,陛下便批评了他们。因为林探花在其中说笑的最为出挑,亦是去年才上任的新官,就多说了他几句。陛下内心重视林探花的才学方才如此,无奈他年轻,一身文人傲气,又风流潇洒惯了,觉得陛下小题大做。不过我想,以他之聪慧,迟早会想通的。”
原来这样。
姜宣扁扁嘴,还是有点想找补,闷闷地问:“季恪当真没有一丁点儿假公济私么?”
姜守道:“陛下再吃醋,也不至于真地和一个小翰林计较,太失身份。”
“是啊。”谢宁微笑,“何况你与林探花萍水相逢,根本没什么。”
姜宣心说就是。
哎,好后悔,好愧疚,也好尴尬。
谢宁一眼便瞧出了姜宣的心情,劝道:“宣儿不必多想,陛下早已挽回了你的面子。当时你跑了,陛下对我们说,你是因为急着要找一本被他弄丢了的重要医书才会那样,还说你心系医道,可敬可嘉,全怪他毛手毛脚忘性大才令你动怒,而且你也不知道大伙儿都在御书房,否则绝不会冲动。”
姜宣:……
怪会编的,还编得挺快,还能巧妙地把他自己融进去,好像他们多么亲密无间似的。
姜宣蜷成一团,除了自我消解,没有第二个办法。
这时一直坐在他身边另一张小矮凳上,认真听伯伯和爹爹说话的小山儿扯了扯姜宣的衣袖,问:“爹爹,咱们是不是错怪了季恪?”
姜宣闷闷地点头:“是。”
小山儿眨了眨眼睛,又问:“那咱们是不是要向他道歉?”
姜宣扭头看向小山儿,无助地低声说:“好像是。”
姜守和谢宁在一旁笑。
小山儿很聪明,眼珠子转了转,把小手放在嘴边,也很低声地问:“爹爹你是不是不想向他道歉?”
姜宣依旧闷闷地说:“也不能说是不想,就是觉得丢脸。”
这下小山儿明白了,从小板凳上蹦起来,抱住姜宣的胳膊,很严肃地说:“要有勇气啊爹爹!咱俩是大善人和小善人,要做好事对事,不能怕丢脸!因为怕丢脸而不道歉,就跟季恪以前一样是大坏蛋了!”
姜宣一愣,脑中突然有些清明。
小山儿拽着他的胳膊向后撤步:“走吧爹爹咱们去道歉!”
“别别!”姜宣按住小山儿,“现在天都快黑了,要去也得……明天再去。”
声音低下去,还有些含糊。
小山儿便一板一眼道:“那好吧,明天去,明天爹爹不许反悔哦。”
姜宣垂头“嗯”了一声。
哎,最近小山儿开蒙,被教的太好了,对对错是非特别在意,眼里简直容不得沙子。
自己身为爹爹,必须以身作则。
于是第二天上午,估摸着季恪已经下朝,并处理完了最紧要的公务,姜宣带着小山儿再次来到御书房外。
偷偷摸摸闪闪烁烁。
走一步四处看看,然后再走一步,时而退两步。
他本想让侍从传话,这样有个过程,也显得懂礼仪,可所有侍从一看见他就迅速远遁,好像他是洪水猛兽,特别害怕他,根本不敢来沾边似的。
哎,都怪他自己。
他只能领着小山儿在御书房所在的殿院里逡巡。
小山儿就很疑惑:“爹爹咱们不进去吗?”
姜宣自欺欺人道:“季恪应当在忙,咱们先等等。”
“噢。”小山儿不疑有他,“那咱们坐着等吧,皇宫太大了,我走得脚有点累。”
四处看看,只有最靠近御书房的廊下能坐,小山儿就脱开姜宣的手小跑过去。
也太近了,季恪会听到的吧?
姜宣蹙眉。
可是孩子累,他只好跟过去。
结果小山儿刚舒舒服服地坐下,御书房的一扇窗突然发出轻轻的“啪”一声,窗扇向外打开了一点点,小山儿立刻惊奇,计上心来凑近姜宣,又用小手遮住嘴巴小声说:“爹爹咱们过去那里看一看季恪到底忙不忙吧?”
姜宣:……
他觉得他好像即将跳入陷阱。
但小山儿已经轮换着小腿过去,根本拦不住了。
小山儿站在打开了一点的窗下,因为幼小个儿矮,踮起脚都看不到里面,便扭头求助爹爹,举起双手要抱。
姜宣视死如归地箍住小山儿腋下,将他稍稍举起,没能瞻前顾后,一不小心把小山儿的脑袋轻轻磕在了窗上。
“哎呦。”小山儿时刻记得自己是偷窥,连喊痛都小小声。
姜宣十分自责,连忙看他伤处,还好没事。
这时季恪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是宣儿?”
语气带着非常明显的疑问。
姜宣便不忿了:明明早就知道他和小山儿来了,不自己出来就罢了,故意打开一点窗户引他们也就罢了,现在居然还装不知道?!
好讨厌,得寸进尺。
于是更加不忿地说:“才不是宣儿。”
抱着小山儿就走,脚步甚快。
小山儿疑惑地看着爹爹。
走到御书房正门,“吱呀”一声,季恪拉开门从里面出来,笑盈盈地望着姜宣,说道:“哦,知道了,你不是宣儿,你是宣儿的心里话。”
姜宣:……
油嘴滑舌。
小山儿更加疑惑:“爹爹的心里话是什么?”
