纱莉看着机械仓中的青年，青年面貌依旧、眉目平静，他闭着眼睛平躺在一堆器械里，就像睡着了一般。
但纱莉知道他没睡着，这才是让她感觉到违和的地方，无论面对多少次她还是不习惯。
要知道青年第一次躺在这里那喧闹的大嗓门那奋力挣扎的样子，让她光是回想就感到心力交瘁。但她知道那才是青年真实的情感表达，现在这幅死寂模样反而让她有些无法适应。
在一系列电械的刺激下，纱莉顺利取出一管资源，小心放入冷冻箱中。
在这个过程中，青年的表情始终没有任何变化。知道任务完成，他掀开眼皮，默默起身整理衣裤。
他真的太安静了，纱莉看着那两排低垂着的眼睫毛，在漠然的面孔上投下两扇静止不动的阴影。
要不是手还在细微动作，她差点以为这是一樽豪无生气的人形雕像。
见青年穿好衣裤跨仓离开，纱莉忙叫住他，“先等等，白博士还在等你。”
青年没有回应，只是调转脚步，往实验室方向走去。
建立在八层繁育部的实验室一眼看去、就像一个大型的人体组织展览馆。
入门两旁的铁架上摆放着无数玻璃瓶罐，里面浸泡着残肢断臂和各种器官。
铁架间有几座圆柱形玻璃箱，里装着大小不一的人体标本。
这些人飘浮在淡黄色的液体中、睁着惨淡无神的瞳孔，像幽灵一般、在苍白的灯光下尤为渗人。
穿过长长的铁架，几乎到实验室最里端，这里置放着各种机械设备。
白祈站在一台离心机前，他将两管全血样品放入离心机里旋转分离，数次之后抽出离心管，小心地取出所需物放到高倍显微镜下观测。
一直以来、生物医学家们对两个人种间的人体机能进行过无数次参考研究。不断探索未知规律，试图突破原有技术和优化遗传基因繁育出更强大更完美的人种。
蚁种终究是人为制造品，违法了自然规律，两个人种间始终存在着些许差异。
此时两个镜片下的小小细胞就有细微区别，就在他看到其中精妙之处时，实验室的门被人推开了。
青年推开门后，目不斜视直接走到他面前。
不敲门直接进来的还有谁，不用想也知道，白祈就着看显微镜的姿势，问道：“万城、上周给你的药有按时吃吗？”
“嗯。”万城淡淡回道，他抿紧嘴唇、形成一条冰冷的弧线。
“很好。”白祈直起身，朝一旁的 椅床抬抬下巴，“躺下，把衣服脱了。”
万城脱下上衣露出上身，健壮漂亮的身躯上遍布大小不一样的狰狞伤痕。似乎知道对方要做什么，他爬上椅床后，僵硬地侧卧着。
白祈戴上手术手套，走到万城面前将他的右上腹进行消毒后注射局麻药水。片刻之后，白祈抽出一根长长的穿刺针，刺入他的肋间，抽取出25毫克的肝脏放入玻璃管中。
白祈把玻璃管放到一张台子上，台子上有很多瓶罐，里面都是同一人的内脏组织、皮肉组织、血液、脑髓液和骨髓液…… 这些东西都是针对万城不同时期各种药物和病毒影响前后取出来的样本。
万城是一个很不错的研究对象，无遗传疾病，抗药性、抗病能力和愈合能力都很强， 他已经很久没有碰到机能这么强大的生命体了，白祈看着一台子的好东西，以往冷峻的脸庞上难得露出了一丝笑意。
万城忍受着身上的不适，他缓缓起身，艰难地穿上衣服。
白祈从一堆样本中抽出两根玻璃管，瞥见他这番举动后提醒道：“虽然这只是一个小手术，但你最好有必要卧床几小时后再活动。”
万城没有理会，自顾自穿好衣服后下床穿鞋，开门离去。他静得无声无息，这一系列动作下来未发出一丝声响。
白祈倒对他的安静本分感到十分欣慰，以前那一惊一乍的模样光想想就让他头痛，虽然少了几分活力，但这才是成熟男人的该有表现不是吗。
带着愉悦的心情他继续忙碌着手里的活，不多会后莎莉敲门进来，给他送来了需要检测的样品。
莎莉把玻璃管放到台子上，看到满满一台子的人体组织，想了想后，她开口道：“ 白博士，我们这样子对他，会不会太残忍了些？”
“这是经过他意愿的莎莉。”白祈摆弄着仪器，头也不抬地回道，“用他的身体，来换伊恩的命。”
“可是……”
“没有可是，我们得在万城身上做出成绩，德拉夫人才愿意给伊恩继续提供医疗救治不是吗。”
莎丽皱眉说道：“一定要这样子吗？说实话，他越是配合我越不忍心下手。”
“心软办不成大事，生物医学的突破是建立在无数实验基础上的。再者说、蚁巢不会浪费资源，这是等价交换，大家都在各取所需。”
白祈面无情绪说出这些话，美丽的眼眸比玻璃箱中的尸体还要淡漠，他在平静地诉说事实，似乎与这冰冷的体制早已融为一体。
