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医院的路上,贺光徊接到了母亲汪如芸的电话。下意识的贺光徊还有点不太敢接电话,手机响了好几秒后才按下接听键。

  “喂,妈。”讲话时贺光徊心跳得很快,车内的空调温度高,立马就觉得头晕起来。

  汪如芸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来什么情绪,“玩得开心吗?”

  这句不带任何情绪偏颇的问句让贺光徊更没底了,之所以不敢在蓉城做进一步的检查就是怕汪如芸知道。她退休前在医疗体系干了一辈子,全蓉城的医院生拉硬拽她都能找到几个熟人。

  贺光徊现在还没勇气让家里人知道这件事,一旦过了三十以后,和父母之间的聊天都得挑着好的说,更何况是生病这么大的事情。

  他望了一眼坐在旁边的秦书炀,心虚地回答道:“还行,前几天北京有一点儿冷,但这几天好多了,还去看了香山。”

  电话那边静了静,随后又开口:“玩得开心就行,差不多就回来吧。马上开学了也不知道收收心,都是当老师的人了玩性还那么大。”

  贺光徊松了一口气,汪如芸能这么说就代表她还什么都不知道,打这通电话过来只是想委婉地表达想儿子了,让儿子尽快回家而已。

  “嗯好,我们也是打算明天就回来了。给您们买了礼物,回来两边一起吃饭。”

  今天已经二月二十六号了,酒店只订了一周,明天就该回家了。

  汪如芸怔松,随后微微笑了笑,“你们自己玩得开心就好,不用给我带礼物,钱不够跟妈妈讲,妈妈让你爸爸给你打。”

  电话挂断,贺光徊收起手机,随后带一点歉疚地笑看向秦书炀。秦书炀立马了然,颔首说:“懂了,一会医院这边完事儿了去买礼物。”

  他狡黠笑了下,“得给太后挑个上档次的。”

  贺光徊哭笑不得,拍了下秦书炀的腿,“瞎喊什么呢?他是太后,我是什么?”

  秦书炀抓着贺光徊的手捏了捏,碍于前面司机,他贴近贺光徊的耳朵,咬着小声说:“你是长公主,是昏君。我是被你藏在椒房里追着你喂葡萄的狐狸精。”

  想起昨天在酒店秦书炀端着水果盘追着贺光徊喂的情景,贺光徊耳朵倏忽就红了。他脸皮向来薄,怕司机听见,只能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顺道往秦书炀手心抠了下。

  快到医院的时候一直靠在秦书炀肩头的贺光徊忽然说:“不过礼物确实要买好一点的,都好好买。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出来……”

  他安静说话的时候语气和汪如芸很像,都是淡淡的,让人很难分辨他的情绪究竟如何。除了最亲密的人外。

  秦书炀和他十指相扣,声音也沉了下去,偏过头用鼻尖蹭了蹭他头发,“嗯,我知道。”

  交通堵塞,下车时清晨的那点雾气都已经散了,也和检查那天一样,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晴天。

  只是风有点大,贺光徊被风一吹,在车上被秦书炀焐得暖洋洋的手瞬间凉了下去,指尖都是冰的,手心还一阵一阵的在冒汗。

  他站在路边等秦书炀给司机付钱,街道上车来车往,断断续续的鸣笛声伴随着小腿的肌肉跳动弄得他心烦。

  春风料峭,嗖的一下刮过来,他腿部某块肌肉跳动更加明显,低头一看甚至都能看到小腿外侧的那块肌肉一下一下地在动。

  肌肉跳动的时候并不疼,但它们突突地抽动着,根本控制不住。这是从来没发生过的情况,吓得贺光徊手心的潮湿更加明显。他一直盯着自己的小腿看,连秦书炀转过来牵他手都没回过神来。

  秦书炀攥着袖子给贺光徊擦了擦手,温和地问他:“怎么出那么多汗?”

