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发太软, 贺光徊的姿势怎么调整都没法像坐在轮椅里那样被撑得很挺直,最后没办法,贺求真脱了身上的外套团成团塞到贺光徊腰后, 他这才能靠得稳一点。

  最近明明已经在努力地吃东西喝营养补剂, 可贺光徊双臂还是没什么力气, 经常撑一会就觉得累,坐正后没一会他还是撑不住, 整个身体又脱力地倒回靠背上。

  知道儿子累, 汪如芸抿着嘴思忖片刻, 隐去了很多原本想说的话。

  “不管是当初送你去矫正, 还是今年开春那会走投无路带你去庙里上香,妈妈和爸爸敢对天发誓,从来没有要折磨你的意思。过去我们只是不想你身上背着的非议太多, 现在我们想的是想你能好起来。小光,妈妈只是太爱你了, 如果可以, 妈妈希望你这一辈子都不要有任何一点风浪。如果让我选, 我宁愿你这辈子庸庸碌碌就做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也不想你过得不好。”

  眼泪流淌进掌心,刺得贺光徊的伤口生疼。

  “可我过得不好。”

  贺光徊看着镜子里满是病容的自己,拼了命地咽下哽咽:“不是因为被非议我过得不好, 也不是因为生病我过得不好。是因为我最亲的家人自始至终没有理解过我。”

  贺光徊垂着眼睛开口:“您们知道为什么您们不让我学羽毛球以后我会闹脾气么?”

  身后无人应答,那是贺光徊第一次和家里人闹脾气。八九岁的小孩说不吃饭就不吃饭, 把自己关房间里关了一晚上,谁敲门都不好使。

  但好像就是一件很小的事情, 第二天贺光徊还是乖乖打开房门,背着书包就去上学了。

  “我其实也没很喜欢羽毛球, 对我来说羽毛球和游泳实际上没任何区别。唯一的区别就是那个羽毛球教练会夸我,他发球好会夸,跳跃高也会夸,连冬天按时上课都会夸。”

  贺光徊讽刺地笑了下,“我只不过是做了分内的事情,没什么了不起,就像最近,我只是锻炼的时候站得久一点、没摔跤,你们就能很开心地夸我。”

  “可为什么我努力准备了好几个月,拿到了物理比赛的第二名,你们却问我‘为什么不是第一?’。”

  父母语结,贺求真转过身歉疚地看着贺光徊的后脑勺,哑声解释:“小光,我们……”

  贺光徊长长抽了一口气,“其实我要求没有那么高,我只想你多喜欢我一点。你们总说我不吭声不说话,一生气只会闷在心里。是因为我知道我说了没用。包括到现在,哪怕坐在这里我都会担心。我担心我说出口的东西在你们眼里也‘一文不值’,我担心我在意的点在你们心里会觉得我没事净瞎想。”

  汪如芸使劲儿地摇头,眼泪铺满整张脸,“不是的,小光,妈妈没有觉得你瞎想。如果你早点和妈妈说,妈妈一定不会这样。”

  一直视若珍宝的孩子突然有一天和你说他从来没有快乐过,这事换谁都崩溃。

  汪如芸再顾不上什么规则,起身脚步匆忙地绕到贺光徊身前。

  她拉住贺光徊的手,使劲儿地往自己胸口上揉。

  “小光,妈妈爱你,妈妈从来不知道你不快乐。对不起,妈妈真的不知道你不快乐。我太想你好了,以至于我忘了最开始的心愿。”

  因为被拉扯,贺光徊的身体往前倾,扑在了母亲怀里。

  贺光徊撑着努力地直起一点身体,他冰凉的指尖拂过母亲额前的发丝,颤抖着说:“我本可以和炀炀留在日本不回来了,可我做不到。我想争取您和爸爸的理解,想逢年过节能光明正大地带着炀炀回家吃您做的饭,就像所有普通家庭一样。我是独生子,炀炀也是,我知道如果我们真的走得干脆,您们和炀炀爸妈都会很伤心。所以我们做不到。”

  他捧着汪如芸的脸,用尽所有的克制,清晰地对母亲说:“妈妈,炀炀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您以后不要讨厌他,不要怪他好不好?”

  汪如芸扶着贺光徊,猛地点头,“妈妈知道,妈妈同意你和小秦在一起,妈妈知道小秦对你好,所以妈妈知道小秦想创业就让你爸爸给他钱了。你不信问爸爸。”

  说着,汪如芸拍了拍也蹲在贺光徊身前的丈夫。

  “哎,对。就是我们刚住过来那几天,我亲自回的成都给他送过去的。”贺求真也在撑着贺光徊,生怕他往下栽。

  贺求真的情绪比汪如芸要收敛一些,但眼眶里还是蓄满了眼泪,“只要小秦对你好,我们怎么会讨厌他、怪他?”

