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上很安静, 空荡荡的，只偶尔有几块金属零件从堆积成山的垃圾山上滚落，掉落在地上发出乒乒乓乓的响声，并且一路走远。
这里就像是整座城市所丢放废物的地方, 哪怕是再多的色彩以及金属都无法掩盖这个事实。“城市的背面”这个形容也算与现在的环境描述相当符合了。
——这里是整座城市的背面, 也是废弃物的存放之地。不只是废弃的物品, 被“废弃”了的人也依旧苟活在这一片空间之中。
洛逸与菲德保持着一个十分良好的社交距离, 不过分的近, 但也不过分的远。两人就这样沉默着并排往前走着, 街边的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长, 时不时路过一滩污水，汽油在水面之上呈现出五彩斑斓的色彩, 这便是这座城市里所少见的鲜艳颜色了。
洛逸注视着前方，余光却有些心不在焉地落在黑发少年的身上。或许是因为性格的原因，菲德自从方才那场谈话后，便一直没有主动开口找他说话，而他自己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话题开启了。
认识的时间实在是太短, 再加上那一次短暂的肢体接触少年做出的反应来看，菲德简直就像是一只自我封闭的刺猬，平时看上去还好好的，一旦碰到了他, 便会浑身炸起刺来, 刺伤所有妄图亲近他的人。
他们就这样走过了一条街道, 在即将拐入另外一条小道之时, 洛逸忍不住开口说道：“菲德, 你认为那一次检测所检测出来的罪名你符合了几条？”
这个问题刚问出来他就后悔了, 有些小心翼翼的放慢脚步偏过头想要观察黑发少年脸上的表情, 却发现黑发少年此时却是一片平静，在听到他这个问题后甚至很认真的开始思索起来。
“如果硬要说的话……应该还没有检测完全。”菲德用最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了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话，最起码洛逸便被震撼住了，脑中不断闪过那一长串的罪名。
虽然比不上自己那几条严重到可以直接判处死刑的罪名，但那些大大小小的罪加在一起也是十分恐怖，几乎把整个屏幕都占据……都已经到了这种程度，菲德竟然说还没有检测完，那他真实的犯罪记录该会有多少？
似乎是看出他心中所想，菲德扯了扯斗篷，说道：“我的异能力本质上来说在进入终端时也算是非法入侵，所以那些记录也确实没有全部显示出来。”
听了他的话，洛逸默默松了口气，不过还没等他这口气松完，便又听到了黑发少年的声音：“不过其他的罪名倒是真实存在的。”
洛逸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呛到，有些讪讪地笑着说道：“这样啊……”
两人之间再次陷入了沉默，不知过了多久，菲德开口说道：“那你呢？你觉得自己符合了几条？”
“你要是这么问的话，那当然是一条都不符合啊。”洛逸露出苦涩的微笑，“那些罪名大部分我都没听过，又怎么犯下如此之大的罪过呢。”
菲德垂下眼睫，静默了会儿，说道：“或许那些罪名确实是你的……但又不是你的。”
洛逸的脚步一顿，随后有些疑惑的扭头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黑发少年的步伐停下了，随后手腕上的终端亮起，伴着他手指的动作，一块写满了各种信息的光屏便浮现在两人的中央。
“每个人出生时都拥有特定的公民编号，与终端系统绑在一起，无论是消费又或者是通讯都会在终端系统中留下痕迹。这也是为什么无论是平民还是贵族都会拥有终端的原因。”
屏幕的上方，有些别扭地将过长刘海夹到耳后的黑发少年看着镜头，露出将他个人的基本信息罗列出来，而在信息的下方便是这个公民编号被记录下的犯罪。
洛逸看着这个界面愣了愣，不由自主的掏出了自己的终端。菲德将屏幕收起，最后语气淡淡地说道：“不用看了，普通人是看不见个人信息的，这是我黑进了终端系统里保存下来的档案。”
洛逸的手指一顿，定定地望向了那双暗金色的眼睛。
“所以，你告诉我这些的目的是什么？”
“我的意思当然是说——”
黑发少年的指尖微动，随后伴随着鲜红色的数据流动，屏幕之上赫然出现了一张洛逸熟悉、但又不熟悉的脸。
“有没有想过，你的公民编号不是自己的？”
……
皮靴踏过水洼，溅起的污水洒落在街道之上，晕出暗色的痕迹。虽然对比起另外一头的两人来说南伊几人还算熟悉，但此刻也是小心翼翼地闭紧了嘴巴，时不时用余光打量着在最前方的短发警官小姐。
