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局临近泰晤士河，从路口出来就直转河畔，三三两两的路人相伴前行，蓝色的河水沿着河岸静静流淌，临近黄昏的色泽瑰丽而夺目，河面之下仿佛藏了另一片天空，倒映着滚滚而来的晚霞。
从中世纪承载马车的石子路到现在敦伦金融街里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伦敦之眼的架构矗立在河岸边，远远看去像包揽了整个天空，随着渐暗的天色散发着洁白明亮的光，历史悠久的伦敦桥刻着深重的痕迹，与大本钟等知名建筑相依相偎英国的“现在”和“过去”于这一刻出现了重叠，有新有旧，也有历史的传承和更迭换代。
流动着历史的泰晤士河全长约四百公里，横贯英国首都伦敦等10多个城市，又正处于临近平安夜和圣诞节，天一暗下来，全世界各地游览的客人和当地人都漫步在河边观赏景色，不少店铺提早搬运圣诞树、搭建装饰物，彩色小椒灯亮起一排，绚丽耀眼。
然而慢悠悠的人群中有两人接连穿梭，英文的抱歉声不断响起，俊美男人那副狼狈狂奔的样子惹得不少人侧目注视。
“燕子！”池琅跑得一脑门汗，气喘吁吁，“你……等等我！”
闻言，远处的人加快了步伐，一双高跟鞋踩得虎虎生威。池琅生怕跟丢，顾不上腰酸屁股痛，咬咬牙快步跟上去。
昨夜被人“欺负”的地方还隐隐作痛，若非简峋上了药估计现在还要痛些，池琅爽是爽到了，心里把这不争气的屁股骂了千万遍。五年前他几乎被简峋天天干，前一晚累得要死，第二天还能满血复活……果然还是要找机会天天坐他男人腰上动，被多搞搞就习惯了。
一想到简峋，池琅更急。简燕刚才好一通爆发，瞧把简峋吓得，那副低眉顺眼听话的小模样可招人疼，池琅死活都要把滑不留手的燕子逮住，让她和他哥好好说话！
“燕子，燕子！”女人越走越快，池琅狂奔跟去，“等等我，你跑那么快干什么！”
简燕脚步一顿，转头怒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池琅眼睛瞪圆了：“你不跑我也不会跟啊。”
简燕：“神经病！我又没让你跟！”
池琅：“……你要是跑了，我怎么跟你哥交代？”
简燕：“滚你的！”
池琅：“有什么话好好说，光逃避没用！”
简燕：“你抓贼吗？”
“我倒想抓你……”池琅跑得快断气，“你怎么跟我一样，跑有什么用啊！要面对问题、解决问题啊！”
刚回国那阵子，他看到简峋就跑，若非简峋强硬地多次抓他回来，池琅也不会面对现实走到这一步。简燕这根本不是解决问题的态度，只会弄得两边都不开心。
“没有问题要解决！”简燕摔下一句话。
简燕微博vlog放过参加马拉松的记录，出门靠车的脆皮少爷体力哪拼得过她，跑得腿直打抖，最后受不了“咚”地打了个绊，扑在岸边围栏上。
简燕松了一口气，足尖暗暗作痛。
谁料下一秒，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传来，“燕子！”
“……”简燕一抖。
池琅就靠在围栏边，“邦”地一拍栏杆，衣衫发丝凌乱，因缺氧的眼眶充血泛红，“我不能没有你啊！你对我那么重要！”
简燕：“？”
池琅：“你要是跑了，我怎么办？！”
简燕：“？？？”
待发现四周聚焦的视线，简燕一愣，发现看热闹的中国人不知何时已经围了一圈，交头接耳，指指点点。闲言碎语中就是自责她太残酷无情，男朋友为他要死要活，来旅游的大妈刷多了小视频，脑内已自成虐恋情深的逻辑。
简燕：“……”
池琅憋着狂喜，眉心皱起，一副痛苦不堪的模样，“啪啪”地拍着胸口，“燕子，你离开了，我就再也活不下去了！”
“……滚蛋！”简燕怒道：“我管你活不活得下去！去死吧你！”
来旅游的中国人虽多，但很多当地的人听不懂英文，好奇地望了望就继续往前走。简燕被他这招破釜沉舟激得逆反心起，“噌”地甩尾离开。
“Arica！”嘶吼声更大。
简燕眼睛瞪圆，妈的还喊老娘艺名！
“I can't live without you! You are so important to me!”池琅一口美语，“If you run away, what shall I do!”
