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一夜,贺光徊的腿好了很多,站立已经没太大问题,只是走路看着仍旧不大对劲,说不好是病情进展还是昨天摔那一跤弄的。

  “幺幺,你牛奶要喝完哈,那个面包不想吃就不吃了,我往包包里放了两个餐包,一会饿了再吃。”

  贺光徊还坐在餐桌边小口小口地喝着牛奶的时候秦书炀就已经把早餐全部吃好,开始准备去医院要用到的东西。

  这几个月每次去医院贺光徊都很累,秦书炀心疼他,每次临去医院的时候都要磨蹭一下,仿佛这样就贺光徊就能少受一点罪,今天倒是比谁都积极。

  昨天两个人心情都挺差的,所以即便是一周没见回到家也没多高的兴致贴一贴抱一抱,到家后秦书炀给贺光徊做了点吃的看着贺光徊随便吃了两口后帮贺光徊洗了个澡就早早睡了。

  今早醒来见贺光徊没大碍,秦书炀揪了一宿的那颗心才缓缓被铺开。

  心情好了点,秦书炀手就开始不安分,去医院的路上,他没少往贺光徊身上凑,不是碰一碰贺光徊的手,就是趁着塞车的间隙伸长了手去摸贺光徊后脑勺的头发。

  他出差这几天贺光徊估计是去理过发,额头的微分碎盖短了一点,看起来很精神,特别好看。后边靠近脖颈的地方被用心修理过,摸着有点扎手,但很舒服。

  多摸几次,贺光徊就受不了了,痒得厉害。他笑着避开,也不恼,就估计绷着脸让秦书炀好生开车。

  天晴了雨停了,秦书炀又觉得自己行了。笑得吊儿郎当的,趁着转角的时候给贺光徊演了一把单手把方向盘来证明自己开车技术一流。

  他问贺光徊:“这一周想我吗?”

  贺光徊点点头,秦书炀又问:“那怎么这周不给我发消息?”

  这次贺光徊没了回应,他把头偏朝窗边,过了好一会才淡淡开口:“这几天太忙了,也就睡前有点时间。”

  贺光徊的视线落在后视镜上,他注意到秦书炀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好像要穿透他的灵魂,把他心里藏着的秘密全都掏出来摊在阳光下。

  “实在是太累了……”贺光徊装没看到,双手抱在胸前闭上了眼睛。

  气氛到了这里就陡然变了样,后面不管秦书炀做什么动作说什么话,贺光徊都没太大的反应,一直这么头靠着窗子闭眼休息。

  到了医院,贺光徊又变得很正常,他紧紧牵着秦书炀的手,由着秦书炀先带他去检查昨天摔跤究竟有没有伤到哪里,后又跟着医生走进训练室。

  康复治疗远比外人想象的要复杂很多,这种病至今没有太立竿见影的治疗手段,国内大一点的医院更倾向于中西医结合,这就意味着贺光徊不仅要听医生的严格锻炼外,还得尝试一些诸如针灸之类的中医手段。

  体力上的付出只是一部分,针灸更多的需要贺光徊忍耐疼痛。这就是秦书炀往常总磨蹭的原因,他无法替贺光徊承担千万分之一的痛苦,眼眶再浅、鼻头再酸都不及贺光徊真真切切感受到的煎熬。