  如梦初醒般贺光徊回过神来,再看小腿,那块往外跳动的肌肉已经偃旗息鼓。他想说自己没事,却发现喉咙处像塞着一块硬冰,张口吸进一缕春风后从嗓子开始全身都是僵的,根本说不了什么。

  “幺幺,你怎么了?”发现不对劲,秦书炀松开贺光徊的手,双手捧着他脸紧张地问。

  可他越是紧张越是问,贺光徊就越没办法说话。

  他甚至难受得蹲了下去,霎时间刚刚跳动的地方又酸又软,根本没一点力气支撑他站起来。

  大马路上,有个年轻英俊的男人忽然没任何预兆地蹲在地上,陪同他一起的男人也跟着蹲了下去。就算是在医院这种本就挤满了病患的地方这样的动静也足够引人注目,路过的行人不免要多看两眼。

  秦书炀怕得要死,他扶着贺光徊不停地问,问怎么了、问哪里难受,可贺光徊就是不说话,只哽着脖子嘴巴张着大口喘气和摇头。

  有人壮着胆子凑上来问需不需要帮忙。秦书炀才忽然恢复理智,下意识地打算抱起贺光徊去医院,没想到贺光徊却一把拽住他。

  前一秒还只会不停喘气的贺光徊忽然间像活过来又疯了一样,他将剧烈呼吸的动作改换为不停地摇头,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了下来,一颗连着一颗。

  一连串的眼泪猛然点醒秦书炀,贺光徊不是不舒服,他是在害怕。

  这近一个月的时间里,面对突如其来又早已经确诊的疾病,贺光徊好像都没太大反应。他没有拒绝过秦书炀的任何要求,秦书炀说去哪个医院,他立马就站起身收拾行李。

  医院里,医生说要做什么检查他都配合。抽血时干脆利落地撸开袖子,做腰穿也平静地躺在床上。很多检查需要空腹,他一饿就是一上午,到可以吃东西的时候才会开口问秦书炀要一点吃的。

  怕长辈担心,贺光徊每次接起电话都能压着心跳装出最平静喜悦的语气。秦书炀接受不了,他就陪着秦书炀天南地北地跑,发无数份检查报告出去,去无数份一模一样的绝望里找一份生的寰转。

  贺光徊顾全了所有人的想法,但这已经是最后一家也是最好一家医院了。踏进这家医院的大门就预示着再没有一丝侥幸。

  可其实生病的是他,难受的是他。最亲密最爱的人给予的怜惜和爱意也无法磨灭最终要面对这一切的,还是只能是他这一现实。

  “小光……”秦书炀半跪在地上抱住贺光徊,将他脆弱的身体整个护在怀里。他沙哑地问贺光徊,语气平直叙述:“你在害怕对吗?”

  片刻后,他感觉到怀里的人在点头。

  秦书炀摩挲着他的后背,下巴抵在他的头顶。

  “别害怕,我还在……”胸前的衣服被泪水浸湿,秦书炀一遍一遍地重复道:“别害怕……别害怕……”

  他们抱得那么紧,秦书炀还是觉得胸口那块有风往里钻。那风带着刺骨的凉意,吹得他的心空荡荡的。

  过了好久,贺光徊轻轻推了一下秦书炀,他被抱得很紧,有些喘不过气来,“好闷。”

  秦书炀松开贺光徊,用指腹擦着他脸颊上的潮湿,“还难过吗?”

  贺光徊眼睫垂下,长长的睫毛如鸦翅般遮住双眼。他轻声回:“不难过了。”

  随后他站起身来,将手伸给秦书炀,两个人互相搀扶着站起身,又互相给对方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

  微凉的春风下,他们手牵得很紧,一步一步朝着医院走去。

  已无退路,只好一步一步往下走,也只能往下走,不要停,也不能停。就这么把手牵得紧紧的,一直往下走。

  可人就是很奇怪,知道不能停,知道要往下走,知道要面对结果……知道要保持绝对的理智去面对这一切,但当真的面对诊断证明的时候,心里绷着的那根弦还是会断裂。

  嘎嘣一声,清脆又决绝。

  断掉的时候秦书炀连走出诊疗室都需要贺光徊搀扶着。

  他实在走不动,慌不择路地拧开消防通道的防火门钻了进去。

  这地方空旷僻静,颤抖着呼吸能听见回声,秦书炀死死地捂着嘴,整个肩膀都在抖。

  这段时间很多个睡不着的晚上,秦书炀都会抽很多烟,一边抽烟一边在各个社交软件上查。查医院,查类似案例,查关于这方面的东西。

  他看过太多因为这个病最后瘫痪在床身上插满了管子的病人,他们销行立骨,头发也因为家人方便照顾而剪的很短很短,怎么看怎么狼狈。每当看到这样的视频或者照片,秦书炀就会连着抽好几根烟,然后更加睡不着,坐在酒店的露台或者院子里一坐就是一宿。

