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恪的旨意虽然没说准确的时日,但惯常当差的人一听就明白,天子这是对君后的冠服器用不满意了。

  天子都不满意了,那肯定要立刻马上,要多快有多快地换。

  一盏茶后,将作监监察领着属下进殿,一排人低眉顺眼手捧托盘,盘上一溜儿全是青绿、浅蓝、月白的衣裳饰品。

  天子初登帝位,君后也是新封,服饰器物按惯例皆走喜庆富贵一路,这些便都被压在了库里,没想到圣意难测,却是弄巧成拙了。

  “请陛下与君上一观。”

  监察走过那一溜儿托盘,依次讲解每套衣服和配饰的用料、工艺与寓意,姜宣认真地听,只觉得每一件都那么漂亮,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凑着看,大眼睛里好奇与快乐的光芒一闪一闪。

  季恪不动声色地以余光观察他,抬手示意将作监把所有托盘都留下。

  等人一走,姜宣便迫不及待地抓住季恪的胳膊,贴上去喜滋滋地问:“那待会儿我沐个浴再换?”陡然意识到自己又忘了方才季恪的教诲,连忙知错地“哎呀”一声,收敛表情动作,退回位子上垂目坐好。

  季恪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接下来,姜宣赶忙加快吃饭的速度,更加赶忙地小跑着去沐浴:他知道季恪在等,他自己也特别期待体验一下穿柔软纱衣的感觉。

  应当比现在舒服。现在的衣裳虽然好看,但从头到脚都沉得不行。

  他一面想,一面催促侍从快点儿快点儿,从浴房出来坐在屏风后,侍从说新衣裳飘逸清雅,头发应该放下一半来才搭配,姜宣嘴上说好啊好啊,心里更高兴——

  最近一直用鎏金冠箍住所有头发,他的头皮都有点疼了。

  屏风外,季恪正在踱步,脚步声来来回回,好像特别着急,弄得他也越来越兴奋,胸口热烈地怦怦直跳,好像他和季恪突然就拉近了许多距离。

  他忍不住笑起来,镜中的自己双目一弯,露出脸颊上的酒窝,猛然又想起季恪的叮嘱,做君后要内敛含蓄,他连忙用手指按住酒窝,心中严肃地说回去回去。

  好不容易更衣毕,他站起来抬起双手,对着大铜镜左看右看:浅绿纱衣,冰玉冠,银线靴,柔顺的头发垂在肩上,眉毛和睫毛也为了统一格调修淡了一点。

  整个人清幽雅致,与先前的自己截然不同。

  这就是季恪心目中合格君后的样子。

  想到这里,姜宣心头一喜,提着纱衣转身快乐地往屏风外跑。

  “陛下我来了!”

  接着脚步一顿,笑容也凝固在脸上。

  季恪走了。

  身影在殿门口一闪,消失得很快,也很坚决。

  他、他不是要看自己穿新衣裳么?

  他看到了吗?怎么突然就走了呢?

  有紧急公务?

  那也应该跟自己说一声吧。

  姜宣提着衣裳站在那里,一双大眼睛愣愣地眨着。

  唔,才刚觉得季恪有一点好相处了,怎么这么快就又不好相处了呢?

  接着一连数日,季恪都没有来明华宫,也没传过任何话。

  姜宣就有点心慌。

  他想去找季恪。

  上次他独自偷偷去,然后就被说了那不是合格君后的行为,所以这次他干脆带上整套君后仪仗,浩浩荡荡地出明华宫,行过宫道,穿过御花园,来到天子寝宫明威殿前。

  已是夜里,初春清寒,季恪就算没时间陪伴他,起码也该出来见个面,或是让他进去暖暖手脚喝点热水。

  从前老师就讲过,只有被讨厌的人才会被拒之门外。

  可是……

  可是可是……

  他就真地被季恪拒之门外了,只有秦中出来传话,让他没有得到旨意就不要乱跑。

  姜宣比先前更加傻傻地站在那里。

  身后缀着一群人,他倒没觉得丢脸,只是想不通和难过。

  季恪讨厌他了?

  可季恪不是前不久才说过很喜欢很喜欢他的么?