  训练室里贺光徊被医生指挥着脱了鞋坐到矮床上,听不清医生说了什么,贺光徊慢腾腾地把两条腿收拢,而后艰难地做出蹲的动作。

  这个动作放在生活中实在不起眼,稍稍计算每个人起码每天要下蹲十次,但对贺光徊来说做出这个动作的难度不亚于写一篇要发表在一级刊物上的论文。

  他先是坐着,就像昨天晚上摔在地上后那样,慢慢收拢双腿。然后一只胳膊拢着两条腿,另一只手再撑着硬质的矮床发力,让自己的臀部离开床面。

  说不清到底是腿部没有力气还是平衡不好,贺光徊没有一次能成功,不是撑不起来就是好不容易拢起来的腿又歪朝一边,反正最后都会狼狈地歪朝一边整个人倒在床上。

  几个轮回下来,贺光徊身上的套头卫衣移了位,歪七扭八地罩在他身上。原本在车里看起来很精神的微分碎盖也变得乱糟糟的,和“精神”“好看”半点不沾边。

  可贺光徊还在继续这个动作,医生没说停,他也不打算停。

  在不知道第几次失败后,贺光徊脸都是红的,秦书炀眼睛尖,能看到贺光徊鬓角一层碎碎的汗珠。

  他在落地玻璃后看着,心被揪到了嗓子眼,好像每一次贺光徊摔下去,他的心也从高空中被狠狠砸向深渊。

  主治医生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站在一旁和秦书炀一起看贺光徊锻炼。

  “家属心疼吧?”他冷不丁出声,差点没吓着秦书炀。

  秦书炀转过脸来,眼睛已经红得不像样,哑着嗓子说:“其实……站在我的角度,我没觉得这么折腾小光有什么用。他蹲不了我可以扶他,走得慢我能牵着他……”

  “实在是太辛苦了……”秦书炀哽咽太明显,几乎变成了哭腔。

  但医生只是摇摇头,见怪不怪地笑着问秦书炀:“那你不在的时候呢?”

  说罢,他敲了敲落地玻璃,手指指着的部位把视线放长将将好是贺光徊的腿部。

  贺光徊又摔倒了,这次他爬起来的速度远没有前几次那么快,而是一直趴在矮床上休息。运动裤裹着他纤细的双腿,因为太累,秦书炀发现他腿部有一块肌肉正突突地往外蹦跶。

  医生手指没离开玻璃,他仍旧指着贺光徊的腿对秦书炀说:“你看,他双腿的肌肉正在慢慢萎缩,如果现在你心疼他不让他这么练,他只会随时随地地摔跤,然后像昨晚那样非得等着人来帮他。”

  昨晚贺光徊趴在一堆玻璃渣后面的模样在这一刻又浮现心头,秦书炀刚刚酸楚难当的心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他抬手胡乱地抹了把脸。再看向贺光徊的时候,眼底那些心疼换成了鼓励,只是嘴巴紧紧地抿着,还是能看得出来在压着很多病患家属会有的复杂情绪。

  “这么一想,是不是就觉得心疼没有任何用,延缓才是对他最好的帮助。”见秦书炀情绪缓过来一点,医生才缓缓开口反问。

  秦书炀重重点了下头,“我明白。”

  “比起心疼他锻炼的时候吃的苦,家属更应该关心的是病人的心理状态。”医生出言提醒。

  秦书炀想也没想回答道:“我会的,不过小光比我想象的坚强很多。好几次摔跤啊,或者夜里不舒服啊什么的,他比我还镇定。”

  他自嘲一笑,“我反而看起来更需要看看心理医生,我太怕他遭罪了。”

  医生眯着眼没正面回答秦书炀,而是问他:“那他最近肌肉震颤严重吗?”

  秦书炀叹了口气,眉尾耷拉了下去,“严重啊,我今天还想找您问问呢,您开给他的药好像没什么作用。小光夜里几乎就没睡过整觉,每天晚上都会发作。”

  医生又问:“那你知道肌肉震颤更多的是因为焦虑吗?”

  回话时秦书炀视线没有任何偏移,还是紧紧地盯着矮床上的贺光徊。听到这个话,他终于肯将脸转过来,分给医生他的正脸。

  他震惊地看着医生,不可置信地问:“您……您是说小光是焦虑吗?”

  医生平静地点头以作同意,这下秦书炀就更想不明白了。脑海里一直在复盘这段时间贺光徊的表现,在北京的时候他害怕过一次,在医院的大门前很激动地哭过。

  但贺光徊很快就恢复了正常,最后那天在消防通道里还是贺光徊反过来安慰的秦书炀。

  后面吃药、锻炼贺光徊都很配合,发生意外后也是他更冷静。秦书炀可以拍着胸脯地说,是贺光徊一直在镇定地安慰上蹿下跳手足无措的他。

  那这个焦虑又从何谈起?

  看出秦书炀的疑惑,医生歪着头饶有兴趣地问秦书炀:“你确定他真的接受自己的病情了吗?”

