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好鞋子, 贺光徊被秦书炀搂着站了起来。

  秦书炀扶得很紧,贺光徊不担心自己会摔倒,但他能明显感觉自己双腿在止不住地往下坠。短短几分钟, 秦书炀就已经抱着他往上提了好几次, 每次他膝盖无法打直的时候, 秦书炀就会抱着他往上一点。

  一种很笨的无用功。

  “没事,幺幺你试着往前走。”秦书炀目不转睛地盯着贺光徊的脚尖, “走得不好也别怕, 我扶着你呢, 你就往前迈就好。”

  贺光徊抬眼, 他看到秦书炀满头的汗,少有的嘴唇紧紧抿着。

  说话声在竭力的克制平稳,表情看起来却已经在崩坏的边缘。

  他轻轻开口, 温柔地答了一声好,然后把视线也转移到自己脚下。

  脚踝仍旧能感觉到刺痛, 但这其实影响不了什么, 主要是双腿不受控制的僵硬无力使得他无法完成往前挪动这一动作。即便用尽全力, 最终表现出来的,也只是脚尖往前蹭了一点。

  贺光徊的膝盖总是打弯,害得他连站立这一简单的动作做起来都倍加困难。他紧紧抓着秦书炀贴在他腹部的胳膊,如同在浩瀚无边的暗色汪洋中抓住的那根浮木。

  可到了这个时候, 已经无法说清究竟是他更需要秦书炀的帮助,还是秦书炀更需要他能往前走一走。

  时间一分一分过, 漫长到两个人的呼吸都变得粗重,可回过头一看, 离床边也不过一两米的距离。

  贺光徊体力已经趋近极限,周身的不适感牵扯着, 哪哪儿都在泛痛。可他仍旧在尝试往前挪动,哪怕每一次都需要他用尽全身的力气。

  哪怕每一次用尽全身的力气,也只是蹭出去半个脚掌。

  他不敢喊停,担心自己这句话说出口会把秦书炀击溃。

  天不遂人愿,贺光徊走到房间中段时,脚踝的刺痛像一道电流,刺啦一下往上窜。

  整个人顷刻之间一点自控能力都没有,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他还把一直扶着他的秦书炀也带倒在地,两个人木楞着坐在地上,脸赛着变得刷白。

  是贺光徊先回过神来的,摔倒后没几秒他就恢复了神情。

  拽过刚刚很疼的那只脚掀起裤腿看了看,确定没太大问题后他回忆着在医院里学的方法把两条腿拢到一起,手动摆好姿势。

  可试了好几次,发现并不能做到医生教的下一步。贺光徊只能伸手拍拍仍旧愣在一边眼睛里茫茫大雪的秦书炀,“炀炀,你能帮帮我嚒?没人搭把手我起不来。”

  贺光徊指尖冰凉,碰到秦书炀的一瞬间,刺骨的寒意将秦书炀拉回现实。他猛猛地点了好几下头,不由分说地抱起贺光徊往回走,将贺光徊放回到床上。

  恢复理智的同一时刻,心里的某根弦也骤然断裂。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看着你走得那么困难还要强迫你走这么久。”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违背承诺不回家,才让你跑这么老远来找我。”

  秦书炀把贺光徊的鞋子扔在一旁,揉着他的脚踝不停地道歉。就像很多年前,贺光徊被冻伤后醒来的那天一样。

  可人在绝望的时候,说出口的话都显得很笨拙,来来去去就这么几句,一点都不动听。

  他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糊了满脸又全都滴在贺光徊冰凉的脚背上。

  突然,贺光徊碰了碰他脸,“炀炀。”

  秦书炀抬眼对上贺光徊温柔的双眼,瞬间将头埋得更低。贺光徊眼里一点悲切难过都没有,还是这么温和好看。

  可贺光徊越温柔秦书炀就越觉得喘不上气来,那种被人掐住咽喉的痛和涩从心脏一路蜿蜒,传递到他的每一寸血脉皮肤,疼得他揉着贺光徊脚踝的手都在颤抖。

  “炀炀,你抬头看看我好不好?”贺光徊揉着秦书炀短而硬的头发,如水的温柔包裹住秦书炀的颤抖。

  他撑着床往前坐了一点,坐稳后又如以往一般,亲昵地捻了捻秦书炀的耳朵。

  贺光徊淡淡笑着问秦书炀:“我们炀炀在不高兴什么呢?”

  他语气里充斥着慢慢的调侃意味,很明显是在活跃气氛。

  这句话问完,秦书炀的愧疚达到顶峰。

  虽然自己性取向特殊,但从小从父母那里受到的教育告诉秦书炀,只有天底下最没用的男人才会让自己老婆吃苦。

  以前秦兆丰总骂秦书炀没什么出息,他左耳朵进右耳多出,从来没承认过这句话。这会儿秦书炀却觉得父亲说的一点毛病没有,他就是天底下最没用的男人。

  贺光徊摸着他头,了然笑了下,“你是不是在想,按照医生说的,我起码得翻了年开春以后才会不能走路。结果因为你没能回家害我跑这么一趟没法走路了,你心里很愧疚?”

  这些想法瞒不住贺光徊,秦书炀也没打算瞒着,只是他已经不知道要怎么表达。被贺光徊这么直白地讲出口,秦书炀更觉得无法呼吸,只能拼命地点头,脸怎么都不肯抬起来和贺光徊对视。

  “可我不觉得可惜呀炀炀。”

  秦书炀怔然抬眼,捧着贺光徊的手倏然收拢。

  见秦书炀终于肯抬头看他,贺光徊眼底的笑意更深一些。

  他拍拍自己旁边的床板,“别揉了,一点都不疼了。你坐过来让我靠会儿呗?”

