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 直到谢衍中午离开剧组赶往机场,江眠都没有从他口中得到想要的回答。

  为了让江眠不要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操心,谢衍离开以前, 还特地和江眠嘱咐了一句:“这些事情都不用你操心。眠眠只要平平安安的,在剧组尽量少和她发生接触,等到剧组杀青后, 哥哥自然会帮你解决的。”

  他只留下这句话,便头也不回的转身上了等待已久的出租车。

  江眠站在原地,双手慢慢握拳, 忍不住咬紧后槽牙。

  他……他也想靠自己的双手, 努力找到线索。

  他不想一辈子都被别人保护着。从前是自己能力不够, 但现在他早已经成为能够独当一面的成年人了。

  “江老师, 我们也回去吧。”

  临走的时候,原本与周思衡气氛还剑拔弩张的谢衍竟然主动开口, 提出让周思衡陪同江眠送他离开。

  江眠不知道这两人究竟说了什么, 但很显然,是和昨天两人背着自己私下交谈有关。

  “我……”江眠张了张嘴,酝酿着情绪,“周老师,您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他虽然嘴上这么说着, 眼神却不停的躲闪。一看这个小表情,周思衡就能猜到小家伙心里打的什么算盘。

  “不行哦江老师,我答应了谢总要好好照顾您的,您也不想我被谢总为难, 对么?”

  谢衍前脚才刚走,江眠紧跟着就想去找黄思源了解内情, 只可惜计划还没实现,就彻底胎死腹中了。

  听着他的话,江眠眼前又闪过前些天谢衍对周思衡不太友善的态度。

  虽然知道谢衍不会做出威胁周思衡的事情,但江眠还是不愿意让周思衡有任何被为难的事情。

  他真是被周思衡拿捏得死死的。

  江眠目光又不安的晃悠了两下。

  周思衡现在已经摸清了他的底线,尝试用自己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掌执起江眠垂在身侧的手掌:“比起那些,现在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江眠抬头,看向他的双眸中写满了疑惑。

  然而很快,周思衡就身体力行的告诉了他答案。

  坐在飞速疾驰的保姆车上,江眠内心越发紧张,宽大毛衣的袖口被他蹂·躏的皱皱巴巴,也没能彻底缓解江眠的焦虑。

  “周、周老师,我们这是要去、去哪里啊?”

  这是自从剧组开机后,他第一次坐上周思衡的保姆车外出办公。

  连周思衡的经纪人安晴都特意从公司飞了过来陪同。江眠有种不好的预感。

  “别紧张。”知道江眠见到陌生人会害怕,周思衡特意把他带到自己身边坐下,伸手轻轻拍打江眠的手背,试图让他放松下来,“这是我的经纪人安晴,你们之前见过面的。”

  江眠抿嘴,不住点头。

  还好安晴没有上前同他接触的意思,江眠大脑中紧绷的那条线也算是微微放松了些许。

  “所以,所以我们究竟是要去哪里?”

  “别担心,带你去见一个人。”

  实际上,周思衡原本的计划是明天拍摄完前期所有剧情再动身,只是他没想到徐裕瑶动作那么快,联系上徐溯后马上为他空出了时间。

  为了打扰到徐医生之后的安排,周思衡只好连夜带着江眠请假,驱车带人来到市中心。

  按照原计划,本该是带着江眠去往京城,只不过不知道徐裕瑶究竟说了什么,打动了徐溯,让他动身来了他们剧组拍摄所在的城市。

  周思衡与徐溯约定见面的地方,是在一家静谧的咖啡馆。

  为了不惊扰到江眠,他还提前联系馆长包了场,等他们进门时,整个店里只有坐在中心座的徐溯孤身一人。

  江眠也看到了那抹身着咖色大衣的人影,总觉得有些说不出来的熟悉。

  “抱歉,让您久等了,徐先生。”

  周思衡带着江眠来到徐溯面前,主动伸手同他打招呼,没想到除了他以外,其他两人都愣住了。

  “江……眠?”

  “……徐医生,是你?”