简燕：“……”
原本路过的英国停下脚步，视线如同聚光灯锁住简燕，渐渐围拢。
简燕：“……………………”
池琅眼睛赤红，大吼一声，口音标准，“Arica，if you leave, I can't live anymore!”
神经病啊！！！！！
还带双语播报的？！
池琅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渐有好心人将简燕退路堵住的架势，大喜过望。
简燕一看他那贼眉鼠眼的样子就警惕，果不然，下一秒：
“Bébé, je ne peux pas vivre sans toi! Tu es si importante pour moi.”池琅："Tu restes pour moi! S'il te plat！”
“……”
简燕怒不可遏：“你别以为老娘听不懂法语！”
法国人停下脚步，眼神诧异，没想到在异国他乡还有亚裔人把爱情昭告全世界。
简燕：“我看你想死！”
妈的，这屁狐狸五年去上复读机班了啊？还带切换语言的！！！！！！
池琅如受点拨，神色忽然大变。
简燕眼皮一跳：“你……”
池琅“啪啪”晃了几下栏杆，颤巍巍的，一条腿架在栏杆上作势要跳下去，“你要再跑，我就从这里跳下去！让这泰晤士河吞噬掉我的骸骨，让你一辈子忘不了我！”
简燕：“？？？？？”
“哎哎哎！使不得啊！小情侣吵架没必要想不开啊！”中国大妈着急上前劝架。简燕被往前挤，挣得头皮发麻。
池琅昂着脖子，壮烈赴死，“If you run again, I'll jump from here! Let the Thames devour my bones, so that you will never forget me!”
“Jesus！”
“Oh my god！！！！！！！”惊呼声从人群里响起，上前阻拦他俩。
简燕眼底逐渐漫上血丝，拳头捏得邦硬。
池琅一鼓作气，“Si tu cours encore, je”
“老娘杀了你！！！！！！！！！！！！”
简燕嘶吼咆哮。
池琅笑容僵住，一只鸟类生物开始加速往这边冲，背后直冒森冷的鬼火，一副要跟他同归于尽的模样。
看热闹的人见她不跑倒不再劝架，池琅惊得缩回栏杆上的腿，踉跄着往后跑。
接着，简燕越追越快，池琅也没命地跑！
“你追我干什么！”池琅惊恐道。
简燕好似拖着大刀，眼睛赤红，“你有种停下，看我不砍死你！”
池琅：“我，我没种！”
简燕：“……”
简燕一双高跟鞋踩得飞起，“你，完，了！”
池琅：“……啊啊啊啊啊啊啊！”
重复的求救声在泰晤士河边来回响起，两人距离逐渐缩近，池琅“咚”地被人揪住领子扑在围栏上，脸色惨白，“别，别……咳！呼……有话好好说！”
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兴风作浪到她头上，简燕恶狠狠地拽着他，扣着他的后脑勺，“……没什么好说的，事情已经发展到这种地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池琅：“发展到什么地步？我最多跟你哥殉情，你别拉着我！”
简燕：“滚你妈的，我没哥！”
池琅焦急仰脸：“你要听他解释！他肯定是有苦衷的，不是故意想抛弃你的。”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简燕咆哮出声。
池琅思绪一顿，呆住。
简燕脸颊早已涨得通红，气息颤了颤，咬牙切齿，“你以为我不知道他这些年……”
每次疲惫到什么都不思考时，才能短暂地让自己停止回忆，可此刻，憋了许久的情绪靠着剧烈的奔跑都压不下来，她终于累了，筋疲力尽，在步步紧逼下再无退路。
“你以为……”简燕间断地喘着气，眼眶逐渐泛红，揪着他衣服的手用力到发白，失控地哽了一声，“……我会因为他回到岱家，就讨厌到想离开他吗？”