  秦书炀整个人都是木的,言听计从把贺光徊的脚摆好后坐到了贺光徊旁边。

  贺光徊顺势靠近他怀里,抬手摸了摸他脸,“别哭了好不好,这两天我别的没见着,净见着你掉眼泪。你一难受我比摔跤还疼。”

  “嗯。”秦书炀吸了下鼻子,哑着声音回答:“没哭了,就是天冷的,眼睛不舒服。”

  贺光徊眯起眼亲了下秦书炀下巴,“那就好,我炀炀好乖。”

  空荡荡的房间里取暖器开到了最大的那一档,可秦书炀还是冷得眼睛一直掉眼泪。贺光徊就轻飘飘地靠在他身上,不戳穿、不催促,也不安慰,只温柔地等着秦书炀慢慢崩溃,又慢慢平复。

  人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贺光徊完成了自己心里的最优先级,已经没有任何遗憾。

  但贺光徊不能要求那么心疼他的秦书炀逼着自己说自己没有遗憾,所以他没资格讲任何一句话。

  他只能牵住秦书炀,用自己的掌心贴着秦书炀的手,好告诉秦书炀这不是什么太大的事情。

  等秦书炀的眼泪止住,贺光徊才扬起脸看向秦书炀,他捧着秦书炀吻了好几下,轻声问秦书炀:“现在这还疼吗?”

  说着,手指点了点秦书炀的心窝口。

  “还有点……”秦书炀抓着贺光徊的手指往自己的心口揉。

  贺光徊静静靠在贺光徊身旁,慢慢开口:“那……我喂你一颗贺光徊牌止疼药你吃吗?”

  秦书炀破涕笑了下,呢喃道:“管用吗?”

  随后捏捏贺光徊的手指,顺势移到自己嘴边咬了一下,“不管用要给差评的。”

  “管用管用,”贺光徊连连点头,眼睛特亮,拍拍自己胸膛,“不好使你和贺医生说,贺医生肯定负责到底。”

  在贺光徊眨眼的这半秒里,秦书炀突然想到好多好多年前。

  他们很多个茫然无措,不知道未来该何去何从的夜晚,贺光徊也这么靠在他的肩上。那会两个人太年轻,谁也没底气说点什么来安慰彼此让彼此不要害怕。更多的时候就像先前那样,静静地牵着对方的手,一坐坐到后半夜。

  这一生很短,唯独这几个在外人看起来微不足道的瞬间又显得非常漫长。漫长到秦书炀觉得这漫长足以治好一切天崩地裂。

  “那你喂吧。”

  贺医生牵起秦患者的手,“你出差这段时间,我每天都去练走路。你记得咱小区附近那个小花园吗?我就是去那练的走路。”

  那个小花园秦书炀知道,他们刚回国装修房子的时候路过过,那会贺光徊还开玩笑,说等退休了他们可以在这跳广场舞下象棋。

  但到现在秦书炀也仅仅只是路过,忙起来的时候吃饭都得吃快一点,哪有那么多时间和闲情去手牵手散个步。

  “那个小花园其实很漂亮,我练走路的时候很仔细看过里面的设施,健身器材很全,园艺也很漂亮,连花园中心的那个小喷泉都弄得挺像模像样的。”

  贺光徊垂下眼,“可我没什么心情慢慢欣赏。因为我身边没有你。”

  秦书炀顿了下,哑声道歉:“小光,对不起。”

  贺光徊抬眼笑了笑,佯嗔道:“别打岔呀,不是正喂着你止疼药呢嚒?”

  秦书炀跟着笑了起来,疼痛隐隐减轻,他也能抬手捏捏贺光徊的脸颊,“好,你继续喂。”

  “我每次抬头看,有很多情侣呀夫妻呀,都手牵手在夕阳下散步,我都在想如果我炀炀也在就好了。我就可以不用自己一个人撑着肘拐走,我炀炀能扶着我,我不用一直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偶尔也能抬眼看看路过的花花草草或者是天边很漂亮的晚霞。”

  贺光徊忍了忍,长长呼了口气后把脑袋从秦书炀肩上挪开。

  他直视秦书炀,目光平静柔和,“对我、对现在和以后的我来说,能不能走路真的没那么重要了炀炀,我终究要有一天再也站不起来。所以在那之前,我想我的每一步都走得有意义。炀炀你知道吗?来找你的这一趟,我每一步眼睛都是朝前看的,因为我知道前面有你,只要我走完这段路,你就会出现在我面前。”

  那天傍晚,贺光徊终于出了宿舍。他被秦书炀抱在怀里,两个人去到了村寨的另一个更高的山头。

  远处的民居、古寨在袅袅的薄雾中变得烟火气十足,笼着令人安心的烟火气。而天边如同凤凰羽毛般的云霞又破开了郁结十来天的雾霾,在天际线绽开,一直蔓延到贺光徊目光不及的更远的远方。

  贺光徊坐在山石上,看着秦书炀半蹲在他身前,将衣服脱下来盖在他的腿上。

  相识、相爱十多年,贺光徊从少年变成青年,从站着变成只能坐着。

  而和他四目相对的那个人对他的眼神却十年如一日,始终盛满爱意。

  他们在夕阳下接吻。

  到这一刻,贺光徊恍然大悟,这浩无边际的海洋里压根没有什么浮木。

  只是他们在紧紧抓着彼此,想带对方到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