  他也看过很多年前确诊是渐冻症的病人,一直到今天忽然又说是误诊,如果当初没有误诊的话不会变成如今这样。

  每当这个时候,他又会默默走进卫生间干干净净地把自己手上的烟味洗干净,再认认真真刷个牙,然后躺回贺光徊身边。

  温暖的被窝里他贴着贺光徊,鼻尖一下一下地蹭着贺光徊脑后的头发。

  心里将他能记得住的各路神仙的名字都念一遍,求他们别干受香火不干活,偶尔也支棱一下。

  在蓉城的时候,他可以自我安慰,这不一定准,毕竟那所医院的王牌专业不是神内。到了湘州,他还可以给自己一点心理暗示,说湘州的医院这两年略微下滑,全国最好的医疗资源在北京,去那里看看说不定不是这样。

  此时此刻,他和贺光徊已经在北京了,已经在全国最好最顶尖的医院了,可拿到的答案还是这个。

  这一秒钟,秦书炀觉得自己好像是天底下最没用的人。

  过去做过的所有事情,都是在做无用功。

  “八十一座……”

  秦书炀没大喊大叫,也不天崩地裂地哭。只紧紧地一手攥着诊断报告,一手攥着贺光徊,佝偻着身子小声地念叨。

  声音太小太模糊,贺光徊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单手扶着墙壁蹲了下来问他:“炀炀,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言语间,也有明显的哽咽声。

  秦书炀上火还没好,嘴上的燎泡仍旧在,声音还更沙了些。他微微抬起头,眼眶红得骇人。

  他眼珠往上抬,似做回忆状对贺光徊说:“你还记得咱俩研究生那会为什么选的古建筑方向吗?”

  贺光徊抿嘴摇摇头,“不是说别的方向竞争大嚒?”

  秦书炀偏过脸仰着头看着头顶高高的散风窗,逼着自己讲眼泪收回去。

  “我妈那会很信这个,她不知道从哪里打听来的,说古建筑这个方向以后就是给人修庙的。说我选这个准没错,又好找工作,又能积德修福报。”

  回忆拉到很远很远的以前,填报专业的那段时间有流感,白天秦书炀还对自己母亲这番言论嗤之以鼻,晚上他陪着贺光徊去校医室挂水,回来就填了古建筑方向。只是没想到可选择的方向那么多的贺光徊也跟着填了古建筑。

  秦书炀颓丧地笑了下。

  “……后面上学那阵,咱俩真的总跟着导师去恨偏僻的地方修庙。村里那些人经常夸我们,说我们以后一定是有福之人。”

  说到这里,秦书炀眼睛一眨,眼泪控制不住地从眼角泄了出来。他把贺光徊的手抬起来,整张脸埋了进去。

  消防通道在过去的日日夜夜听过太多病患家属的呜咽,今天又多添一笔。

  “所以……我究竟要积多少德,要修多少福报,他们才能保佑你?”

  不同于在医院门口贺光徊骤然崩溃时秦书炀低声细语的安慰,贺光徊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让秦书炀埋在他掌心里,和空旷的消防通道一起静静聆听秦书炀内心那座大山坍塌。

  他掌心宽阔温暖,消防通道承载不了的眼泪全都被他温柔地接纳了过去。

  很多年前,他们在云南的一个少数民族寺院里,那天庙宇修成,有师傅在给佛像塑金身。秦书炀站在佛像下,看着漆了一半的佛像,一直吊儿郎当的他忽然虔诚地双手合十深深鞠了一躬。

  当时导师和别的同学也在,大家还打趣说没想到秦书炀还挺迷信。他们笑着说:“秦书炀,你就算要求什么,也要等金身全塑完,你带着供果和香火来才有用啊。”

  鞠躬后秦书炀直起身,讳莫如深地笑笑,他摆摆手没说什么,牵着贺光徊走出了寺庙。一直到辽阔的草原,秦书炀才开口说:“我和佛祖说,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贺光徊手指动了动,他碰碰哭声渐止的秦书炀,温声说:“炀炀,你还想和我摆酒吗?”

  秦书炀抬起头来,满眼的水光,映着贺光徊的温柔。

  “办。”秦书炀吸吸鼻子,像下定决心一样,又重复一遍,“婚礼当然要办!”

  贺光徊如水墨画一般的脸倏然间绽开一抹笑,漂亮到秦书炀心尖都在颤。

  他说:“那你修的庙就没白修,他们听见你的祈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