池琅：“你……”
简燕和他对视许久，疲惫地，慢慢地松了手，“……离开了五年的是你，你什么都不知道。”
一时信息量过大，池琅脑袋嗡嗡的，愣愣地看着她。
简燕靠在栏杆上，迎着晚霞的微光，将脸埋进了臂弯里，乌黑的发丝沉淀着温软的色泽，那些复杂翻涌的情绪再也无法遮掩。
池琅依旧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汗津津的手摸进口袋里，动了动。
“你知不知道你很烦？”简燕喘着气，憋闷道：“总问别人一个问题，真的很烦。”
池琅微妙地道：“他也总这样，只能说我们不愧是情侣吧。”
简燕：“……滚啊。”
她说话有气无力的，俨然已经跑累了，斗累了。两个人都一身汗地趴在栏杆上，双腿软绵绵的，再也没法分出心思敷衍对方。
池琅喘了两口气，不依不饶，“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简燕：“什么话？”
池琅：“……”
池琅：“喂，我又不是傻的。”
简燕：“你就是傻的。”
简燕吸了吸鼻子，眼眶泛红，小声道：“……他也是傻的。”
池琅没了声。
许久。
简燕叹了口气，终于开口，“我妈当时医药费没凑齐。”
池琅手指霎时收紧，手背青筋暴起，艰难地呼气吸气，故作镇定听她继续说下去。
“筹医药费的时间很短，他四处找朋友借钱，只凑到了一半，勉强维持到去世的前四天。”简燕：“但我感觉，能一下借他那么多钱的……肯定利息很高。”
简燕没有细说，池琅却听得心惊肉跳。ICU加医药费住一天就是两万起，简峋当时手头哪有那么多钱，他回家就是为了给简峋凑钱，却没想到被池宗源摆了一道，九天后才逃跑成功冲去医院。可那时……
简燕：“我妈去世以后，办丧事火化要钱，我去外地考试也要钱，房租要钱……什么都要钱。”
说着，她的鼻息渐渐湿润，轻声娓娓道来。
简峋欠了太多钱，简燕甚至想过退学去打工，给简峋减少压力。可简峋坚定地要她继续上学，哪怕没日没夜地兼职都要供她上课。
那时临近艺考，路上的交通费和住宿费都不便宜。艺术是个烧钱的专业，所有的绘画工具都不便宜，简燕每次买颜料的心都在滴血，好几次在店门口犹豫着是否回去把管子剪开再刮点……直到简峋某个深夜给她带来了一整套的颜料，替她整理好背包、塞好超市买的小蛋糕。
J.CL有富余时，简燕偶尔会买三十块钱一斤的小蛋糕，但简书杉生病后她再也没吃过，每一分钱都恨不得掰成两半花。简峋那天却买了很多，颠在手里沉甸甸的，全部塞进了她的背包里。
户城的兼职忙不过来，他没办法陪她去考试了。男人脸色有些疲惫，伸手摸了摸她的后脑，说“对不起。”
第二天，简燕抱着背包上了高铁，隔着玻璃门栏站着她哥，男人修长的身形依旧笔挺，朝她挥了挥手。简燕被人群挤着上前，四周熙攘嘈杂，待她再转头时，男人的肩膀耷拉了下来，默默地走向出口。
简燕不记得小蛋糕的味道是什么了，因为她舍不得吃，简峋这些日子兼职时全是啃冷馒头当饭，她拿着这袋小蛋糕像拿着什么重得不得了的东西，即使包装再精美，看起来再可口，她也只是抓着，眼眶通红地咬紧了唇。
【考场附近的酒店涨了三倍，太贵了，我住远点。】
【就住那里吧，你挑的都要提前两小时赶过去，太远了。】发完这句，简峋怕她出门带的钱不够，已经把钱“叮咚”打了过来。
简燕按下退回。
简峋无声地再次打回。
简燕依旧退回。
简峋没再发消息。
凌晨三点，简燕看到手机亮起，刷开时看到转账消息，金额比早上还多了点。
【今天提前领了工资，不用担心。明天换一家近点的酒店，考前精神状态要好，去考场时间长会影响你休息。】
【放平心态，考不好也没有关系，高考并非只有一次。】
屏幕没有人点击，便慢慢地熄灭了下去。简燕垂下眼，忽然很想问他是不是现在才下班，然而答案心里早就知道了。
