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眠和周思衡才刚从看守胡三的小黑屋里出来, 就迎面撞见了两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家,相互搀扶着,正在和刚才接待他们的大叔警员撒泼。

  “哎呦!这都是造了什么孽啊!警察冤枉好人了!我们小三儿多好一孩子, 你们怎么说抓就抓了。他怎么可能会犯罪呢,你们怕不是想要抢我儿子的钱,我都知道的, 我们给你还不行吗,快放我宝贝儿子出来啊!”

  那位阿婆更是直接倒地干嚎,一副十足的撒泼无赖模样。

  江眠刚出来就撞见了这样一副景象, 很显然, 对方也发现了他们。

  看着周思衡揽着江眠的腰, 那位大爷更是怒目圆瞪的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指, 指向江眠和周思衡。

  “警察同志,你看这两个人, 伤风败俗, 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么不要脸的事情。你们凭什么把我儿子抓起来,要抓的人明明是他们才对!”

  还没能完全从刚才与胡三的那场对峙中走出来的江眠:“?”

  他有些诧异地抬头,与周思衡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看了眼周思衡搭在他腰间的手。

  他们?伤风败俗?就这?

  江眠简直要被气笑。

  他还没控诉胡三对他做了什么龌龊的事情,他们倒好,一上来就是恶人先告状, 倒打一耙。

  江眠本想上前好好让他们领悟什么叫做“十六年教育思想觉悟”的力量,就被察觉到他意图的周思衡伸手拦住。

  周思衡拍了拍小家伙气鼓鼓的肩头,摇了摇脑袋,眼神示意江眠不要冲动。

  毕竟他们现在还在警局当中, 有些事情,还是要交给专业人士处理。

  专业人士此时也烦躁的撩了一把额前的碎发, 捏碎了还没来得及点燃的香烟。

  “大爷阿婆,我刚才都已经和你们说过了。我们是有充足的证据的,您二位不相信我没事,总归要相信人民警察同志吧——”

  “什么破警察,我看你们就是和那些人合计好了,要来骗我们家小三儿的钱!别以为我不知道,我们小三儿那么争气发了家,你们都想要抢他的钱!”

  “我们小三儿从小就努力聪明,成绩好得不得了,还不是你们这些城里人把他带坏了,他一来城里读书,就被传染了那什么恶心的病,可怜我们家孩子哦,好不容易现在出息了,你们这些人,早就巴不得让他死了好分钱是吧!”

  冥顽不灵,跳梁小丑。

  一瞬间,江眠已经彻底打消了和他们争辩的想法,扯了扯周思衡的衣摆,做了个口型。

  “我们走吧。”

  接收到他的意思以后,周思衡点了点头,趁着那两位正在跳脚的老人家被分散了注意力没有注意到他们,打好招呼以后,他便带着江眠彻底走出了警局大门。

  只是没想到刚一出门,又遇到一个来者不善的。

  “砰”地一声,车门被狠狠甩上,江眠朝着发处方向抬头望去,就见到了那道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影。

  对方也看到了他。

  江眠几乎是下意识地松开了甩开了牵着周思衡的手。

  周思衡眉头微蹙,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道人影便已经大步流星来到了两人面前。

  “好啊,我就说这几天怎么没看到你人,原来是又和男人厮混到一起去了!你还要不要点脸了,啊?!”

  谢景晟熟悉的讨人厌的嗓音响起,转眼便已经来到了两人面前。

  看起来他今天是一个人来的,谢衍并没有跟在他身边。

  江眠脊背紧绷,脸上写满了局促。

  刚才面对胡三好不容易被刺激出的自信和那么一点骄傲,就这样被父亲的一句话,一个举动掐灭在摇篮里。

  周思衡见状,不顾江眠的反抗和阻拦,坚定的伸出手,把江眠挡在自己身后,面对面与谢景晟对峙。

  “谢叔叔,这里是警察局,还是请您不要大声喧哗,以免打扰到其他人办公。”

  他的语气波澜不惊,不卑不亢,这下倒是让谢景晟微怔。

  片刻后,他回过神来,妄图继续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审判他们。

  “别跟我说这些唬人的,我就是专门为了胡三的事来的!”

  此时,停好车的助理总算是姗姗来迟,站到谢景晟身后,小声说了几句话。

  江眠则是在听到他刚才的发言以后,马上明白了过来:“胡三的父母,是你把他们带过来的?”

  周思衡也吃了一惊。

  他完全没想到,事情还能发展到这个地步。

  被戳穿真相后,谢景晟眼神闪了闪,但他到底是在商界纵横多年的老油条,很快掩盖自己的心虚。

  “你还有脸问我?你做的那些事情,还要我来给你处理烂摊子。”

  “胡三不能死,他要是死了,警方就会公布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到时候全世界都会知道我们家有个不争气的病秧子!我们整个谢氏集团都会被你连累,你到底知不知道?!”