  双方看着对方的眼神都透露着不解,这突然出现的与预想中全然不同氛围的画面令周思衡也难以招架:“你们二位,认识?”

  率先反应过来的徐溯重新变回了那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端起面前的冰美式,浅浅品味一口:“认识很多年了。我没想到,裕瑶说的那个朋友,竟然是你,江先生。”

  说最后那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神落在江眠和周思衡交叠的双手上,神情肉眼可见的诧异。

  感受到他打量的目光,江眠下意识抽了抽手,可惜他的力气不大,没能成功从周思衡的大手中挣脱。

  意外的见面环节结束,周思衡决定暂时先不管那些,他俯身给桌面上的卡布奇诺中加入两颗方糖,搅拌后推到江眠面前。

  “抱歉江老师,路上瞒着你把你带来见徐医生。这两天你左手上的疤痕已经淡了很多,快要消失了,可以让徐医生帮忙看看。”

  江眠抽了抽嘴角。

  他该说不愧是影帝么,这么拙劣的借口也能一本正经的胡编乱造出来,而且还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

  要是他不知道徐溯是心理医生,他真的会信了周思衡的鬼话。

  “既然江老师和徐先生认识,我就先不打扰你们叙旧了,我先出去接个电话。”

  帮江眠处理好一切后,周思衡才起身离开座位。

  临走的时候周思衡完全放不下心来,几乎是一步三回头望着江眠。

  本来在他的计划中,他应当陪着江眠接受徐溯的心理干预。

  不过在得知江眠和徐溯本就认识后,周思衡思索了片刻,想到江眠可能并不想要在自己这个外人面前接受徐溯的治疗,还是起身走出了咖啡馆。

  好在咖啡馆的装潢简单,四周都是清晰透明的玻璃,周思衡出门后,找了个合适的角度,也能够观察到两人。只要江眠表现出任何不适的状态,他都会立即回到江眠身边。

  “所以,人已经走了,那我们就摈弃其他顾虑吧。”

  徐溯不愧是专业的心理医生,哪怕被刚才的小插曲打搅,也很快重新进入状态。

  “前两天我在国外忙新的研究项目,所以没及时回复你的消息,很抱歉。”

  江眠动了动唇瓣:“没关系的。”

  徐溯伸手,扶了扶眼睛,身体朝向江眠前倾:“认识你这么多年,这似乎也是第一次你主动向我求药……最近感觉身体状况怎么样?”

  江眠藏在桌板之下的左手不知何时僵硬了起来,动作笨拙地蹭了蹭粗糙的牛仔裤布料:“还……还可以吧。”

  这话说出口,连他自己内心都没有多少底气,于是声音越来越低,像是一个不断下降的音阶。

  徐溯却没半点不耐,而是继续问道:“最近这段时间,睡觉的时候,还会中途惊醒吗?”

  江眠摩挲牛仔裤的力度又加大了一分:“……偶尔会。”

  “比之前的频率少了很多了,说明你的状态正在积极好转。”相比于江眠的张皇,徐溯则演的淡定很多,他接续端起面前的美式,随口道,“这家店的咖啡口味做得不错,就是苦味梢重了些。”

  他放下手中的杯盏,转头,侧目看了眼窗外正站在不远处注视着他们的周思衡。

  “你和他……认识多久了?”

  江眠停下了手中摩挲的动作,并拢双膝,垂眸不敢直视徐溯的眼神。

  “没多久……只是剧组的同事关系,大概……一个月的时间。”

  的确和周思衡的说辞不谋而合,只可惜徐溯看得出来,真相并没有那么简单。

  “我好像听说过,他最近是在拍摄你编写的剧本?”

