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事部负责人不悦地啧了一声, 沉着性子问贺光徊:“那你这次要请多久?”

  贺光徊没想好。

  早晨一头热订车票的时候只有傍晚那一班车了,六个小时的车程只能到县里。按照他现在的身体情况肯定不可能连夜赶路,这么算下来最早也得明天傍晚才能到秦书炀的项目地。

  不晓得秦书炀能不能一起回来, 如果不行的话贺光徊回程也是自己一个人, 也要花费两天。

  一来一回, 光是在路上都要花两天时间。贺光徊不敢保证他仅仅只是想见秦书炀一面,吃顿饭就回来。

  “一周吧……”贺光徊干巴巴开口。

  正要解释缘由, 电话那头便开口提醒:“贺老师, 你的情况特殊我们知道, 但这个学期你已经请好几次假了。前段时间大降温, 你一感冒就是一周,这样下去你的教学任务……”

  一个人突逢意外所有人都会同情他,但当这份意外被时间无限地拉长, 变成了稀疏平常的一件事后。除了当事人外所有人的同情怜悯便会减弱,直至消失。

  这是这两年来贺光徊最深的感悟, 也是最早就预料到的事情。

  他费劲地站着, 拨弄即将要取下来的衣物, 很平静地回答道:“我知道。”

  “确实我已经不适合再继续这份工作了,等我回来会按照规定流程办理病退。”

  电话那头呼吸一滞。这次换成对方态度骤然柔和,急着向贺光徊解释:“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原本想着让你转个岗位, 比如行政什么的……”

  尽管对方看不见,贺光徊也安静地摇摇头, 客气疏离地拒绝道:“不用了,我这个病目前没什么有效的治疗方法, 就算转岗也坚持不了多久。不过还是谢谢您,这两年给我行了很多方便。”

  语气到了后面渐渐变得认真, 隐约有点儿强硬的味道。他站在衣柜前,拽住秦书炀没带走的一件牛仔夹克对电话里的负责人说:“所以……请您再通融我一次吧。”

  负责人无奈地答应,挂断电话后贺光徊一刻不敢停歇。他揉了揉酸胀的眼眶,把情绪平复下来,将刚刚想好要带的衣服都扔在床上。

  根据秦书炀的描述,八百公里外的大雪已经下了快半个月。蓉城的着装显然不适合那里,贺光徊要带加厚的冲锋衣和厚毛衣,裤子也要拿出压在衣柜最底下的那两条厚裤子。

  他比健康的人要更怕冷。

  太冷会头疼外,双腿的保暖没做好会很大程度上降低他的行动能力,所以长绒袜和围巾还有帽子也要拿。

  不确定下车后会不会被雪淋湿,所有的衣物都要准备双份,保险起见,外套还要再多收拾一件。

  还有每天都要吃的药,贺光徊撑着墙壁慢慢弯下腰打开抽屉,数了足足七天的药片装进便携分药盒里。再转身走出房间,从厨房里拿了个保温杯。

  在给保温杯灌热水的时候贺光徊脑子转个不停,思索盘算着还需要带什么。

  充电器、钱夹、洗漱用品、舒适的鞋子。

  还有前几天刚办好的残疾证。

  一趟一趟来回拿东西,贺光徊终于扛不住觉得累了。出门后除非坐上车,否则他将一点休息的机会都没有。

  他必须要保存体力,不得不走到玄关边拉掉轮椅的手刹坐了上去。

  等所有的东西都放到床上,贺光徊猛然回过神来,随即整个人又愣怔瘫坐在轮椅上。

  床上的物品单衣物都堆得跟小山一样高,旁边还码着一小堆“出行必备”的物品。

  从研究生阶段开始,出差对贺光徊来说就已经成了家常便饭,这些东西就是在出远门时都要装进行李箱的东西。这么多年一直如此,放在任何人身上都再正常不过。

  可现在的贺光徊拿不动。

  他崩溃地意识到,如果拖着这么多东西,他连家门都出不去。

  昨夜折磨他一宿的胃疼又重新翻涌起来,贺光徊从轮椅上摔下来,整个上半身埋进他堆在床上的那堆衣服里。

  每一个节点都在不服输地做抗争,却每一个环节都在节节败退。

  贺光徊收拢手指,紧紧攥成拳重重捶在床面上。

  翻扑在床上的手机被震得弹起来,恰巧手机在这时候亮起,是先前定的车票这会发来了出票信息。

  贺光徊瘫坐在地上,余光看到手机消息预览里只出现一半的目的地,没忍住仰头掉了一大颗眼泪。

  ——只是想见秦书炀一面,怎么就这么难呢?