  ……

  回到明华宫,姜宣睡不着,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就捧着脸坐在桌边,华丽宫灯下,他漂亮的容颜一片悲戚。

  小荷实在不忍,凑过来问:“君上想想,先前是有哪里得罪了陛下么?”

  “没有啊。”

  姜宣皱起眉,他不止没有得罪他,还很听他的话呢。

  “那……”小荷搅着手中的帕子,犹犹豫豫半天,终于叹了口气,“我听说今日朝会上,大臣们又提选秀纳妃的事了,陛下虽然没有答应,却也……没有直接拒绝。”

  姜宣猛地一愣,茫然无措地看向小荷。

  小荷一脸艰难:“从前陛下都是严词拒绝的。”

  姜宣:……

  他的鼻尖一酸,桃花眼里泛起了波澜。

  季恪改主意了?

  这才几天?

  究竟……为什么?

  明威殿中。

  季恪也在想为什么。

  那日他站在屏风一侧,看到姜宣一点点地变成了他心中想念的样子,他几乎立刻就激动了,恨不得当时就跑过去把姜宣紧紧抱住。

  可也正是在那时,姜宣笑了起来,露出那个颇具特色的酒窝,更像个小孩子一般用手指来回地按。

  简直宛如一盆朝他当头浇下的冷水,让他瞬间堕入数九寒天的冰窖,浑身刺骨地凉,头脑陡然清醒。

  姜宣是很像,可即便再像,也终归是假的。

  他弄了个假的放在身边,煞有其事、沾沾自喜,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悲。

  若说以前他的确可笑可悲过,但现在的他已从落魄中走出,从苦难中杀出,他成为了皇帝,绝不会再做可笑可悲之事。

  事到如今,姜宣只是姜宣,只是大宁国的君后,仅此而已。

  下定了决心,季恪从柜中取出一个精致的上锁小盒,开锁起盖,小心翼翼地拿出躺在里面的画轴。

  画轴展开,缓缓露出一个身着浅绿的清雅侧影,低眉颔首,眼中含愁。

  他出神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收好画轴,把钥匙放在盒子里锁住,再将盒子放入柜中最深处。

  “来人,去明华宫传君后过来。”

  深夜传人是何含义,就算姜宣傻乎乎的不懂,他身边的侍从们一定懂。

  然而——

  明华宫,秦中站在稳坐不动的姜宣身边,愁得双眉紧皱。

  “君上……”

  “我说好几遍了,我不去,你就说我已经睡了。”

  “这、这怎么行,这是欺君啊。”秦中左看右看,示意小荷。

  小荷点点头,弯腰附在姜宣耳边小声道:“君上,陛下这会儿定是让您前去侍寝,前日您和陛下不是闹矛盾吗?您这一去,矛盾肯定就消了!”

  “是啊君上,纵然圣宠优隆,却也不可恃宠而骄啊!”秦中跟着附和。

  姜宣心说绝不可能,你们都不知道,季恪他不行,怎么能是侍寝?

  而且他哪里有恃宠而骄?明明是季恪自己骄纵得要命,对他招之则来挥之即去,先前他都宽容他顺着他,这回他绝不能再那样了!

  他也是有尊严、有脾气的。

  姜宣把脸皱成一团,双手捧着茶碗,坚决道:“无论你们怎么说,反正我不去。”

  “君上啊,这是抗旨!”秦中都快哭了。

  姜宣一扬头,哼道:“抗旨就抗旨,你回去告诉季恪,说我有点想明白了,所以我不会去找他,除非他自己来找我。”

  “君上,再怎么着,您也不能直呼皇上圣讳,这是要掉脑袋的!嗐,您别为难咱们做下人的了,走吧。”

  “就不去。”

  “君上……”

  “除非季恪自己来。”

  “君上……”

  姜宣索性闭上眼,不听也不说了。

  秦中苦闷地看向周围想办法,不料刚看到寝殿正门,突然“吱呀”一声,门向两侧打开,黑金色的挺拔身影站在那里。

  秦中:???

  仿佛是听到了方才的召唤一般,季恪沉着脸大步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