  “嗯。”

  “周思衡的演技不错,我该提前恭喜你了。”

  “……嗯。”

  对方一直在迂回,江眠忍不住滚了滚喉结。

  这样的询问比起直截了当的进入话题,更加令他难以招架。

  “他似乎挺关心你的。”

  对话终于出现了关键性词语,江眠绞着手,小声回答:“他人很好……对谁都一样的关心。”

  “这点我赞同。说起来我这次能够那么顺利完成国外调研,还得多谢他的帮助。”徐溯冲着江眠露出一个笑容,“他的确是个善解人意的好人。”

  江眠手上的力气重了些,原本粉嫩的指尖慢慢褪去血色。

  经过这一番迂回的试探,徐溯心里大致有了答案。

  “不过我还是要和你道歉,这次我们见面的突然,我带的东西只有自己日常用品,不能给你开药了。恐怕需要你下次再来找我一趟。”

  江眠目前的状态仍旧需要药物介入配合治疗,只是处方药不能随意开具,更何况徐溯认为,他现在需要的除了药片,还有一份更重要的东西。

  江眠不自觉松了口气:“没、没关系的,等我们剧组拍完杀青后,我再、再来找您。”

  名义上的诊疗阶段结束,徐溯也放松了状态,微笑道:“说起来,上次你母亲生日宴会,裕瑶似乎也去了现场。你们应该已经见过面了吧?”

  顺着他的话,江眠又回想起了谢衍和徐裕瑶的婚约,如实回答:“嗯。徐小姐和我哥哥,现在是未婚夫妻的关系。”

  “当年我第一次见你,你才十九岁,当时也完全没想到,现在我们能有这么深的渊源。”徐溯嘴角的笑意一直没有消散,“你之后应该能经常见到裕瑶,她也会一些医术,以后身体有什么不方便的,都可以找她帮你,你可以放心。”

  江眠点头,抬起自己已经撤了绷带的手左手手掌:“前不久我受了伤,多亏了徐小姐帮我治疗包扎。”

  徐溯应了声,又询问了江眠最近的身体状况后,就点头借口走出咖啡厅。

  一直在外注意着二人的周思衡见他出来,连忙大步走上前去,与他回合。

  “徐医生,眠眠现在怎么样?”

  听到他对江眠的称呼,徐溯挑眉:“眠眠?周先生,恕我直言,以你们现在的关系,您似乎不应该这么亲密的称呼江先生吧?”

  被徐溯反问,周思衡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徐溯又自顾自接着说下去自己的话题:“虽说你喜欢江先生,但恕我直言,你们两人在一起的几率太小了,几乎可以说是零。”

  这已经这几天以来,周思衡第二次听到别人说他与江眠并不相配。

  他心里沉了沉,声音也带着几分凝重:“徐医生,我们现在只谈论江老师的身体状况,不要在意其他。”

  无论江眠最后会不会与他在一起,他都希望江眠身体健康,平安喜乐。

  徐溯微微点头,像是对他这番态度还算得上满意:“江先生的身体状况比起从前,已经可以说是百分之两百地康复了。”

  徐溯至今为止仍然忘记不了,当年第一次见到江眠的场景。

  光明学院被立案查办后,学院里被救助出来的学生无一例外的接受了心理治疗。

  江眠并不是徐溯唯一负责接手的学生,却是最让他印象深刻的。

  因为出身的缘故,他对S市谢家也有所耳闻。从前就听闻谢家一大一小的两位儿子都非常优秀出色,大少爷谢衍从小成绩优异,更是在国际TOP大学留学,学生时代就展露出了惊人的商业天赋;小少爷谢眠虽然很少在大众面前露面,却在艺术方面很有天赋,小小年纪就能作出极具艺术性的画作,国内不少知名画家想要将他收为亲传关门弟子。

  所以在得知自己负责接受“谢眠”时,徐溯还以为是同名同姓认错了。

  但在见到江眠本人以后,他才知道,面前这位形销骨立、瘦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化蝶而飞的少年,如假包换是谢家的小少爷。

  最初的时候,其实并不是他负责江眠。

  为了治疗江眠的心理疾病,谢家砸了重金,找人买通了关系,把江眠塞入了当时他们医院最具权威的专家名单中。

  只不过后来,江眠主动找上了门来,请求徐溯作为他的心理医生,他愿意配合徐溯的一切诊断进行治疗,只求他不要走漏了风声,被谢家的人知道。

  徐溯本就同步负责几位光明学院的学生,又看少年几乎快要破碎离去的脆弱感,动了恻隐之心,答应了江眠的这个请求。

  从那以后,他一负责江眠,就负责了七八年。

  “第一次见到江先生的时候,他看上去比当时我们医院里最营养不良的病患,都还要危险几分。”徐溯陷入回忆,娓娓道来,“当时和他同期入院的……学生们,经过数年的药物治疗和心理疏导,已经有三分之二的人成功回到了正常生活状态。”