  贺光徊想。

  他撑着床面坐起来一点,目光可及之处还是面前的这堆他拿不动的繁琐行李和窗外的碎雪落叶。

  清晨的幻象重新浮于眼前,秦书炀又在小心翼翼地给娇弱的花草盖防雪布,贺光徊看得心脏疼。

  ——还是想见秦书炀。

  贺光徊又想。

  他只是想遵照约定,在冬至那天和秦书炀见面。既然秦书炀回不来,那贺光徊就去找他。

  既然拿不动行李,那就不拿。

  贺光徊席地而坐,慢慢脱掉身上的衣服,把堆在床上最后的那几件抽出来套在身上。接着,他重新撑住床面把自己转移到轮椅上。

  出门时,贺光徊只带着自己第二依赖的肘拐和一个小双肩包。

  不敢让家里人知道,贺光徊没叫司机来。

  出了小区,贺光徊顶着冷风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

  往常不需要张嘴要什么,贺光徊抬手就有人把他抱进车里,今天却需要他先勾着身子和司机说明情况请司机下车,待他把自己转移进车内后让司机帮他把轮椅收进去。

  司机人很好,发现消瘦的贺光徊要试两三回才能把自己撑起来时还主动问他需不需要搀扶。

  问话的时候贺光徊刚好找到支撑点将自己转移进车座上,只剩两条腿还在外面垂着。

  他仰头朝司机笑笑,脸色有些白,只有颧周被冷风冻得发红,“不用,”他又往里面挪进去一点,顺带着捞起双腿随意往车内塞,“请您帮着收轮椅已经很抱歉了。”

  所有的事情都会有优先等级,而今天“见秦书炀”这件事就变成了贺光徊生命里的最优先级。

  过去所有说不出口的话和不愿意承认的身份,在今天贺光徊忽然都能平静地说出口。

  当直梯需要工作人员来解锁时,贺光徊能平静地按下呼叫键对着对讲麦说:“您好,我需要无障碍通行,请您过来帮我解锁。”

  过了安检,贺光徊的轮椅需要托运后才能乘车。

  他指了指车站里停着的简便轮椅,微不可见地咽下一口为自己打气的唾沫开口:“麻烦您借我一辆简便轮椅。”

  工作人员问贺光徊:“就一小段路,您能自己走过去吗?”

  贺光徊直白地回答道:“可以的,但是很慢。但现在时间不剩多少,我担心赶不上,还是用轮椅方便一些。”

  站台和动车有高度差,贺光徊无法自己完成抬腿跨越。他朝着不远处的乘务员招了招手,等乘务员走近,他掏出衣兜里的残疾证。白着嘴唇道:“请扶我一把,我一个人没办法跨过去。”

  没有人会为难一个长得好看还很有礼貌的残疾人,贺光徊仗着这个身份一路上拿到了太多便利。后面坐到座位上没多久,乘务员甚至还替他抱来一条小毯子,盖在他冰凉的腿上。

  可残疾人自己没想过能得到那么多优待,先前不断地重申自己的不便只是想尽可能地减少阻碍。当毯子盖到贺光徊腿上时,贺光徊满脸受宠若惊,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无措地看着蹲下身视线低于他的乘务员,“不、不用这么麻烦。”

  漂亮温柔的乘务员递给贺光徊一个温柔的笑,热情地安抚道:“没关系,您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和我们说。祝您旅途愉快。”

  贺光徊呼吸都漏了一拍,手指不自觉地捻着毯子上短短的绒毛,千万感激只化作一句苍白的谢谢。

  下车时已经有站点工作人员推着他的轮椅站在站台边等他,贺光徊被仔细地搀扶下车,安放到轮椅上。

  几百公里的车程贺光徊没休息过一秒,眼睛睁得很大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风景。离目的地越近,他就越兴奋,仿佛已经能闻到属于秦书炀的味道。

  越是兴奋,消耗的体力就越多。

  当贺光徊坐到轮椅上需要他绷直身体转动轮椅时,没忍住嘶了声。腰间的疼痛扯着僵硬的大腿,将这份明显的痛感传递到神经里,右腿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抽动。

  工作人员见状将他推到无障碍电梯前,不放心地问他需不需要更多的帮助,车站里有很小的一间休息室,可以暂时借给贺光徊稍作休整。

  疼痛杂糅着兴奋,贺光徊整个人呈现出复杂的神情,让人看了觉得他既疲倦又有花不完的精力。

  贺光徊摇摇头,皱着眉绷直身体把手搭在轮椅的钢圈上。

  “不用了,我订的酒店就在车站附近。”

  在电梯打开前,贺光徊认真地朝工作人员微微弯了下腰,“真的非常感谢您们,谢谢。”

  等脱力地躺在酒店的床上,贺光徊才意识到他今天什么东西都没吃,连水都没喝几口。

  但他不觉得饿,甚至还有点庆幸。没吃东西就不会吐,不掏空胆汁地吐,明天状态就会好一点。见面时候脸色应该不会太难看,秦书炀就不至于因为他这一系列不听话的举动而太生气。