从简书杉住院开始，简峋兼职的时间更长，可以算是没日没夜，什么活都接。简燕不敢细想那对自己来说过分庞大的数字和简峋从未提过的利息，但就光从他的疲惫程度来看，已经昭然若揭。
能让简峋这么累的，肯定是……已经走投无路了。
那袋小蛋糕从出去到回来，一周多的时间里，一包都没有动。简燕即使在考场外冻得直哆嗦、饥肠辘辘，也只是去店里买瓶一块钱的矿泉水喝，四周都是送孩子的考生家长，简燕却一点都羡慕，反而心事重重地垂下脸。
等要进考场了，她打开手机再次看了眼简峋的微信消息，打起精神。
一场又一场的考试对于艺考生来说如同连轴转，一天跑两个地方都是正常的，简燕拖着行李箱，忽然想起这个行李箱是池琅提前买来给她当生日礼物的，眼眶红得更厉害，牙根咬得紧紧的。
对于池琅的消失她有怨恨过、生气过，这个人就像突然消失在了生命里，说好的做她“哥哥”，却一眨眼没了影子。可简峋跟她说“他的离开肯定是有原因的”，并且从未对此灰心丧气过，在兼职的空隙中打听他消息，甚至还寻去了池家。可惜池家的警卫每次看到他都把他赶得远远的，好几次还要动手。
简峋不得已只能保持距离看着，等到兼职时间就离开，晚了再去望一望。
或许他是在等一扇窗户打开，也或许是在等一个……等不到的人。
简燕最后一场户城美院的考试改期到了一个月后，学生们都抱有不满，可简燕很高兴。她坐车回到了户城，算算时间，绕去咖啡店准备给简峋一个惊喜。
她没看到简峋，领班以为她也是求加帅哥服务生微信的，笑道：“好像他家里人来了，刚去那边聊事情呢。”
简燕一愣，忽地狂喜，以为池琅回来了。待她兴冲冲地冲去后面的露天座位，脚步猛然顿住。
简峋背对着他，对面坐着一个衣着雅致高档的男人，此刻正垂着眼喝咖啡，动作不紧不慢。简燕本身还疑惑他是谁，男人却抬起了脸，面容轮廓、五官与简峋有至少五分相像。
【“……”】简燕脚底一软，隐约察觉到那是谁。
简峋的亲生父亲。
之前她大致了解过一点，却因为简峋不愿提，她便没有深入去了解，只觉得对方是一个不重要的存在，自己和简峋他们才是家人。
可现在对方正大光明地坐在简峋面前，她第一次如此深地感知到了血脉的相连性那是无论多久没见过面，靠近时便能感知到相似的存在。
简燕嘴唇张了张，想喊简峋，此刻破天荒有些胆怯。
【“那么多钱你还不完的。”】男人淡声道：【“我的条件考虑得怎样了？”】
简峋脊背绷直，一言不发。
男人掀起眼，喝咖啡的动作一看便是富贵人家，【“我刚回户城发展，你也该回来帮我了。”】
【“如果你来就是说这些的，那我去忙了。”】简峋冷声道。
眼见着他要起身，那人道：【“只是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小丫头，那么重要吗？”】
闻言，藏在角落的简燕抬起脸。
简峋：【“她是我妹妹。”】
男人道：【“岱家不养无关的人，和她断绝关系，这二十万就能解决。否则过几天就不止二十万了，你清楚的。”】
简燕听得心脏漏跳了一拍，原来简峋没告诉她的金额这么多。
二十万……把他卖了都赔不起啊！他才大三，哪怕从早到晚不休息地工作，也挣不到这个钱！
男人抬脸看他，【“我不想你接下来的人生都在债台高筑中度过。”】
【“她是我妹妹。”】
男人沉默地盯着他，简燕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绷直的脊背。
许久，男人叹了口气，【“五天后，希望能听到满意的回答。”】
【“不要再来，我不会和你回去。”】简峋一字一顿：【“她是我的妹妹，我不会放弃她。”】
简燕心跳得越来越快，渐渐的喘不上气来。
简峋每一句话都狠狠地砸在她的心口，疼得她无法呼吸。
她是我妹妹，她对我很重要，我不会放弃她。一句又一句，听得她浑身发抖，脑内不受控地想起简书杉曾经对她说的那些话。
【“因为你是小燕子送来的礼物呀，一睁眼，就出现在了我的怀里。”】
