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没多久, 贺光徊又吐了一次。这回都没需要他躲到隐秘的角落抠嗓子眼,甚至当下那一个瞬间他其实压根就没想要吐。

  来不及再去卫生间,贺光徊拉过一旁的垃圾桶弯下腰就开始吐。动静大得在一旁画画的贺蕴吓傻了, 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小崽从座位上下来, 顾不上趿上拖鞋, 光着小脚丫就往外面跑。

  “老爸!老爸!救命啊!爸爸吐啦!!”

  贺蕴的声音尖锐,贺光徊在书房吐得昏天地暗也能清晰地听见。他无法出声制止, 从嗓管到胃部, 没有一处是好受的。

  “怎么又吐了?”秦书炀着急地端着杯温水走了进来, 身后的贺蕴紧紧抓着他的裤脚。

  没开窗户, 屋里味道不太好闻。秦书炀把水搁在桌上,转身将窗子敞开。

  蹲下身,他抽过贺蕴抱在胸前的纸巾帮贺光徊把嘴擦干净。

  贺光徊眼圈通红, 被扶着直起身还在喘粗气。

  脱力的他有些坐不住,佝偻着身子差点儿又要往下栽, 吓得秦书炀赶紧伸手抵住他胸口。

  揉着贺光徊胸口老半天, 秦书炀才端起旁边的水杯凑到贺光徊嘴边:“来, 喝点儿水漱漱口,漱漱口能舒服点。”

  水里掺了一点漱口水,喝进嘴里不单单是白水的味道,还有一点儿清新的薄荷味, 贺光徊白着嘴唇就手喝了一点水,秦书炀立马妥帖地抬起垃圾桶接住贺光徊吐出来的漱口水。

  桶里还有方才贺光徊吐出来的秽物, 无意间瞅见,贺光徊又开始犯恶心, 眼瞅着又开始干呕,吓得秦书炀急忙把垃圾桶递给贺蕴, “快,儿子,赶紧把这个抱出去,放远点儿。”

  小崽子脸皱一块儿,捂着鼻子小声嘟囔了一句好臭。贺光徊脸色比前面白了三分,下意识抓着秦书炀衣袖,“抱歉……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今晚的晚饭是秦书炀亲手做的,全是贺光徊爱吃的菜。贺光徊用最毒的话在心里默默发誓,他真的没想过要吐。

  最近他已经很努力在当一个省心的病人了,真没想让秦书炀担心。

  虚汗沁满了贺光徊整个额头,他仰着头望向秦书炀,苍白的嘴唇上翘起来一点皮屑,又被刚刚喝的水打湿狼狈地贴在他的唇上。

  秦书炀一手搂着贺光徊,另一只手抬了起来在贺光徊额头上擦了一把。

  他耐心地开口,指尖不停地轻挠贺光徊的下巴:“这有什么?咱俩都生份到要和我说对不起了?”

  随即秦书炀又看向贺蕴指挥道:“什么臭不臭的?你前几个月没事就尿床,我和你爸爸也没嫌你,赶紧的,帮老爸把垃圾桶送卫生间去,一会回来奖励你奶酪棒。”

  小孩抱着垃圾桶离开,秦书炀心放下来一点儿,低下头揉了揉贺光徊的脸问:“这会好受点吗?”

  贺光徊蹭着秦书炀的掌心点点头,又听见秦书炀问:“那我抱你去屋里洗把脸?”

  “儿子作业还没完呢……”贺光徊有些犯难。

  这几天因为食欲不佳这个问题贺光徊比上半年还容易累,秦书炀不在家的情况下贺蕴经常被寄养在奶奶家,今天才好不容易接回来呢。

  他小声说:“我都好久没陪孩子了,怪不负责的。”

  秦书炀轻笑出声,捻了下贺光徊的耳朵,“这有什么的?你只管躺着歇会,我陪他弄,弄好了我给他洗香喷喷的塞你被窝里,你今晚抱着他睡成了吧?”