  江眠浑身都在微微发抖。他努力憋着眼泪不让它们从眼角滑落,咬牙反驳:“您以为他不死,全世界就不会知道这件事了吗?父亲,您究竟有没有把我当成过你的孩子?在您眼里,最重要的,就永远只是谢氏集团的股权吗?”

  这一刻,江眠似乎明白了胡三为什么会把入狱前最后的念头都留在他的身上。

  至少他有句话说得很对。

  他们原本就是一样的人。

  那些努力想要逃避忘记却始终失败的黑暗过往、被最亲近的家人以爱为名的道德绑架。

  有的时候江眠也常常忍不住去想。

  如果当年他没有遇到周思衡。如果周思衡没有与他相爱。如果周思衡和那些人一样,只是表面上看上去光鲜亮丽,实际上背地里满是污秽,他现在会是怎样一副模样呢?

  江眠也知道,把生的希望寄托在其他人身上,本来就是件风险十足又听上去万分可笑的事情。可是他早已经死过一次了,在那年闷热的夏天。

  已经失无可失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大不了,选错了,再次万劫不复罢了。

  江眠忽然有些羡慕胡三了。

  就算愚昧如胡三的父母,都知道在最后时刻护住自己的亲生骨肉。

  可是谢景晟呢。

  江眠受到的最痛的重击,全都是来自于他的。

  这个跟他有着最亲近的血缘关系的父亲。

  “我知道从小您就不喜欢我,我出生的时候只是被您当作一个plan B,谢家家大业大,不差我这一张嘴。”

  “您说您工作忙,从小我和哥哥生活上方方面面的事情您也不过问,这些我都能理解。我们拼了命的想要考取好成绩,可是结果呢。”

  “无论是第一还是满分,您都只会说不要谦虚,哪怕只是一句‘辛苦了’也没有;成绩下降了一些,您却如同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脚——‘为什么考差了,是不是只想着玩,没有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天天要这个要那个,学习上一点长进也没有’‘你看看你哥哥,你要是有他一半我都能省心’。”

  “父亲,这么多年来,我都想要从您口中得到一句夸奖,哪怕只是一个字。可是您好像一台只会打鸡血的机器,无论我们获得怎样的成绩,都无法得到一句您的赞扬。”

  “父亲,我已经二十六岁了,不是十六岁的孩子。请您不要再用以前的想法来看待我。我现在有能够自力更生的能力,在高中毕业后,我就再也没能向您要过一分钱,我很感激您前十八岁的养育之恩,也请您稍微倾听我的内心诉求,我想要的,从始至终都无非只是您的认可罢了。”

  或许是一下子大受打击,江眠瞬间吐露了许多从前不曾倾诉的,这些年长久以来的心声。

  谢景晟从来没有和江眠交谈过那么长时间,这也是他第一次听到他这个一直不怎么在意的小儿子剖析自己的内心。

  江眠已经不知道自己指尖的颤抖是因为什么了。

  愤怒、惶恐、悲鸣……?

  都已经不重要了。

  周思衡站在他的身边,满是心疼。

  或许在旁人看来,像谢衍和江眠这样家世的孩子,从小应该是无忧无虑的。

  可是养育孩子,并不像是投喂小猫小狗一样简单。

  想要教育好孩子,不只是关于他学习上的事情,还有生活和精神世界。

  在梦想尚未诞生前的孩子们,通常会把父母的期望当成自己的全部理想去追求。可是追梦的孩子总会在道路上遇到挫折,那些在大人们看来毫无用处的鼓励赞美和陪伴,在孩子们的眼中却是无比重要的。

  江眠扯了扯嘴角,眼里却早已经麻木了没有一点笑意:“至于您说的喜欢上男人是一种罪,会让家族蒙羞。那就让我成为家里的罪人吧,反正,您也早就不想要我这个儿子了,对吧?”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生你养你,这么多年,我缺过你一口饭吗?”中年男人终于被戳到了心底最害怕面对的答案,佯装愤怒,以壮大自己的气势,“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爹了?!”

  话已经说到了这一步,江眠也知道再怎么与父亲言说也已经没有用了。

  父亲自始至终想要的,也只不过是一个对他言听计从、不会气他反抗他,没有自己灵魂和想法的小儿子罢了。

  江眠转过身,第一次没有任何遮掩欲·望的,坚定地牵起周思衡的手。

  “我们回去吧。”

  周思衡捏了捏他的手掌,给予他最坚定的答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