  累得过了头,贺光徊没那么容易睡着。躺在床上缓慢而反复地翻了几次身,脑子里杂乱的画面交叠。

  一会是秦书炀的身影,一会又变成了今天他和工作人员沟通的画面。

  过去很多个很累却睡不着的夜晚,贺光徊都会颓丧地想自己究竟是怎么被病情慢慢淹没的。

  棱角被磋磨直至平整的过程又痛又窒息,只要一想到就会觉得人生太漫长,长得他觉得无力。

  然而今晚回想这一切却觉得磨平一点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他能面不改色地承认自己的缺陷,不至于较着劲地为难自己。

  果然人只要有了目标,就会变得无比勇敢。

  十几年前是这样,十几年后这份勇敢仍旧在心尖上发烫。

  贺光徊在酒店里歇了一天,逼着自己吃了点东西。尽管后面还是吐了一大半儿,但好歹是给自己续了点体力。他饱饱地睡了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

  等第三天天一亮,贺光徊又要继续赶路,他还得再坐一趟城郊巴车才能到苗寨。

  再继续往下走,轮椅就不方便了。和处理带不走的行李一样,贺光徊把轮椅留在了酒店,蹒跚拄着肘拐给轮椅续了几天房费。

  他被司机搀扶着踏上城乡巴车,几个小时后,又用同样的姿势将他搀扶下车。

  初雪乍晴,昨天还灰蒙蒙,今天天光大亮,把贺光徊眼面蜿蜒绵长的长坡照得发亮。

  山坡一眼看不到尽头,再最高处还隐约能看到数十级矮矮的石阶。

  饶是刚确诊还不严重那会贺光徊都没走过那么长的一段路,贺光徊心跳漏了一拍,抿着嘴唇站在坡道边不停地摸着凸起的山石。

  可坡顶的诱惑太大,贺光徊已经能看见藏匿在青山间的寨子。

  秦书炀现在就在那里,按照对他的了解,贺光徊闭眼能看得到秦书炀应当是蹲在某栋建筑前在核对数据或是查验建筑是否还有哪里需要修整。

  只要走完这道长坡,再努力把腿抬起来跨完那些石阶,就能见到秦书炀。

  就能和秦书炀相拥,就能和秦书炀说冬至快乐。

  沉重的腿脚跟随着肘拐挪蹭出去,贺光徊踏出第一步、第二步……

  阳光晒着路面,将满地的雪化成薄薄的冰壳。

  贺光徊摔了一跤又一跤,摔得轻他就立马撑着山石、拽着野草爬起来。摔得重了,他就坐地上喘会儿气再想办法起来。

  舒适的运动鞋被血水浸透,厚实的绒袜潮湿冰冷,寒气从脚底一直向上侵袭。

  贺光徊浑身都冷,呼出来的气却是热的,鼻子和嘴巴不停地呼出一团团白色的水汽。

  前天转轮椅那么久都没怎么样,今天才摔了几跤,抠了几次山石,拽断几次野草后整个掌心就全是细细碎碎的血印。

  贺光徊还是不觉得有多疼,只是血珠子一直往外冒,撑着山石的时候会打滑这点令他感到烦闷。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除了坡顶寨子里投射来的微弱光线外,四周再没多的光源。贺光徊走得越来越吃力,到石阶前他右腿在止不住地颤抖,觉得整个人都在往下坠。

  他已经能听得见寨子里庆祝节庆的热闹动静,敲锣打鼓,还有他听不懂的方言唱的山歌。

  温暖的灯火近在不远处,贺光徊定了定神,咬着牙抬起腿踩到石阶上,而后撑着肘拐把自己另一半儿已经僵硬的身体甩上去。

  打铁花在半空中绽开,变成中国人特有的烟花。秦书炀站得很远,没来得及刮胡子的脸上看不见半分笑意。

  有村民看见他,和他招手,让他去篝火边和他们一起,既温暖又热闹。

  秦书炀摇摇头,静默无声又往外退了一大步。

  违背承诺的人不配享受热闹。

  有人轻轻抵住他后背,止住他往后退的脚步。

  那手掌冰凉得像块冻了千年的冰块,寒意穿过大衣,打通保暖服,刺进他的脊梁骨。可贴住他那一瞬间,力道又极度温柔,仿佛一阵轻风。

  秦书炀不喜欢别人以这么暧昧的姿态贴近他,除了远在几百公里外的贺光徊。

  他烦躁地转过身,却对上了这八十多天里夜夜在梦中出现的那双漂亮眼睛。

  打铁花又一次泼满半空,绚烂的花火下照亮了贺光徊白皙安静的脸庞,也照亮了秦书炀。

  他的小光静静笑着看着他。

  满身的泥泞,满身的霜雪,满身的温柔。

  秦书炀解开大衣的扣子,将衣服敞开。吧嗒一声,贺光徊的肘拐掉落在地,他卸力跌进秦书炀滚烫的怀抱。

  滚烫的热泪从上方掉落,滴在贺光徊脸上。

  他在紧的仿佛要把他揉进身体里的拥抱中对秦书炀说:“炀炀,冬至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