  贺光徊确实坐不住,就算不同意也找不着拒绝的理由,秦书炀一弯腰,他顺着攀上秦书炀的胳膊而后闭上眼睛安心地往秦书炀怀里靠等着被稳稳抱起。

  把贺光徊抱起走到门口,秦书炀才想起来没把他肘拐一并带走。

  正当他要折回去拿时,贺光徊轻轻开口:“由随它放着吧……”

  “也……也行?半夜起夜我扶你。”秦书炀愣了下,猜不透贺光徊想什么,不过还是顺着贺光徊心意。

  贺光徊窝在他胸口闷闷摇摇头,“我的意思是一会你有空把轮椅推过来吧。”

  这是贺光徊第一次主动开口说这事,秦书炀没反应过来却被吓得不轻,差点一松手把贺光徊摔地上。

  他紧了紧怀抱,眼睛抡老么圆,说话磕磕绊绊的:“你要什么?你你你……你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没来由的热气蒸腾起来,贺光徊脸发红,又不讲话了。

  他不吭声,秦书炀自然不敢再多问。

  病症连累着贺光徊情绪起伏也慢慢极端起来,稍微不顺心就止不住地往下掉眼泪。没一会人就不行了,头疼脑热顺着找过来,一折腾就是两三天。

  他抱着贺光徊往房间走,拖鞋挂不住在贺光徊脚上,噼里啪啦掉一路,把贺光徊放床上,左脚的袜子也跟着掉下脚后跟,拖出来半只。

  没再舍得让贺光徊受累,秦书炀是拧了毛巾走到床边帮贺光徊擦的脸。擦完脸和手,还替他理了理刘海。

  “我幺幺可真是好看。”秦书炀用手指搓开贺光徊粘在一起的发丝,笑着乱夸。

  最近贺光徊瘦了太多,整张脸没多少血色,下巴还有点尖的过分。但腮颊上没多的肉撑起来,眼睛就显得格外的大,眉骨和鼻梁也比过去要锋利明显一些。

  挺柔和漂亮的一张脸现在变得有些奇怪,趋近于一种带着病气的“薄凉相”。

  他五官轮廓摆在这,和难看沾不上边儿,但秦书炀看在眼里还是心疼,止不住地想这得受多少罪。

  秦书炀把手盖在贺光徊肚子上,“这会还难受吗?”

  嗓管还是火辣辣的烧着,这个无法在短时间内缓解。但人总归是被秦书炀收拾清爽,这会手没那么凉,贺光徊要舒服很多。

  “好点了。”最近他总吐,一开口嗓子哑得吓人。

  秦书炀没敢掉以轻心,兢兢业业地替贺光徊把肚子揉得热乎。他掌心贴着贺光徊的胃,指尖却能轻易地摸到贺光徊的肋骨。仿佛稍微用点力,手就能不费一点劲儿地穿过他脆弱纤薄的皮肤,弄伤没有脂肪和肌肉保护着的五脏。

  等贺光徊表情比先前还要正常一些秦书炀的手才换了个地儿,转移到贺光徊腿上,继续帮他做放松按摩。

  “要不……我和医生商量商量歇一阵,这段时间就不喝药了?”

  话语间秦书炀有些犹豫,踟蹰着开口的时候手上的动作跟着慢了几分。

  没敢太笃定,怕否认得太干脆会打几个月前自己的脸。

  但秦书炀又不得不在内心里承认,这几个月来不管是把贺光徊扎成刺猬,还是每天两碗又苦又涩的中药进肚,都没太大的作用。

  现如今贺光徊左腿肌肉已经明显有萎缩的迹象,撩开两条腿的裤管能很明显看到左腿比右腿细很多。同时右腿的力量也大幅度减弱,在医院那边锻炼的时候贺光徊已经彻底没办法做“蹲”这个动作。

  在锻炼室里,贺光徊借助一切可以借助力量往上爬想要站起来也只能先想办法让自己先跪,然后再撑着完成坐的动作,最后才是费劲地站起来。

  不想承认药石无医,但更不想看贺光徊被磋磨。秦书炀难受得有些烦躁,眉心那条细细的竖纹变得很深,贺光徊抬手按了好几下,也没见秦书炀重新纾开。

  贺光徊:“医生又不是你找的,你能说得通?”