她是礼物吗？
不是……她是负担。
如果没有她，简书杉没经过那个东奔西走的雪夜也许还能活久点。如果没有她，简峋的负担也会轻点，不用抽时间辅导她的成绩，也不用被捆绑在原地。
她脾气不好，长得也不漂亮，成绩更不好。也就仅存的“家人”把她当宝，一直照顾着她。
那天晚上，她想了很多很多，缩在屋里哭了很久。眼泪打湿了池琅送给她的发卡和简书杉的被子，然后她翻了翻，发现简峋其实没有给她什么有纪念意义的东西。
男人的照顾和妥帖总是出现在各种细节里，若未仔细翻找……很难发现他是一个多么温柔的人。
说不喜欢吃茄子，便只做小份地给简书杉吃，然后单独做一份别的给她。说作业不会写，即使再累也会辅导她功课。出去艺考，哪怕钱不够也要让她住好的酒店，吃好些。
一切的一切，都化成了无法保留的回忆，在收拾行李时小心翼翼地翻找。
第二天，她还是去了咖啡店，那个男人没来，但简峋靠在后院的墙边，两只手支在膝盖上，累得睡着了。
临近黄昏，落垂的日暮浅浅地沉淀在他的脸上，明明才二十出头，却因为经历了太多、劳累了太久，被迫将身形拉得成熟，成为唯一可以支撑家人的顶梁柱。
简燕望了他很久，才无声的离开。
当晚，简峋回家给她做饭，简燕默不作声地吃了很久，忽然提起了一件事便怒摔了碗。简峋不明所以，连忙俯身捡碎片。
【“他是不是来找你了？”】简燕冷不丁道。
简峋指尖一顿，捡碎片的动作放慢下来，【“谁？”】
简燕一张脸涨红，【“你亲爸来找你了，对不对？”】
简峋睫毛垂了垂，【“没有。”】
沉默的两秒后，简燕忽然爆发，怒不可遏到几乎掀掉桌子，碎瓷片砸了一地，乱七八糟。
暴怒之下，什么伤人的话都能说出来，骂来骂去都是骂他撒谎、想认爹、她看不起他。简峋少见地惊慌起来，想抓住她的手，简燕一把甩掉他的手，指着男人鼻子。
【“你为什么还跟他拉拉扯扯，你是不是想跟他走？你对得起妈妈吗？你走啊！你倒是走啊！！！！！！滚啊！！！！！”】
简峋脸色越来越白，眼睁睁看着她摔门回了房间。
男人隔着门不断地解释，简燕在里面一言不发，若开口，只有无端的咒骂。临近十点，简峋没了声音，许久才哑声道“有个夜班，早点睡”。
贫穷的人连痛苦的时间都没有，时间和金钱对他们来说都是非常珍贵的东西。
简燕等到他离开，便背上了自己的背包，拖着那个行李箱离开。离开前，她深深地看了眼屋内所有的摆件，包括墙边的三只小红猪和“五百万”，然后带走了一只被涂成粉色的小猪。
在她的视角，故事便发展到了这里。
“我给他留了一封信，故意指责说他肯定拿了那个人的钱，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简燕已经太久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去的事，慢慢地道：“还说他不滚我便滚，我不想再跟他待在一起了，他这样真让我恶心。”
池琅脸色隐隐泛白。
【“你又有多清白？你认了岱鸿云，他妈的对得起杉姐吗？那是把她抛弃的男人，你磕头就认爹，跟他儿子亲如一家人，留下妹妹四处漂泊……你还有自尊吗？！””】
恶心，没有自尊。这些本不应该放在简峋身上的，却阴差阳错地都成了攻击他的刺，扎得他血淋淋的。
池琅：“那他后来……找你了吗？”
“找了。”简燕声音闷在臂弯里，面前的泰晤士河水静静地淌着，上方飞着各种纵览景色的摄录无人机，河畔边嬉笑打闹声不绝，“我一直躲他，每次看到他就装得更生气。久而久之，他也不敢跟我见面了。”
池琅心一抽一抽的疼，几乎可以想象到简峋当时小心翼翼、难过的眼神，蓦地攥紧了口袋里的手机。
“我一开始住在孙彭泽兼职的那家小宾馆，就是亚男之前住的那间特惠房。他微信被我拉黑了，便总从门缝里塞钱，我没收，也找了点兼职。”简燕：“找兼职的时候才知道……他以前有多难。”