景乔的表情很是平淡，一边前进一边仔细扫视着前方的环境。他们降落的这个地点好像尤其的混乱一些，街边的路灯有几盏忽明忽暗，甚至就连街道两边的墙面之上也沾满了污垢。
这种对比强烈的即视感让她很快便联想到了每一座城市都拥有的地方——贫民窟。
无论是什么样的地方，只要出现了阶级，就必定会产生截然不同的生活环境，只不过她没有想到，身为流放区域，这里竟然也会产生阶级区域的分化。
贫民窟可以算是一座城市中最危险的区域，因此，在发现周围的环境明显出现了有人类居住的痕迹过后，景乔立即警惕了起来。
那双明亮的棕色眼睛如同锐利的鹰眼一般扫描过成山的垃圾堆，在敏锐的察觉到有一团黑影正在移动后便警惕的后退一步，将几人牢牢地挡在身后。
“小心，有动静！”
那团黑影听到了景乔的话语，有些慌张地往垃圾堆后躲了躲。景乔并没有因为对方的躲避而放松警惕，反而压下重心，随时做出攻击的姿态。
在僵持之中，警官小姐那双充满了警惕以及敌意的眼睛对上了一双颤颤巍巍的绿色眼睛。那双绿色眼睛的主人悄咪咪的从几块大型零件的缝隙中偷看着他们，漂亮的绿色就像是水汪汪的翡翠一样。
“小孩子？”景乔凭借着丰富的职业经验判断出了那双绿色眼睛主人的真实年龄，愣了愣神，随即直起了身子。
缝隙中的那抹绿色闪了闪，似乎是那小孩听到了她的话。
纳娜从景乔的身后探出头来，有些好奇地说道：“小孩子？为什么小孩子会在这种地方？难道这里不是处理犯下重罪的犯人的流放区域吗……小孩子总不能犯下什么大罪吧。”
“需要我提醒你一下吗？你也没犯下什么罪，只不过突然被连带着丢下来而已。”南伊叹了一口气，虽说的是纳娜，但也有自我讽刺的意味。
“那……这孩子难道也是被连带着丢下来的吗？”
在两位少女讨论的同时，那双翠绿的眼睛怯生生地将她们打量了一番，在看到景乔胸前那枚金灿灿的勋章时眼睛一亮，里面好像有水光在荡漾着，随后，一道瘦小的身影便从垃圾山后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留着短发的女孩，她的发尾有些参差不齐，像是找不到合适的工具，所以只能随便拿着随处可见的刀片将头发割断。她身上的衣服很旧，东一块西一块的污垢扒在布料上，看起来已经残留了有一段时间，只不过即使是这样，她的面部依旧是十分干净，看的出来是一个较为注重个人卫生的小姑娘。
女孩的身形实在是太过瘦弱，单看她的五官来说，她应该也有十一十二岁的样子，但如果单单从她的身体上看，七岁的小孩都要比她更为高大些。
看见出现的人是这么一个柔弱瘦小的小孩，所有人先是一愣，紧接着也放下了些警惕。那小孩丝毫没有在意景乔所保持着的预备攻击姿态，小步跑到了她的面前，眼睛亮晶晶的。
“你，你是不是乔警官呀？”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很久没有喝过水。
景乔像是没有想到这里会有人认识她，脸上的表情停滞了一瞬，紧接着点了点头，表情柔软了些。
“我是。”
小女孩的眼睛更亮了，嘴角控制不住的上扬起来。景乔对她脸上的神情很熟悉，当她在街上看见与小女孩这个年龄差不多的小孩时，他们望向自己的眼神也是这样，充满了濡慕与喜爱。
她俯下身子，尽量放轻声音：“你是从哪里听说我的呀，小朋友？”
小女孩有些腼腆，她盯着景乔胸前那枚金灿灿的勋章看个不停，语速有些急促地说道：“我以前见过你的，你那个时候，还没有拿到这个勋章……不对，好像是还没正式成为警官，你救了，我记得吗？”
景乔缓缓地眨了眨眼睛，在她成为警官之前，那应该就是军校时期了？
“我好像有点印象，那个时候你还是长发吧？”她露出温和的微笑，说道。
其实她并不记得自己曾经救下过这么一个小女孩，军校时期的她太过锋芒毕露，尤其的喜欢当街见义勇为，救下的人很多，但回去挨的批却是一个也不少。
或许在她的记忆深处确实有一两幕朦胧的场景证明她确确实实有救过这个孩子，但此刻她已经记不清了。只不过，她也不会直直的说出来打消孩子的热情。
小女孩重重地点了点头，那种属于孩童时期最真切的、热情的憧憬就这样倒映在她那双漂亮的绿色眼瞳之中，明亮得让人心生柔软。
景乔动作轻柔地抚上小女孩那头剪得参差不齐的短发，柔声说道：“只不过短发的你也很好看，就是剪的有些乱了。”
讲到自己的头发，小女孩的情绪明显低落了些，但她很快又恢复了先前那种热情洋溢的笑，抓着自己的发尾说道：“没有办法，到了这里之后妈妈到处都找不到剪刀，所以就只能先用刀片把头发割断啦。”
“到了这个地方？你和妈妈是什么时候到这里的，又是因为什么原因？”