  他拉着袖子替贺光徊把眼泪擦干净,自己却满脸都是潮湿。

  “小光听话,别哭了,你才刚好一点,再哭又要生病。”

  贺光徊咬着口腔内壁把理智找回来,长长呼出一口浊气后,他扫过父母的脸,问父母:“我说我也想好好活着您们信吗?”

  夫妇俩连声说信,一人伸出一只手替贺光徊擦眼泪。

  接着,他又说:“可我不想做没有意义的事情。”

  这辈子太短,即便没有病痛,也不过短短一甲子。

  与其成天担惊受怕,还不如平静地接受,起码心静下来后能好好睡一觉。

  而所有的事情都需要时机,贺光徊不觉得母亲会放下自己矜傲的性格,也不觉得他们会真的发自内心地喜欢秦书炀。

  但这两年遇到的事情太多,特别是今年他大病一场。

  这时候说这些话,是贺光徊用自己所剩不多的生命在反过来逼着父母,让他们看在“亲情”两个字的份上,被迫地接受,也被迫地“快乐”一点。

  算不上伤敌一千,但的的确确自损八百。

  贺光徊哭过一场,又喘不上气,挂着氧气管在病房里强留了两天,回家的计划只能往后推。

  办出院手续的前一夜,汪如芸按照惯例进房间给贺光徊换暖水袋。

  贺光徊从枕头底下掏出一只U盘递给母亲,他懒倦地对母亲说:“我想,您应该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把这个U盘给炀炀。”

  等和秦书炀见面已经和原定的归期整整相差五天。

  这还是贺光徊生病后第一次主动离开秦书炀,也让秦书炀体验了一次在家苦等的滋味。

  小别胜新婚,一直到后半夜,秦书炀都还抱着贺光徊在乱蹭,贺光徊整个后背和前胸全是秦书炀在夜里留下的痕迹。

  后面重新换了床单被罩,贺光徊被浴巾裹着从浴室里抱出来。

  他眼睛都睁不开了,还抱着秦书炀的手臂在一下一下地吻着。

  小臂上已经光洁如初,就算对着灯看也看不出来什么疤痕。贺光徊满意地又亲了一下,半眯着眼睛夸:“看来祛疤膏有在乖乖用。”

  秦书炀搂着贺光徊,牙齿磨着贺光徊下巴,声音缱绻慵懒:“你都下命令了,我能不乖么?”

  贺光徊困得厉害,连秦书炀的脸都推不动,只能嗯嗯嗯地点头把秦书炀的牙齿避开。

  不过没得逞,还是被秦书炀的嘴巴追上去,只是这次他只是亲了亲贺光徊的嘴唇。

  “去那么久,都干什么了?”

  贺光徊满脑子混沌,随口回答道:“能干什么?修身养性当祖宗。”

  秦书炀捻着他耳朵,对这个答案显然非常不满意,“还有呢?”

  “嗯……”贺光徊晃晃脑袋,提起一点精神,“无意间见证了一场不是那么体面的告别,觉得被上了一课,长大了一点儿。”

  他半闭着眼睛,抬起手,大拇指和食指捻了捻。

  不大的一点儿,不过好歹是长大了。

  “现在还有人能给我们贺老师上课呢?”秦书炀挺诧异,抱着贺光徊揉他胸口,“都学什么了?”

  今晚这个动作简直要成贺光徊的心理阴影,每次秦书炀手一伸过来贺光徊心就怦怦跳。担心他还要再来一次,贺光徊立马睁大眼睛,手掌抵住秦书炀往外推。

  但他手劲儿实在太小,推搡那两下就跟给秦书炀挠痒痒一样,一点威慑力都没有,反而让秦书炀噗的笑出声。

  秦书炀抓住贺光徊的手,调笑着问:“怎么走之前手劲就这么一丁点儿,回来了手劲儿还这么一丁点儿?”

  他捏了下贺光徊腰间薄薄的软肉,笑得戏谑:“这段时间吃的饭长的肉都去哪儿了?”

  贺光徊耳尖红起来,磨着牙嘟囔骂了句川骂,一口咬秦书炀肩膀上,“你等天亮的,等我休息好,你就知道我劲儿上哪儿去了。”

  秦书炀吃痛,哎哟叫了声,顺着一把将贺光徊搂紧怀里,揉着他后背说:“行行行,我的我的。给我幺幺困惨了,劲儿都没了。”

  “秦书炀!”

  贺光徊被秦书炀紧紧抱着,宽厚的掌心在他光洁的背上慢慢揉着。

  “好了,我不闹你了,你好好睡。”

  贺光徊这才重新闭上眼睛,靠在秦书炀怀里放慢呼吸。

  一个人睡护理床的时候夜里需要两个暖水袋才能到天亮,回到家就不用,只要躺在秦书炀身边被他抱着就能被焐得暖暖的,腿就没那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