  徐溯并不愿意用“病患”来称呼那些孩子们。

  他们的世界只是与寻常人不同,并不是生了病,做错了人。

  “……如今,光明学院案件过去了这么多年,我手上也只剩下江先生,这唯一一位还没能从那些年走出来的孩子了。”

  徐溯取下眼镜,弓着背缓缓擦拭着已然变得模糊的镜片。

  “对于那些孩子而言,多么的不公平。坏人只是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却改变了他们接下来的一生。”

  心脏紧紧收缩,钻心的痛感再次入侵,周思衡拧着眉头,嗓音沙哑:“……那,我能做些什么吗?”

  徐溯戴上眼镜,看了他一眼。

  几秒钟后,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才缓缓摇头道来:“恕我直言,这种心情外人是很难理解的。必须要靠他自己走出来,否则无论你怎么努力,他心里始终会存在芥蒂……当然了,你也不必自责,你需要做的,就是陪伴他——如果你真的喜欢他,爱他,就好好保护他吧。”

  “这孩子,已经很苦了啊。”

  徐溯没有告诉周思衡的是,很显然,江眠对他也有特殊的别样情感。

  他现在几乎可以断定,当年江眠进入光明学院的原因,他心里一直深深喜欢了多年的,那个男人,就是周思衡无疑了。

  只是身为医师,又是陪伴了江眠这么多年一路走来的朋友,他知道不能传递他们双方任何的心意,哪怕两人心里都在意彼此,可他绝对不能那么做。

  更何况他现在并不完全了解周思衡的为人,江眠已经受过一次伤了,如果所托非人,他根本无法想象事情究竟会迎来什么结局。

  “我知道了,徐医生,谢谢您。”

  周思衡深深对他鞠了一躬,而后侧身,目光重新落到了坐在咖啡厅当中,垂眸盯着面前咖啡出神的江眠。

  那些沉痛的过往,他听闻一次、接触一次,心底无边的痛苦都会蔓延开来。

  他根本不敢想象,现在的江眠究竟是吃过了多少苦、受过了多少伤,才有了现在出现在自己面前,这么让人心疼的青年。

  似乎是察觉到周思衡的目光,正在发呆出神的江眠也抬起头来。

  两人的目光透过透明玻璃在空中相撞,率先仓皇而逃的是江眠。

  对上周思衡那复杂的目光后,江眠呼吸一滞,身体内像是过电一般,小幅度打了个冷颤。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两秒。

  周思衡走进了咖啡厅内,在江眠对面坐下。

  徐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转眼又剩下他们两人四目对望。

  “那个……”

  江眠能够感觉到周思衡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炽热、凝重,压得他几乎快要喘不上气来。

  他鼓起勇气,颤抖的声线到底还是泄露出了此刻他内心的不安:“徐医生……刚才有没有和您……说些什么?”

  他知道周思衡刚才一直停留在咖啡厅外,也知道方才徐溯起身离开后一定和周思衡说了什么。

  徐溯几乎知道所有有关于他的那些往事。

  如果他把从前的那些烂污肮脏的事情全都告诉给了周思衡……

  粗糙的指甲顶端扎入血肉,江眠就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似的,双眼通红到几乎快能滴出血水来。

  知道他进入过戒同所,周思衡会不会觉得他恶心?