虽然已经尽量放柔声线，但一涉及到这些问题，属于警官的职业病便又冒了出来，只不过好在小女孩并没有受到景乔语气的影响，十分认真的思索了一下，随后回答道：“应该是一个月前吧，那个时候我本来在家里睡觉，然后就听到了妈妈的大叫声，再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躺在这里了。”
景乔怔住了，眉头紧锁，问道：“你的妈妈有没有跟你说过是犯了什么罪名才下来的……抱歉，我好像不应该这么说，但还是拜托你回答我。”
“对不起，我不知道。”小女孩摇了摇头，露出了甜甜的微笑，“不怪你啦，警官问话的时候不一般都要这么说吗？妈妈从来没有说过罪名什么的，但是在进到这里的前几天，妈妈都有些怪怪的，一直念叨着什么【清除计划】。”
清除计划？听到这四个熟悉的字，南伊的人同时对视了一眼，脑海中十分默契地浮现出方才安居所内那个手举炸弹的男人的身影。
那个时候，炸弹犯也说了【清除计划】这个名词。
景乔来的稍晚一些，因此并没有听到炸弹犯说的那句话，低声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清除计划……？”
南伊扯了扯她的袖子，在她的耳边轻声复述了一遍那个炸弹犯的话，她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作为巡察院的一员，她自然知道这一番话的里层意思，在看着这个瘦弱的孩子，忍不住背地里骂了句脏话。
该死的执法院！表面工程做的滴水不漏，实际上内里确实烂透了！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尽量的平静下来，蹲下身对着小女孩说道：“你叫做什么名字？可以带我去见见你的妈妈吗？”
“当然可以啦！我妈妈也很喜欢乔警官的！”听到自己所喜爱的警官小姐要到自己家里去，小女孩顿时变得兴奋起来，“我叫米娅，我和妈妈就住在前面的那栋小房子里，走过去就能看到了！”
“米娅吗，那还真是一个好名字。”景乔露出温和的笑，摸了摸小女孩的脑袋，随后主动握上了她的手，“带我们过去好吗？”
米娅没有半分犹豫地点了点头，拉着她便欢快的往“家”里走去。
作为统一分配的标准房，房子的外部看上去并没有半分的不对，但在打开房门时才能意识到光鲜亮丽的外表下隐藏的是多大的破败：被完全刷白的墙上没有一点多余的痕迹，白得让人有些不适；房子里的家具少的可怜，一张床与一张小桌子，还有两张由机械零件所拼凑而成的凳子，便是屋内的一切。
松松垮垮地梳着麻花辫的女人听到门开的声响，一脸疲惫地抬起头，刚想对回来的自家女儿露出笑意，便看见了女儿后方的几道人影，宛若一只惊弓之鸟般从床上弹起，声音颤抖地大喊道：“你，你们是什么人？！别伤害我的女儿，我这里，我这里还有一些藏起来的核心零件……”
“妈妈，是乔警官，我把乔警官带回来了！”米娅赶紧高声说道，这非常明显的安抚了女人的情绪，使她的肩膀不再神经质的颤抖。乔警官这个名字仿佛是护身符，能够给予她极大的安全惑。
她那双憔悴的双眼转向了后方那道挺拔的身影，用宛若做梦般的语气，飘忽不定地说道：“乔警官？真的是乔警官？”
“是我，女士，您不必如此恐惧。”景乔向前一步，十分熟练的开始安抚起对面人的情绪。
在看到那枚金色的徽章时，女人仿佛全身的力气都忽然被抽离了出去，不受控制的软倒在了地上，那双与女孩极为相似的翠绿色眼瞳中闪烁着名为希望的光。
“太好了，太好了……”她自言自语道，“我不会是在做梦吧？老天爷啊，如果这是梦的话，那就让这场梦境持续的更久一些吧……”
米娅啪嗒啪嗒的跑到了自己母亲的身旁，一把抱住了她。
“不是在做梦，乔警官真的来了，妈妈。”
女人紧紧的拥住了自己的女儿，那在眼眶之中打转了整整一个月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景乔有些不知所措，她还是第一次面对这种场景，一时之间不知道作何反应。
那抹名为希望的光芒实在是太过耀眼，就像是将所有的期盼都押注押在了自己的身上，令人忍不住呼吸一窒。
似乎是觉得在客人面前如此失礼不太好，女人抹了两把脸上的泪水，随后勉强直起身来，十分恭敬地跪在了地上，说道：“请您救救我们吧，我实在是找不到活路了！”
景乔一个箭步上前，有些慌乱地将女人扶起：“您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吧，我只是个普通的警官而已，为你们服务是我必定的职责。”
女人反手抓住了她的手臂，眼中那炙热的希望，几乎要将人烫伤。
“不，您不是普通的警官。”她的语气中有着浓浓的敬佩以及向往，“您是我们平民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