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玄幻奇幻>罪人们的陈词滥调>第81章 我知道幸福应该是什么样的。

每到礼拜天,克里斯蒂安的身上就会多出一股怪味——那是疯人院里的味道。有洁癖的「大公」阁下绝不会喜欢那样的味道,但克里斯蒂安·萨列里早已习以为常,甚至是乐在其中。


精神病人大多生活懒散被动,不注意料理个人卫生。他们的身上并不好闻。但那于克里斯蒂安而言却常常关系着希望与深爱。他的妈妈在那里,唯一的亲人在那里等他。


打从九岁起他就时常出入于这样的场所,一边呼唤着妈妈,一边失魂落魄地穿梭其间。他的爱是郁郁寡欢的。


被关进医院后,波格丹娜尝试过几次自杀。


她第一次尝试自尽的时候,克里斯蒂安只有9岁。他哭着抱着自己的妈妈:“妈妈,求求您下次别这样了,好吗……妈妈,求求你答应我……”


但波格丹娜不久后又尝试了第二次自杀。她心高气傲,被跟疯子关在一起让她深感耻辱。这一次她险些成功了,差点变成植物人,但还是被那帮妙手回春的医生们救活了。


“妈妈,你怎么忍心把我一个人留在世上?”他哭泣着握着母亲的手,“别离开我,妈妈!我什么都愿意给你!您要是不在,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活着!我会死的,妈妈!”


虽然那很荒谬,但她的确没有再尝试过自杀。即便如此,在伯纳德的授意下他们依旧给她服用了过量的镇定类药物,让波格丹娜不再虐待她的孩子,也不会自杀了,但无论克里斯蒂安跟她说些什么,她都一言不发。她好像一个任人摆布的假妈妈。


克里斯蒂安满心期待地说:如果妈妈主动向我道歉,无论何时我都会原谅她。到时候我们就都自由了。


他觉得那是个轻松的交换条件,可波格丹娜至今也没有向她深情的孩子道歉,这真是伤透了克里斯蒂安的心。他的妈妈不会救赎他。


他的母亲除了伤痛和毁灭以外并没有给他留下多少有关美丽和母爱的记忆——她时不时会先揍他再抱紧他,因为她害怕唯一的孩子也会像丈夫一样抛弃她。可无论如何,她确实是唯一对他不离不弃的人。她照顾、保护他,给他精致的食物还会牵起他的手。克里斯蒂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恨妈妈。比起别人,她实在做的太无私了。


克里斯蒂安·萨列里脑子灵光。离开母亲后,他学会的第一个生存技巧是口是心非,第二个就是趋炎附势。他从来不顶撞养父,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他早早学会了作壁上观。当他的同龄人开始为了抵抗强权而拉帮结派,他总是远远地退到角落里。


伯纳德问他为什么不跟朋友们一起玩,这机敏的小法国佬十分残忍地轻蔑地答道:“饶了我吧,父亲。他们准会害我死上一千次的!”


末了他还不忘奉承一句:“还是父亲对我最好。我一定会将您的教诲全部牢记于心。”


克里斯蒂安的父亲鲁德维科·莫雷尔是个十分真性情的音乐家。他骨子里就是个浪漫热情的理想主义者。他经常跟人吵架、不食嗟来之食,而且讨厌谎言和欺骗——像是那种注定活不久的糊涂倒霉蛋。


他不对亲爱的妻儿撒谎,但同样不对他的敌人撒谎。伯纳德曾经无数次地跟他挑明了谈条件,威逼利诱让他留下来,说自己可以把他的作品放到醒目的报刊头条和知名的电视节目里——只要宣发力度够强,即使是一坨狗屎也有人买账。更何况鲁德维科的水平也没那么糟糕,他只是经常惹人生气而已。


但鲁德维科从来不把那种话放在心上。他当机立断地拒绝了伯纳德:“如果我借用了您的权势取得了名望,那波格丹娜就不再爱我,我的艺术也荡然无存。”


谁能料到,鲁德维科的亲生孩子居然年纪轻轻就擅长吹溜拍马!伯纳德心想:克里斯蒂安比鲁德维科好得多。他脾气好、易于控制,而且任劳任怨——怀着这样的想法,伯纳德很快就把那令人恼火的法国艺术生处死了。他以为他还能回家,但他甚至一辈子都没见过一岁半以后的克里斯蒂安。


伯纳德请来心理学医生。那医生惊奇地发现,克里斯蒂安关于母亲的记忆被他自个美化了不少,和伯纳德提供的资料有很大的出入。


医生问他:“您害怕您的母亲吗?”


“为什么要怕她?她是我妈妈啊。”


很快他就像醒悟了过来一般勃然大怒,尖叫着把桌面上的物品全部扫到地上:“滚出去,庸医!你凭什么说我妈妈对我不好?”


没有人说他妈妈不好,显然那都是他自己认为的。


心理医生没理他,继续耐心地坐在那里。很快他就看到了十分诡异的一幕——那漂亮的9岁法国男孩趾高气扬地数落他的医生:“您准是嫉妒我有这么爱我的妈妈。我的妈妈美丽、勇敢又伟大。为了我,她敢跟人高马大的歹徒搏斗,最后她还赢了——天啊,我怎么会有这么完美的妈妈!我妈妈优雅能干,她能把廉价的食材烹饪得精致可口,还能把十平米的房子整理得井井有条……在她的身边,我总是非常幸福。”


但他翻脸如翻书,很快又哭得肝肠寸断。他刚离开妈妈没多久,脖子上的勒痕还在隐隐作痛……一个九岁孩童就算再天赋异禀,谎言也没办法瞒过心理医生的眼睛。


“对不起,如果我说我喜欢那样,那一定是在撒谎。我知道幸福应该是什么样的——妈妈对我究竟好不好,其实我都知道……救救我!”