莎莉清楚，光凭她几句话什么都改变不。抿了抿嘴唇后，她点头答道，“我知道了，白博士。”
“不用想那么多，事实上我们的成绩一直不错。”白祈向她勾了勾嘴角，略带欣喜地说道，“他没让我们失望。我很期待用这么优秀的基因培育出最完美的人种。”
“可是白博士，你的基因也很优秀啊。”莎莉由衷地夸奖道，眼里满是爱慕之色，“看看白榤，在那场战争中竟然一枪击杀了巨狨，他得到了最高荣誉的表彰，现在已经是巡防队总队长了，年纪轻轻的就有一番了不得的作为。”
白祈的笑容逐渐消失，转过头来重新摆弄起仪器，语气冷淡地回道，“他就算当上军长又如何。”
气氛瞬间有些尴尬，莎莉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额头，她说的可都是实话。白祈也许在为自己儿子暗暗感到高兴。
相处这么久她了解白祈的性格，虽然面上没表现出来，但他心里的浮动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除了白榤任何人都牵动不了他的心绪。
或许太过于在意一个人，才对他的表现有着浓烈的评价和看似淡薄的期望。
万城离开八层，往六层医疗室走去，穿过长长的走廊，他在一道门前停下，伸手轻轻推开房门。
这里是一间明亮整洁的独立病房，房间摆满先进的医疗设备和齐全药品，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
伊恩正躺在病房中间的病床上，似乎怕惊扰到他，万城小心合上房门，轻手轻脚走了进去，再轻声坐到床边的木椅上。
他呆呆看着床上的人，伊恩闭着眼睛、就像睡着了一般，微弱的鼻息扑到呼吸机透明罩上，形成一层薄薄的水雾。
但他知道，伊恩不是在睡觉，在上次的战争中，他的内脏和大脑受到重创、从此陷入深度昏迷。那是秋天的事了，现在已是冬天，他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
每当看到伊恩这幅模样他便感到心疼不已，地面上的冰雪似乎透过土层，笼罩住他遍体鳞伤的身心。
似乎只有那两扇金色睫毛挥动起来、露出那双清澈的碧绿眼眸，他才会感到好受一些。
嘀嘀嘀的单调机械声线充斥着整个病房，就像砸落进空旷海面的水滴，连带着他的希望、全都显得苍白无力。
右腹上的药劲过去，他感到阵阵抽痛袭来，额头冒出细密的冷汗，他失去力气一般扑倒在床上。伊恩的右手离他额头只有几厘米的距离，他能清晰看到那白皙的手背上插着的针管和手腕处那两个浅浅的红点，那是伊恩舍命救他留下的毒蛇牙痕，同样也在他心里深深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他覆住伊恩手指，轻轻揉捏着，试图用自己薄弱的体温来暖化这些毫无生气的冰冷手指。
房门再次被推开，克威尔走了进来，他来给伊恩更换点滴和检测病况。换好药水后，他看到趴上床边的万城，他似乎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一般，脸色比床上的病人还要苍白灰暗。
“伊恩已经没事了，不用时刻守着。”克威尔拍拍他的肩膀，劝道：“反倒是你，你去休息一下吧。不要伊恩醒来了，你又倒下了。”
他知道万城遭遇了什么，万城很了不起，如果没有他伊恩早就死了。万城很可怜，如果这个世界温暖一点，他就不必承受这些磨难。
然而克威尔除了怜悯外什么都做不了，在强大的机制下他只能听从命令服从安排。
万城没有起身离去，他继续趴在床边，甚至闭上了眼睛，似乎与伊恩进入了同眠。
就在克威尔以为他已经睡着，把一件外衣搭在他肩上时，才听到一声低弱的声音响起。
“谢谢你，克威尔医生。”
有什么东西确实变了，经历了山重水复，领会了世态炎凉。他不再是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他已经累了，无力去奔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