  如果被周思衡知道他的心意,会不会从此划清和自己的界线。

  然后他们不会再有任何交际。

  人心真是个神奇的贪婪东西。

  在和周思衡有接触以前,江眠总想着逃避;可现在周思衡朝他走了一步又一步,江眠却如同陷入了泥淖,再也无法从名为周思衡的温柔乡中脱身。

  直到这一刻,江眠才认识到这件恐怖的事情。

  他在害怕和周思衡失去联系,无论从大到小,事无巨细。

  想到了种种即将可能面对的现实,江眠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彻底黯淡褪去。掌心中钝痛感愈发强烈。

  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了以痛抑痛。身体上的疼痛远不及心灵受到的创伤,却能有效的分散开他一半的注意力。

  好像就在生命力即将枯竭的那一瞬间,有一双温暖的手掌朝他伸来,带着暖阳的光芒,带着新生的希望。

  周思衡几乎快要克制不住把人狠狠拥入怀中的冲动,他咬着牙,也用尽了全身力气,只是在看到江眠毫无血色的脸颊时,像是一拳狠狠打在了棉花上,顿时泄了气,只得缓缓哄着:“江老师,眠眠……乖,什么都别想,听我说吧。”

  江眠的眼球转了转,没有说话。

  “徐先生说你很听话,有乖乖按时吃药,也在按时长大……他说他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厉害的小朋友。”牵起江眠的手掌,像是对待什么稀世珍宝似的,温柔如水般抚摸,“他没有和我说别的,只是让我好好照顾你。”

  “我说,你现在能够照顾好自己,我帮你的事情已经不多了。”

  他一下下的哄着,说一句话,就轻轻拍打着江眠的手背。

  直到桌面上的咖啡凉了下来,直到过往的路人逐渐消失了踪迹。

  周思衡终于听到了来自江眠带着微弱哭腔的回答:“我没有……没有你说的那么厉害……”

  周思衡低头,并没有看到在江眠那张漂亮的面容上看到泪水滑落的痕迹。

  江眠梗着脖子,身体仍旧在克制的不住发抖。

  他其实也不想这样的。只是情绪转变得太快,抑制不住。

  不想让别人知道真相,不想被特别关注,不想每天活在那些上上下下打量的异样眼光里。

  他拼尽全力,花了许多年的时间隐瞒住了全世界,但每次遇到周思衡,他层层防备的伪装似乎都会一秒瓦解。

  “你已经很厉害了。”周思衡双手轻轻捧住江眠的脸庞,眼神温柔的像是能滴出水来,“在我心里,江老师是最优秀的。”

  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并没有嗅到掌心传来的铁锈味。

  周思衡执手查看,好在没有给快要愈合的双手造成二次伤害。

  他心下松了口气,重新回过神看着面容仍旧茫茫然的江眠,心里做了个决定。

  “江老师,在回剧组以前,先陪我去见一个人,可以吗?”

  江眠没有拒绝,这让周思衡心中再度受到鼓舞。

  这次他们出发,没有再乘坐来时周思衡的保姆车,而是换上了黑色迈巴赫,高调而不失奢华。

  坐在车内,看着来来往往朝着车内方向打量的行人,江眠吞了吞口水。

  他们这样……会不会太吸引目光了些?

  “不用担心,玻璃是单向的,从外面来看,是看不清里面的情形的。”

  虽然有了周思衡如此的保证,江眠心头还是久久不能平静。

  这次出发,由安晴开车,他陪着周思衡坐在后座——更准确的来说,是周思衡牵着他的手没有松开,带着他坐在自己身边。

  为了给江眠更加充足的安全感,周思衡还升起了车内的隔板,阻拦掉有可能来自前方的任何视线。

  坐在驾驶座上,正在等待红绿灯随意扫了一眼后方状况的安晴:“……”

  我也是你们PLAY中的一环吗?

  事实上,被格挡的车后座内,周思衡根本没有对江眠做什么。更何况,江眠的状态还没有恢复完全,除了等待与安抚,他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江眠垂眸,眼神不自觉被两人交叠的手掌吸引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和自己接触的时候,周思衡带上了这样一双黑色橡胶手套。