  他笑了一下,又按按秦书炀的眉心,“没事,这还没一个疗程呢,这么快就放弃了家里肯定不同意。你别多想了,难说我就是今天着凉了,一会把被子盖严实睡一觉就好。”

  不管是自己还是秦书炀,谁开口去说这件事都要费一番口舌,贺光徊终究舍不得秦书炀为了这点事去找长辈。过去太多经验都告诉贺光徊,即便有勇气开口也换不来什么结果。

  反倒是另一件事他还能自己做决定。

  贺光徊垂着眼睫,不自然地扯了扯秦书炀的衣服,“刚在书房门口,我说的是让你帮我把轮椅推过来吧。”

  他抬起眼,目光里闪烁着一点复杂的光,语气又怎么听都像在撒娇:“不想走了,怪费劲的,走一小段路能给我累一身汗。”

  揉着贺光徊小腿的手倏忽收拢,惹得贺光徊倒抽气嘶了一声。秦书炀忙歉疚地松开,低头朝他刚刚使劲儿的地方吹着凉气,“是不是弄疼了?我的错我的错,我不该使那么大劲儿。”

  他总有一种近乎笨拙的真诚,半小时前他才揉着脸对贺光徊说两个人还没生份到要说对不起的地步,半小时后的现在自己却连连抱歉。

  贺光徊递给他一个宽慰的笑,半靠在床头回答自己不疼,接着又把话题扯了回来:“你记得看看刹车灵不灵,还有螺丝那些是不是还上紧着。可别我坐轮椅上还能像这段时间一样摔得哪哪儿都是青的。”

  秦书炀点点头,又猛地吸了下鼻子,“怎么……突然又同意坐轮椅了?不是还能走呢嚒?”

  忽然想到什么,他唰地撩开贺光徊的裤管仔细翻着看了一遭,除了膝盖上还没散掉的那块淤青,贺光徊两条腿白皙依旧,一点事都没有。

  这令秦书炀更疑惑了,撑着床面往贺光徊面前凑,他捧过贺光徊的脸,浅色的眸子里全是担忧和不解。

  “怎么了幺幺?今天在学校里摔跤了?”

  贺光徊手盖到秦书炀手背上蹭了蹭,平静地回答他:“没有……”

  他把今天遇到的麻烦隐去,避重就轻地说:“就是太慢了,有点赶不及,想着用轮椅会不会效率高一点。”

  “赶不及去哪儿?”

  贺光徊学着秦书炀瞪大眼睛的表情,“赶不及去该去的地方啊,比如上课什么的。”

  他拍了下秦书炀的腿,故作轻松地问:“你上学那会老师晚进教室三分钟你都想溜,你当现在学生又是乖宝宝了?跟你一样,全都是逃课大赛一级选手,不爱学习协会资深会员。”

  上学那会要不是贺光徊拦着,秦书炀能逃课逃成重修。提起以前的事情,秦书炀耳朵有点烫,不自然地偏过头咳了声。

  “真的没别的?”他还是不放心,没撒开手,拇指指腹按了按贺光徊眼下,“还是右腿难受?”

  贺光徊噗嗤笑了起来:“真没事,能走,就是嫌累。”

  前段时间他反应激烈,今夜角色却调换了过来。变成他不停找理由宽秦书炀的心:“就在学校使使,你在我跟前的时候就还是你扶着我走,不会让你得清闲的。我又不喜欢那玩意儿,还是喜欢最近你搂着我走那种办法,你搂着我我心里能踏实些。”

  每句话传到耳朵里都挑不出毛病,可秦书炀仍旧觉得眼眶酸,酸得他不敢看贺光徊浅笑着的表情。

  他低下头静了好一会才把情绪平复下来,眼睛不知道该看哪里,胡乱地点了点头。

  转眼又是一夜,司机按照规定的时间敲响贺光徊家的防盗门。

  前来的保姆将门拉开,司机看清玄关的场景,愣怔在了原地。

  他看到秦书炀还和往常一样半跪在地上帮贺光徊穿鞋,而贺光徊却没坐在换鞋凳上。

  换鞋凳被换了个位置,连带着鞋柜也被挪动过。玄关比以往空出来一大块地儿,那块多出来的空位刚好够放一辆轮椅。

  贺光徊坐在上面,扬起头来朝司机笑了下,“以后我坐到车上,还要麻烦你帮我收一下轮椅了。”

  刚说完,秦书炀刚好替他把鞋带系好,将他双脚规规矩矩放在脚踏上。这时候司机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贺光徊那条抖了好几个月的左腿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恢复了平静,孱弱无力地任由着秦书炀摆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