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光徊是被憋醒的, 在醒来的一瞬间他感觉到肺部的空气正被以极快的速度被挤压出去,迫使他不得不睁大眼睛张开嘴唇用力地呼吸。

  心跳仍旧剧烈,以至于醒过来很长一段时间里, 他还是听不见身边秦书炀再说什么。只能模糊地看到一点点秦书炀手忙脚乱按呼叫铃的动作。

  有医护人员匆匆忙忙进来, 按着救治流程给他弄了点什么。贺光徊只觉得有点疼, 但这种疼痛远不比胸口处的疼痛来得明显,对比之下甚至显得有点微不足道。

  鼻底的氧气管被换成了氧气面罩, 顿时贺光徊觉得脸自己的呼吸声听起来都隔着点什么。但总归得以正常呼吸, 不像刚醒过来那样憋闷。

  透过淡绿色的障碍, 贺光徊止不住地往旁边看, 无一例外全是苍白的身影。

  在苍白匆忙的后面,秦书炀孤零零地站着。他无措地抓着点什么,手背上的青筋突兀地鼓起来, 指尖也在泛白。

  好奇怪,明明早晨觉得有力气能起床的时候是两个人一起刮的胡子, 怎么才过了这么一会儿, 秦书炀又是满脸的胡茬?

  生命体征恢复平稳, 有医生说了点什么后便带着别的工作人员离开了病房。

  整个屋子瞬间安静下来,只剩各式各样的仪器在有节奏地发出滴滴声。

  秦书炀凑了上来,他把手凑到贺光徊脸上。

  贺光徊微微动了动,皱起的眉心像是要说点什么。

  “太凉激到你了嚒?”

  贺光徊眨了眨眼, 其实他还是没听清秦书炀说了什么,只下意识地觉得秦书炀问的是这个问题。

  果然, 秦书炀缩回手,指头搅弄在一起搓了搓, “抱歉,我忘了把手搓热了。不生气好不好?”

  他看到贺光徊在氧气面罩下的嘴唇勾了一下, 然后嘴唇动了动,不过大概是没力气发出声音,秦书炀要凑很近,把耳朵贴面罩上才听清。

  贺光徊说:“不会……不会和炀炀生气。”

  贴着氧气面罩吻了下贺光徊,秦书炀沉声哄道:“很累是不是?”

  说着,他避开贴在贺光徊胸膛上的管路,用掌心揉了揉贺光徊的胸口,“很累就睡一会,我守着你,等醒了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不知道医护人员给打了什么药水,贺光徊现在又觉得心跳得很慢。按道理来说人的眨眼速度应该比不上心跳的速度,可贺光徊觉得自己每次眨完眼,心跳才会后知后觉地跟上。

  这种身体自己跟不上自己的感觉让他觉得无比疲惫。

  可也无法睡着,意识涣散前短暂的几秒安静贺光徊听见有人哭了。只是现在回忆起来他想不起来究竟是谁在哭,想问问那个人怎么样了。

  “别看了,这就我一个人。”秦书炀冷不丁出声,没事找事做替贺光徊又掖了掖被子,“别人什么事都没有,就我提心吊胆两宿没睡。这会见你醒了我就不愁了,你要是能再乖乖睡一觉,那我就能出门放炮仗。”

  忽然秦书炀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慌乱地抬手揉了揉贺光徊的眼尾,“怎么我幺幺最近眼眶这么浅?听话,这两天不准哭,再哭还想不想好了?”

  贺光徊没想哭,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哭了。

  他只是难过,难过在自己一点意识都没有的这两天里秦书炀又是一轮新的折磨。

  好像两个人在一起这十几年来都是这样,一直都是他作天作地,然后把所有的事情都留给秦书炀一个人去面对。

  心脏又开始疼起来,疼得贺光徊盖着厚厚的棉被还在打冷颤。

  “幺幺。”秦书炀的语气严肃很多,捧着贺光徊的脸逼他看向自己,“你别多想,听话一点好不好?等你好了你想怎么哭都可以,现在不难过好不好?”

  秦书炀拽着袖子给贺光徊擦眼泪,大颗大颗的滚烫热泪浸湿他的袖子,烫得他浑身都疼。

  他颤声道:“我现在别的愿望没有了,什么升官发财、什么人生顺遂,我都不想了。我只想你好,就这么一点点心愿你就满足满足我好不好?”

  等贺光徊再醒来,日历又撕掉一张。

  比昨天好点,至少不是被憋醒的。

  视线也比昨天要清晰一些,贺光徊能看得见挂在半空那袋跟个小枕头一样大的奶白色营养液,还能看得见医生查房时松了一口气时眉头舒展的那一瞬间。

  “哎哟,可算好些了。又是心肌炎又是重度营养不良,我这两天家都不敢回,一直可值班室里呆着生怕你这出事。”

  医生笑笑,收起听诊器,然后转过头对秦书炀说:“老秦你这会能放心点了吧?”