兼职都是非正式工，像她高中未毕业都是打那种黑工，谎称店主的亲戚帮忙，实际上薪资低又累，很多都是脏活累活。她难以想象简峋高中没毕业前到底是怎么挣到钱的，也许是因为男人从来不说，所以会被人理所当然以为钱来得很容易。
简峋碰壁多次，怕她连小宾馆都不愿住了，便不再来找她。后来她因为高三课业忙，无法兼职也付不起小宾馆的钱，拖着行李箱离开，拒绝了孙彭泽想垫付的好意。
当晚，她走投无路联系上了吴海洋。吴海洋平时住在家里，学校提供的教师单人间刚好空着，因为之前就跟她建立了良师益友的关系，便让她在那里住了。又很凑巧，他手里一些活需要帮忙，便让她来帮忙，给些兼职费。
费用不高，足以温饱。吴海洋帮她辅导文化课和艺术课，下个月的户城美院考试她去参加后感觉不错，加上户大氛围熏陶和图书馆的海量藏书量，她稳步进步着，最后考上了国内王牌美术学院户城美院，住进了学校宿舍里。
“户大挺大的，但半年都没碰到过他也挺奇怪的。”简燕闷笑一声，“他知道我烦他，不敢再见我了。”
后来得知简峋和岱鸿云走了，她才略略心安。
池琅欲言又止。
“……但我又不是傻的。”简燕低吸一口气，慢慢地道：“哪有免费住教师宿舍的好事，学校不管吗？老顽固那个臭脾气，天天抽空教我还不生气，哪有那么凑巧，我刚出来，就有兼职给我……”
池琅眸光微动，忽地想起了什么。
【“吴老师很欣赏小燕的天赋，便经常指导她设计方面的事……挺早的了，那时候你还没走。”】
【“后来小燕在他的辅导下考上了户城美院，现在创建了Beaut品牌，吴老师也是创始人之一。”】
【“吴海洋干嘛那么照顾她？”】
【“不知道。我也挺奇怪的，好像因为小燕不想回家住，高考前半年忽然搬来了我们户大的教师宿舍……还是吴老师帮她申请的。之后吴老师就很关照她，真的很关心，就像有人拜托过他一样。”】
……是简峋
【“原来你叫简燕。”】怪不得池鎏朝到现在都不知道简燕的名字，对她的信息一无所知。
吴海洋一个大学老师哪来的本事，竟然能瞒住池二少查消息。
是简峋。
简燕也早就想到了这点，肩膀悄然发抖，试图深呼吸，眼泪全都憋在眼眶里打转。
池琅抿了抿唇，“后来……你们还有联系吗？”
“没有。”简燕道：“我应该对你这么说，也应该对岱鸿云这么说。”
池琅愣住。
简燕顿了下，“但实际上，这五年，他一直在看着我。”
池琅：“什么意思？”
简燕：“我大一开始经营微博，最初什么都不懂，被人喜欢也被人骂过。渐渐的，喜欢我的人多了起来，骂我的人也多了起来，我就想着，网络虽然乱七八糟的，但我既然要做一件事就要做到自己满意，做到让喜欢我的人都开心。”
大三时，她终于小有名气了起来，第一次受邀参加活动。每个人都有单独的展台，只有她的展台最小，她从自己所有的设计品里精挑细选出一些，塞了进去。
行业内竞争厉害，博主间也拉帮结派的，她如同一个异类，兴高采烈地拍完了展台图放微博，便等着人来参观、了解。结果参观者来来往往，基本没人在意她这片小区域，简燕刷着没几条评论和转发的宣传微博，沉默地摆弄着展品。
一天后，她再次坐在展台前，路过驻足的人忽然多了起来。甚至一些知名的vlog网红游玩参展，顺道直播了感兴趣的展位，简燕受宠若惊地朝镜头招手，迎接一批又一批的人潮。网红效应比任何宣传都快，后面几天，越来越多的人顺着微博过来看她的展台，使她销掉了不少产品库存，起码够她两趟飞机钱。
那几天，她微博涨了几万粉，不少都是买到展品觉得很不错便安利朋友来关注的。所谓酒香也怕巷子深，她更需要的是一个展示的平台，现在就有人帮她打开了平台。
“Beaut”是她的自创品牌，寓意着出众美好的人或事物，之所以比“Beauty”少一个“y”，就是因为她觉得那个字母对她来说等于“yesterday（昨天）”，现在的她已经不是困在昨日过去里的自卑小丫头，通过化妆和护肤她可以更好地装饰自己，通过展露双腿她可以自信地展示着自己的烧伤疤痕。