  薄薄一层橡胶手套紧紧包裹住周思衡修长的指尖,神秘的黑色衬托出他的手腕更加白皙诱惑,发力的时候,江眠甚至能清楚的看到手套之下凸显出的青筋……

  周思衡的双手,也曾经拿下多个微博热搜,被粉丝们评价为“手控必看的娱乐圈十大神来之手”之一。

  而现在,就是这样一双拥有无数粉丝青睐的双手,正与自己的皮肤紧密接触,严丝合缝地贴合在一起。

  透过交叠的动作,江眠甚至能够感受到周思衡心跳的频率。

  鬼使神差的,他向内收了收手指。

  一瞬间,交叠的手掌像是形成了相握的甜蜜姿态。

  江眠几乎是立即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马上松开了自己“大逆不道”的手掌,软趴趴的变回原始的模样。

  只是很可惜,一直密切关注着他的小动作的周思衡早在他开始猫猫祟祟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他的动向。

  虽然完全迎合只有一瞬间,但周思衡内心还是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满足。

  他撇过头,没让江眠察觉到自己微微上扬的嘴角,以及眼角溢出的满满的温暖与甜蜜。

  得益于出色的外形和昂贵的车标车牌号,这一路上黑色迈巴赫没有遇到任何别车超车的不良行为,抵达目的地的时候,窗外天色已经黯淡了下来。

  夕阳余晖穿透薄云照耀在地面上,江眠顺着光芒照耀的视角望去。

  他惊讶的发现,周思衡带他来的地方,竟然是一片墓园。

  并且这片墓园,江眠再熟悉不过。

  这是位于S市偏远郊外的一处墓园。虽然地处偏僻,但周围环境很好,风景优美依山傍水,埋葬着不少S市前任首富的躯体。

  十九岁的时候,他也曾经为自己选择过一片最后的栖息长眠之地,便是此处。

  两人从车上一前一后下来,周思衡牵着江眠的手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

  踩着夕阳揉碎的余辉,周思衡带着江眠踏上小径,一步步路过边上矗立的墓碑,最后来到尽头处的一座墓碑前停下脚步。

  “王院长,我又来看您了。”

  周思衡小声打着招呼。墓园来往的人本就不多,这个时间点更是荒凉到有几分让人感到害怕。他取下戴在脸上的口罩,另一只空余的手取出准备好的花束,放在墓碑前。

  面前的墓碑被人擦拭的很干净,根本没有留下多少灰尘的痕迹。因此,江眠轻轻松松的便看出了墓碑上篆刻的字迹。

  “慈母王秋菊”。

  江眠看了看墓碑上的刻字,又看了看正单膝下跪,给亡者献花的周思衡。

  不知道为什么,江眠就是有一种莫名的笃定。

  这座墓碑,一定是周思衡专门为已故的这位王女士定做的。

  果然,还没等他问些什么,放好了花束的周思衡重新站起身体,回到江眠身边。

  “这是我以前还在孤儿院的时候,养育我长大的王院长。”对着王院长的墓碑,周思衡声音更加轻柔,像是从风里吹散飘进耳朵似的,“我一出生就失去了父母双亲,来到孤儿院以后,是王院长把我抚养长大,在我心里,她才是我真正的母亲。”

  江眠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听着周思衡的话,目光落在墓碑主人生前的纪念照片上。

  照片上的中年女人瘦瘦的,比起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周思衡,女人更像是营养不良的样子。大抵是不习惯拍照,连面对镜头时露出的笑脸都透露着几分僵硬和陌生。

  可看她的眼里,是充满着光芒的。

  “在我小的时候,孤儿院的经营状况一直不太好。”周思衡垂着脑袋,上前小心擦拭去落在墓碑上的絮草,“很多本该倒闭的节点,都是她掏出了自己的积蓄,勉强维持孤儿院运作。她告诉我,如果这所孤儿院倒闭了,那么这些曾经被丢弃过的孩子们又要再度遭受抛弃,她不忍心看到孩子们受苦,所以拼了命也要挽留住孤儿院。”

  “她做到了。”

  进入这所墓园以来,这是江眠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周思衡点头,顺着他的话继续说下去。

  “没错,她的确是做到了。”

  “只是她积攒多年的存款,在偌大的财务支出面前也不算什么,孤儿院在她的坚持下,又维持了一年,这期间也受到了不少来自国家的补助拨款。可孤儿院里的孩子越来越多,每个孩子都代表着一笔不少的开销。”