  这时贺光徊才认出来,自己的主治医生是自己的高中同学。

  当年秦书炀和他还有另外几个男生天天在球场不呆到上晚自习不上楼,穿着短袖,露出来的大半截胳膊被晒得黢黑。

  当初鬼使神差想给秦书炀买水,又觉得男生给男生买水怎么看怎么奇怪,最后给所有人都买了水。

  这男生毕业去医学院上学,还搂着贺光徊依依不舍,说舍不得贺光徊这好兄弟。

  秦书炀愣愣地点点头,好像病这一场的是他,整个人都是颓的。

  他缓了好一会,哑着朝医生又点了下头,“谢了这几天,麻烦你了。”

  眼底的乌青配上刺破皮肤的胡茬,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跟流浪汉没多大区别,惹得医生笑了起来,“行了,自己人客气什么。”

  “不过……”他声音变了变,“他真得好好养,厌食症不是小毛病。他现在身体情况你比我清楚,接着这么不吃东西就不光是心肌炎的问题了。”

  贺光徊眨巴眨巴眼睛,没反应过来。

  厌食症?

  贺光徊眉心皱起来,没觉得自己是厌食症。他只是不觉得饿,也不想吃那些东西。

  送走主治医生,秦书炀转进卫生间洗了把手。他把病床摇起来一点,还没能彻底让贺光徊坐起来,贺光徊就已经开始难受。

  颤颤巍巍抬手按着胸口,难受得闭上眼睛脸皱成一团。

  病床上半截没着没落地抬起来一点,贺光徊缩在上面,不像能坐起来,也不像是躺着。

  秦书炀一手捂着贺光徊眼睛,一手替他揉着胸口,“放松放松,深呼吸,慢慢把气喘匀了就能好点了。”

  他的手盖在贺光徊的手背上,带着贺光徊的手一起往胸口上顺。

  几轮缓慢绵长的深呼吸后,贺光徊终于好受一点,很轻地说了句好点了。

  秦书炀松开盖在贺光徊眼面前的手,明亮的光线重新进入贺光徊的眼里。他抽出手被秦书炀压着的手 ,软软地捏了捏他手指。

  “胡子不刮,衣服不换,我炀炀是准备去讨饭吗?”

  秦书炀勉强笑了下,手指不费一点力气就能勾起贺光徊的手往自己唇边碰了下,“没来得及,每次回家看一眼就着急忙慌赶过来。一会我下楼买把刮胡刀弄弄,十分钟就又帅了。”

  贺光徊虚弱地点点头,“等我好点,我给你刮。”

  “好,等着你给我刮。”秦书炀捻捻贺光徊耳朵,给了贺光徊一个令他安心的笑容。

  他端起旁边盖得严严实实的保温壶,打开盖子还没凑到贺光徊面前,贺光徊闻到饭菜的香味就猛地往旁边一偏干呕了一声。

  原本就坐不稳,是用好多个枕头撑起来的。

  现下往一边倒,秦书炀还没反应过来,贺光徊便重重地摔下床。

  安静的房间里发出砰的一声,贺光徊身上那些电极片被扯掉,仪器陡然发出激烈的提示音。

  下一秒,保温壶没被放好,从床边的柜子上滚落在地,粥液散落一地都是。

  贺光徊满手是血,被扶起来脸都是白的。

  他闻到了食物的味道,趴在秦书炀怀里无法控制地干呕,胃部的痉挛带动着心跳又开始不稳,每往外吐一点什么,心跳的速度就往上升一点。

  “恶心……我……我觉得很恶心……”贺光徊抓着秦书炀的衣服,崩溃地叫唤,“不要……炀炀,你把那个东西拿走,有怪味……”

  可他真的很难控制住自己,余光瞥见地上煮的开花的米粒都觉得恶心。

  “好好好,幺幺我现在就把这些东西收拾干净。”秦书炀揉着贺光徊背,突然又想起来,开始扯着脖子喊:“护士!!护士快来!!”

  东西被收拾干净,贺光徊被重新抱上床。

  护理等级升了一级,不确定他的精神状态,但出于对病人的保护,他的双手被固定在床边。

  尽管贺光徊一百个不承认,但医疗诊断写得清晰。

  ——他就是厌食症。

  病房里所有的食物,小到一颗进口猕猴桃都被秦书炀扔进厕所里的垃圾桶。

  而贺光徊则被插上了鼻饲管。

  “哎,对。往下咽……不要动,头不要动!往下咽!”

  贺光徊一边干呕,一边被护士催促着往下咽,喉咙处的异物感使得贺光徊一直在干呕,他身上没力气,但脑袋还在出于本能被乱动。

  护士不得已,只能紧紧地按着他脸。

  等鼻饲管固定好,贺光徊脸上赫然浮起几条带着指纹的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