人不能一直困在昨日和过去，等她走出了“昨日”，便是一个崭新的她，她可以自信地在镜头前出现，可以自信地参加活动，也可以自信地在腿上弄纹身。这样的伤疤反而成了她的特色，使她变成了一个出众的存在“Beaut。”
简燕一改昨日的灰心丧气，眼睛渐渐亮了起来，请求现场工作人员协助维护秩序。简燕俯身时余光扫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再抬眼时，那人没了影子。
如同错觉，又给了人极强的真实感。
简燕笑容顿住，半晌，垂下眼继续忙。
短时间内，Arica和Beaut这两个名字小小地红了一把，越来越多的人慕名而来，简燕坐过无数的冷板凳，在接下来的两年里绷着一口气，高质高产地出美妆视频。
那时候她睡得比谁都晚，从早忙到晚，把自己的账号和品牌经营得有声有色。
她的账户上每个月都有人打钱，简燕每次都原样转回，那人又转到工作室账户上。简燕和他这样如此对峙着，最后干脆把那笔每月逐数增加的款放着不动，随他打去。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了大学毕业，她的粉丝量已经有五百万之多，慕名而来参加她毕业作品展的人挤得学生志愿者支不开身。现在的Arica已经变成了一个标志，只要是她经手的设计品，都会大卖一空，她成了国内小众设计师的标杆人物，而她才这么年轻。
毕业作品展持续了一个月，她的展区很大，参观者络绎不绝。但人都是奔着热闹来的，等到最后一周人流终于降了下来，学生志愿者大松一口气。
展位边角有本子专门写参观者留言，简燕兴致勃勃地翻着，每一页都是写着如何喜欢她，希望她能再多产出，希望她能设计出更好的作品。因为人数太多，很多字都挤在缝里写。
直到在最后一页的边角，她停下了翻页的动作。
【很喜欢你的作品，感觉到了你的用心，请继续加油。】
简燕对着那行字看了很久，久到展区忙碌的人潮渐渐平息，归于寂静。
她眼眶通红地咬紧了唇，手指颤抖着，将滴落在那页覆膜纸上的眼泪擦去，可控制不住的眼泪却打湿了覆膜，渗进了纸页纹路。
这个字迹似乎刻意伪装过，却能让曾经日夜被辅导的她认出。
过去，这句话经常出现印刷体的粉丝留言板，每一次活动从未缺席，这次却出现在了手写的纸上作为她的毕业纪念而存在。
“……他以为我不知道那是他吗？”简燕语调急促，气息逐渐颤抖，“他明明每一场活动都参加了！却总是藏得严严实实的。”
池琅：“他怕你生气。”
“他为什么要怕我生气啊！我有什么资格生气啊！”简燕再也忍不住，崩溃地哭出声，“他不要我可以变得更好啊，他为什么要我这个妹妹啊！妈妈也是这样，他也是这样！！”
“他总是小心翼翼的，好像他做错了什么……明明是我做错了啊！是我说了很过分的话！”
池琅默默心想：果然，简峋不会骗我。
【“……你当年一认回岱鸿云，就抛弃她了？”】
【“没有。”】
【“那她为什么不联系你？”】
【“她……”】
【“你解释啊！”】
他确实没办法解释，因为在他的视角，这都是他的错。
【“我没有抛弃小燕。”】
简峋当时的眼神他还记得，那么的难过，却很坚定。
所有人都觉得他抛弃了简燕，回到了岱家。但只有他一个人扛下了所有的事，遵守承诺买下一间可以容纳家人的房子，等着他们回来。
“我为什么要说他恶心啊！我好过分……我真的好过分！”简燕崩溃地哑声着，“我明明应该好好跟他道别的，跟他耐心地说上最后一句话……跟他说照顾好自己，别太累了。”
可她知道不行。简峋这种性格哪怕是迂回的方式，都不会和她主动断绝关系，只有她自己说狠话装作不要他了。
人本不应该打着“为他好”的幌子这样伤害，即使那时都慌了神，是手足无措之下只想着做到极端，让对方彻底断了念想。
因为这样的后果，只会给对方带来无尽的伤害，让他日夜辗转反侧不敢靠近。
但她万万想不到，最后一句却是……“给我滚啊！”