  “好在那时候我接到了第一部剧组的邀请,拿到了不少片酬,才帮着王阿姨度过了濒临倒闭的难关。”

  “后来,我的事业越发蒸蒸日上,拿到手的片酬也越来越可观,孤儿院的资金问题彻底得到了解决。”

  “只是很可惜,她的一生实在是太苦了。好不容易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候,还没来记得放松,她就被诊断出了癌症。胃癌晚期。”

  “是从前的吃了太多苦,根本没有多余的闲钱检查自己的身体,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彻底来不及了。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她和我提出的,最后一个愿望。”

  “她说,她不想接受化疗。她说她熬了一辈子,破破烂烂的来,要完完整整,漂漂亮亮的离开这里。”

  “后来,我就带着她去了S市最好的照相馆,拍下了这张遗照。”

  周思衡的声线低沉,哪怕是诉说着回忆,也像在读一本缱绻的诗集:“按下快门的一瞬间,是我见过的,她最美丽的模样。”

  听着周思衡将过往娓娓道来,江眠心底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这些都是周思衡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的,那些碎片化的过往。

  “虽然她从来不让我叫她‘妈妈’,但在我心里,她永远都是我最敬爱的母亲。”

  江眠再次深深看了眼照片上的女人。

  谢谢您,王阿姨。

  他在心里无声道谢。

  如果没有王院长,就没有如今的周思衡,自然,也不会有如今的江眠。

  两人深深在王院长的墓碑前鞠躬拜了拜。停留在碑前的大多数时间里,都是周思衡一个人在说,江眠默默的听着。

  直到无边夜色再度席卷而来,周思衡便带着江眠重新回到车内。

  上了车以后,江眠难得开口:“周老师,我想去看看您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闻言,周思衡动作一顿。

  “好。”

  他并没有拒绝江眠的请求。

  应该说,他其实根本就没有想到,江眠会提出这个请求。

  不过对于江眠,周思衡从来都不会拒绝。

  墓园距离孤儿院并不远,它们各自落座在郊外,驱车过去,也并不需要耗费多少时间。

  到了孤儿院门前,下车的时候,周思衡还压低了嗓音提醒江眠:“现在已经很晚了,院内的小朋友们已经到了休息时间。江老师,我们悄悄潜伏进去吧。”

  明明是回到自己从小长大的“家”,却要这么鬼鬼祟祟的。

  江眠终于忍不住,扬起了嘴角今天第一个弧度。

  他用气音悄悄回复:“好。”

  夜色笼罩下的孤儿院与江眠想象中的阴森冷冽不同。

  有了周思衡赞助的资金捐款,孤儿院上上下下进行了由内而外的翻修。如今的孤儿院不再破破烂烂,而是砌上了红砖白瓦,小路上也挂满了路灯。

  牵着江眠的手,周思衡七绕八拐的,带着江眠钻进了一条小道。

  “这是从前我最喜欢来的地方。”周思衡伸手,指着小道尽头,栏杆外的江面,“以前没有这些路灯的时候,有水的地方,就能看到月亮。”

  江眠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湖面上被微风吹起层层涟漪,像是一副栩栩如生的水墨画。

  “夜里水汽重,江老师前些天感冒才好,小心着凉。”周思衡脱下身上的毛呢大衣,披在江眠身上。

  没有丝毫准备的,江眠浑身被一阵舒心的冷冽香气包围。

  是周思衡的味道。

  “可是你也会着凉的。”

  周思衡冲他露出一个笑容,月光下,他那双本就动人的眼眸变得更加蛊惑人心。

  “谢谢江老师关心。”他指了指此刻自己身上单穿的加绒毛衣,宽慰道,“就目前来说,我暂时还没有这种困扰。”

  “所以,还是把物资,留给真正需要享用的人吧。”

  耳边呼呼的风声又强劲了些,江眠内衬穿的单薄,忍不住把披在身上大衣外衣拢了拢。

  外套上还带着周思衡的体温,配合着淡淡的清香,江眠迷迷糊糊的,顿时有种被周思衡抱了满怀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