  这句话像一记正中门心的拳头,打得秦书炀忽然噤了声,回答的勇气都没有。

  他心虚地重新转过头去看向训练室里的贺光徊,眼神却飘忽不定,像是不敢直面里头累到爬不起来的贺光徊一样 。

  医生拍了拍秦书炀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他很勇敢,但这场仗太漫长了,一直这么勇敢会提前把他耗光的。”

  秦书炀没什么知觉,只下意识地点头。除了点头,什么都做不了。

  休息够了,训练仍旧要继续。这次医生给了贺光徊一点力,帮着他从床上坐起来,刚坐稳医生就松开了手示意接下来还是得贺光徊一个人努力去完成他失败了很多次的动作。

  还是慢腾腾地收拢双腿,还是咬着牙脸都挣红了地发力起身,这次贺光徊终于将屁股抬起来了一点。哪怕只有一指的高度,哪怕几秒后他又摔回了矮床上。

  可总算是成功一次了不是吗?

  他做到的那一瞬间,秦书炀觉得自己被狠狠砸进万丈悬崖的心又被轻易地捧到云端。

  特别是摔到后贺光徊竟然扭过头朝他看了一眼。

  从开始训练,贺光徊就再没分过一个眼神给训练室外的秦书炀。他所有的注意力都给了医生的指令、给了自己的身体,再累再疼都没有看一眼秦书炀。

  但成功后的第一秒又立马转过头看向身后的秦书炀。他的视线都没有飘忽犹豫过,仿佛一直都清楚地知道秦书炀站在那里。

  落地玻璃很大程度地隔绝了声音,贺光徊也没那个力气扯着嗓子对门外的秦书炀喊他成功了,他只是眼睛亮亮的看向秦书炀。

  象牙白的脸上铺满了汗珠,头发凌乱地盖住了贺光徊的整个脑门。不过无所谓了,所有的狼狈都被他脸上绽开的那个笑盖过。

  而秦书炀能回给他的也只有一些来不及在脑子里转一圈就发出的动作,什么举大拇指、比心全来了一套,最后还夸张地给了贺光徊两个飞吻。

  人这一生真就走一步看一步,放在一年前秦书炀绝对不可能想得到一年后的他,三十四岁,知名建筑集团的一个中层小领导,会因为自己爱人能做到蹲这个动作就高兴得蹦蹦跳跳在大庭广众下又是飞吻又是比心的。

  上一次他那么激动,还是和贺光徊表白成功那天。

  他站在贺光徊下楼下,也这么蹦蹦跳跳地对着窗边的贺光徊比心。

  那年他二十岁,现在他三十四岁,十四年一晃就过,没想到只有年纪长了,喜怒哀乐还是被十九岁时喜欢的人牢牢地拴着,一点没变。

  锻炼结束后秦书炀给贺光徊喂了点水,接下来还有几十分钟的电灸,等这些全都做完了才能带贺光徊回家。

  裤子脱了放在一边,贺光徊躺在小床上,两条腿上密密麻麻地扎慢了细细的小针。针头一端埋进贺光徊的肌肉里,另一端连接着设备,微弱的电流正通过针尖向贺光徊体内涌入。

  没想到今天运动量能那么大,这种情况下秦书炀只是出去接杯水的功夫,回来就看到贺光徊头偏朝一边已经睡了过去。

  只是多少还是难受,他眉头紧紧的皱着,睡得非常不安稳。

  秦书炀心疼地揉了揉贺光徊的眉心,本想替他把眉间的皱捋开铺平,没成想反而让贺光徊更加难受。

  睡得非常不舒服的贺光徊细细哼了一声,应该是想动一动翻个身的,但心里那根弦还没松,睡着了还记得自己在理疗,最后反应到躯体上的动作只有头在枕上略带一点烦躁地动了动。

  “好好好,不弄了,不弄了……你睡,我不吵你……”秦书炀轻轻理着贺光徊额间的碎发,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哄道。

  帘子把里外隔开,隔成了两个世界,只有他们的这个小小的星球里寂静到只有贺光徊一个人沉重的呼吸声。

  每一次他的低哼都让秦书炀难以呼吸,疼得他觉得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收拢,将这个小星球里的空气挤出去。

  “炀炀……”突然,一直在熟睡的贺光徊碰了碰秦书炀的手。

  他没睁开眼睛,声音也足够模糊,一听就是梦话。

  秦书炀手自然而然地和贺光徊握在一起,手指相扣却不敢出声,怕打扰贺光徊的梦。

  贺光徊咕哝着喊了好几声炀炀,断断续续,重重叠叠,喊了好久好久,最后声音更更更小,他小声说:“炀炀……别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