季恪抬手揉了揉姜宣怀里小山儿的脑顶,温声说:“是你爹爹和我的小秘密。”
姜宣:…………
受不了了,太肉麻了。
既然是秘密那就不能问,小山儿很懂事,在姜宣怀里轻轻蛄蛹,意思是放他下来。
等双脚站在了地上,他就扬起头,很认真地看着季恪说:“我和爹爹来给你道歉,我们昨天错怪你了,对不起!不过也怪你以前是大坏蛋,我和爹爹才会觉得你又做坏事了,我们也不是故意的。”
看着稚嫩可爱的模样,听着诚恳直接的言语,季恪的目光与内心数度变化,时隔许久,终于又将小山儿抱了起来。
小山儿这回果然没有抗拒。
季恪非常开心,说:“没错,这都怪我自己,不怪你们,你们根本无需道歉。”
“不哦,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小山儿说,“做人做事要坦坦荡荡,对得起天地良心和自己。”
季恪双目惊喜地一睁,赞道:“的确,山儿所言甚是,我自愧不如。”
“嘿嘿。”被夸赞了,小山儿特别高兴,“这是我学的课本上讲的,你也多读书就会知道!”
“好,我听山儿的建议,日后多多读书。外面冷,咱们进来说话。”
季恪命人前去准备果茶果点,仍是把小山儿放在御案上坐,继续与他聊天。
姜宣坐在一旁稍远的椅上,一直垂着头没说话。
他在反思。
怎么就还不如孩子大方自然呢?他在别扭什么?害怕什么?
如此扭捏畏缩,都不像他了。
打定了主意,他说:“山儿,让小荷姐姐带你去玩一会儿好不好?我和季恪有些事要说。”
小山儿与季恪都看过来。
姜宣的表情非常认真,季恪微微一愣。
小山儿却毫不在意道:“好啊!”
大人总有好多正事,小孩子不能听,听也听不懂,等到他也成了大人的时候自然就会知道。
不片刻,御书房里只剩下了两个人。
姜宣像小山儿方才说过的那样,坦荡地讲了昨天不分青红皂白前来兴师问罪的原因,再次道歉。
季恪终于全懂了。
他也用小山儿说的话回答姜宣:“你不必自责,到底还是怪我让你没有信心。”
姜宣没有回话。
他觉得这件事到这里就应当结束了。
静静地喝了一会儿茶,他说:“等我哥哥离京,我再陪阿宁哥哥一阵子,就也要走了。”
季恪心中泛起波澜,忍耐着问:“回师门?”
“先回师门,然后再去游历。”
季恪心中更加波澜:“去哪里?”
“还没想好,可能会走远一些吧,想着多认识人,多点经历。”
季恪心中的波澜不断扩散,轻轻蹙眉:“多认识人做什么?你想经历什么?”
过去种种经历,数次事关生死,还不够么?
姜宣瞥了季恪一眼,开始犹豫,最后决定直言:“我想去寻找、去确定我需要的、适合的、满意的爱。”
季恪顿时睁大眼睛站了起来。
心中波澜掀起巨浪,果然元宵夜里没有看错,无论别人怎样,但姜宣就是放开了!
他无法自持,大步走到姜宣面前,语无伦次道:“你的意思是、你是说……你要、你要出去……要……”
姜宣难言地抬眼看了下季恪,点点头道:“没错,就是去找别人谈情,比较比较。”
季恪:!!!
“你、你……”他急得脸都红了。
姜宣向后一缩,声讨道:“那回在江东城外,你口口声声说你不会用皇帝的权力和武力束缚我的,我想做什么都行,你不插手,只在旁边默默守候,你不会要出尔反尔吧?”
“我没有!但、但是我、我……”季恪这一生的混乱结巴都在这里了,终于终于,他勉强理好了语句,“你想确定需要的适合的满意的爱,就要和他人谈情?”
姜宣理直气壮地点头:“当然啊,不多多谈情多多比较没有经验怎么知道?阿宁哥哥就是这样的,他也鼓励我这样做呢!哦对你不许因此责怪阿宁哥哥!而且而且,你自己也是这样啊!”
季恪匪夷所思:“我何时这样了?!”
“你不就是因为白玉弓……”
“我并不喜欢他!那是从前无知!我只喜欢你,从来只喜欢你!”
“不管你喜不喜欢他,反正是比较过了的!没有他,你能意识到你其实那么喜欢我吗?不能吧?所以这方法就是对的!”
姜宣站起来,定平面色又略略无奈:“哎,原本这些我没想告诉你,是你一直问一直问,话赶话我才说了。现在搞得你自己也不开心,又是何必?你快先办办公务冷静冷静吧,我去找山儿!”
摇了摇手,不再给季恪任何说话的机会,转身快步离开御书房。
季恪:……
季恪:…………
季恪:………………
不久前,发现姜宣带着孩子来找他的时候,他简直太快乐了,恨不得手舞足蹈,可没想到,不过短短半个时辰便由大喜到大悲。
人生之变,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