简峋该有多伤心，多难过。她每次面对男人时都很胆怯，哪怕现在回来了，也不敢面对他的眼神，即使脱口而出暴露了心思，第一反应也是逃离。
毫无血缘关系的兄妹，原本那么亲密，却成了五年间互相知晓存在却不敢靠近的关系。简燕不知和他相认是否会被岱鸿云知道，也不知道简峋这五年经历了什么，但无论如何，她没有勇气去靠近他。
唯独在这异国他乡，唯独在池琅面前，她才能发泄出情绪因为这里让她觉得不会被良心和愧疚抓着，也不会被过去的懊悔抓住。
陌生感能加剧安全感，简燕抓不着实处，直到被人顺了顺后背，才发抖地将面庞埋进池琅的肩窝，哆哆嗦嗦，任由眼泪弄脏了妆容，变成了过去那个“丑小鸭”。
“嗒。”
脚步声停住，突兀地，却比嘈杂的人声更清晰。
简燕脊背一颤，抬起脸看向了那人。
简峋站在不远处，攥着手机的指骨收紧，定定地看着她，眸光闪烁。
简燕难以置信地瞪大眼，池琅晃了晃自己一直开着通话的手机，示意将所有的对话都送到了简峋那边。
简燕：“……”
简燕拳头攥紧。
男人忽然出声，“小燕。”
简燕心一颤，看着他上前，心跳得越来越快，哭得狼狈不堪的脸蛋有些糟糕，视线闪躲。
然而四周无处可躲，她也累了。
“小燕……”简峋声音放得很轻，小心翼翼地走近她，“我可以抱抱你吗？”
简燕嘴唇抖了抖，睫毛垂下，但也没动。
简峋眼睛微微亮了，走到近前，试探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我，我是想说……没关系的，我没有在意。”
一年后很少嘴笨的男人现在意外显得笨拙，摸着她头发的动作很轻，如同很小的时候哄着那个小婴儿入睡，看她醒来后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手里的铃铛。
【“小燕子……穿花衣……”】
【“年年春天，在，在这里……”】
【“小燕子……”】那时的小简峋伸手碰向她的手指，两只小胖手指碰上了，便勾了起来，【“……妹妹。”】
直到熟悉的体温裹住了她，简燕再也克制不住，揪着男人的胸口布料，嚎啕大哭，“我真的做得很过分……你原谅我好不好……”
温热的手掌摩挲着她的后脑，力道轻柔，男人低吸一口气，面颊贴近她的发丝，睫毛垂下敛住了眼神，“没事的，我没有放在心上。”
简燕：“可我……”
“一直没来得及说。”简峋低声道：“毕业快乐。”
简燕霎时咬紧了唇。
简峋：“第一次参加活动，小燕做得很好。”
“恭喜第一次办展成功。”
“……Beaut拿了奖，真的非常努力，非常棒。”
一声又一声的祝福，代表着五年间想说却没法说出口的话。
简燕哭得脸颊涨红，被人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后脑，像照顾着自己的珍贵妹妹。池琅听得红了眼，想伸手抱住他俩，却被男人伸手搂住了后颈将脑袋贴在一起，正如同过去三人挤在院子凉床上看月亮的姿势，亲密无间。
“我……我现在能给你买小蛋糕了，你不要再啃馒头了。”简燕哭得直抽噎，“我还能，能给你们很多钱了，不要再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了，好不好？”
简峋揉了揉她的后脑勺，眸中温软，“好啊。”
时间过得真快啊……一转眼，他的小燕就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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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五年间，在各自成长路上独自前行的三个人，还是重新相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