波格丹娜是一个疯狂又暴躁的精神病人,克里斯蒂安则是一个固执又深情的精神病人。她的母爱往往要与疼痛紧紧相连。她伤害他越深,他就越爱她,难怪有人会笑克里斯蒂安是恋母癖。


他哭着求医生救他,当时也的确得到了对方的保证。但他当时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得救,完全取决于他的养父伯纳德。医生救不了他,他们开出的药物甚至都不能按时被他吞服。


克里斯蒂安的病重程度跟他母亲不相上下。他们的性格都偏执得可怕。唯一的区别就是,年长者现在待在医院里接受照顾,年幼的那个连药都没得吃——不是他得不到,是他自己拒绝了药物的帮助。


养父爽快地给克里斯蒂安花钱买了一大堆药物。即使遵照医嘱,那依旧意味着花样繁多的副作用。那一类药物往往具有很强的成瘾性,一旦他想停药,戒断反应就会让他痛不欲生。


可怜的克里斯蒂安勉强戒了药物,此后再也不肯服用一颗精神病药丸。他对心理医生的信任也消磨殆尽,觉得他们不是来救他的,而是来害他的——抗抑郁药物的副作用居然还有焦虑和狂躁,让他比以前病得更重了。他不明白那群慈眉善目的医生为什么要用药物酷刑折磨他,于是他就像一条无缘无故被踢的病狗一样哀嚎,哭诉着他是多么相信心理医生们,他们却辜负了他。


那不能怪他孩子气。当时他的的确确只有9岁啊。


伯纳德很满意这个结果。他不再给养子请心理医生——药物让这精神脆弱的小男孩痛苦,但活的心理医生至少会想方设法把他哄开心。他希望克里斯蒂安精神易碎,越脆弱越好——要是容易崩溃、能任人摆布,那就更好了。他最好变得惜命、拜金、虚荣、痴傻。伯纳德巴不得自己的养子依恋酒精、烟草和低级趣味的刺激。越傻的猎狗越好控制,越容易奉献自己的愚忠。他的目标是从身到心彻底地支配养子,叫他永远不会说谎。


如果克里斯蒂安聪明敏感,那也挺好——虽然那让他不可能变得完全言听计从,但会加速驯化进程。聪明的狗很快就能学会审时度势,傻狗才什么都不怕。他们无所畏惧,只会乱叫乱跑。而且,聪明人更经常地进行自我怀疑,而傻瓜喜欢苛责外物。


克里斯蒂安认为,要是妈妈不在,哪怕他得到再多的权力和财富都没有意义——他没有深交的朋友,没有恋人也没有子女,在他死后这笔巨额财产能留给谁呢?他不就是为了妈妈才费尽心思去追求那些东西的吗?


年轻的法国演员惯会敲诈勒索,有时候甚至让他的受害者心甘情愿、乐不可支地被他欺骗。15岁时他敲诈到了他人生的第一笔巨款,足有两万欧。他生得漂亮,而且很会拿捏人,掏别人的钱就像从许愿池里捞硬币的小偷一样轻松娴熟——但他都是以“万欧元”为单位去掏的。好在他只是掏走钱——如果有那么一天他试图耍手段掏走一些别的,那伯纳德再喜欢他也得忍痛割爱。


克里斯蒂安无时无刻不知道自己随时会死。他美丽羸弱的外表之下隐藏着扭曲的复仇之魂。他从来没真正满意过养父的控制。只等时机成熟,这漂亮的观赏犬就要向他的主人发起恐怖的复仇。


……


“以前我以为自己是因为太过软弱无能才会被妈妈讨厌。”当着西西里顾问的面,克里斯蒂安像是受了伤的狗一样痛哭着,“现在我仿佛什么都有了,但妈妈还是不爱我!”


马蒂亚皱了皱发红的鼻尖——那倒不是出于厌恶。当他感到不知所措的时候,他就会不由自主地皱鼻子。马蒂亚很少看到教父像现在这样在他一个人面前哭。在他的印象里,克里斯蒂安·萨列里阁下的脸上总是挂着柔和端庄的微笑——有时候甚至夸张得像是在卖笑一样,让人摸不清他的所思所想。


马蒂亚轻轻亲吻了他的左手。


“我敬爱您(Je t'adore)。如果您是需要我为您安排假期,您就尽管大胆地去做。您永远是我亲爱的教父。”


他感激克里斯蒂安·萨列里阁下的知遇之恩。否则像他这样年轻的西西里人永远也不可能在那不勒斯家族里坐稳顾问这一要务。


“您说真的吗,亲爱的马蒂亚?”神父眼泪一擦,亲切地咯咯笑起来。很快他又十分诚恳地补充了一句:“那么,我也爱您,马蒂亚。我爱您的假期,但更爱您的忠诚。”


他不笑了,将自己的手从马蒂亚的手里轻轻抽离。纤长灵活的手指若有所思地交叠起来。


“但现在立誓未免太早了,你得给自己留点活路。别对除了自己以外的人轻易许诺。”


马蒂亚听出教父突然把“您(Te)”改成了“你(Tu)”。他感到很难受。他听说了很多事,觉得教父的命运真是凄惨无匹。悲剧就像厄运一般死死地黏附在他的灵魂里,挣扎不掉,也躲不开。


孩子们选不了自己的父母。如果他的母亲波格丹娜·萨列里真的不在了,他大概真的会追随她而去,就仿佛所有被上帝抛弃的人一般去信仰“殉情”这一可悲的传说。权力和金钱怎么可能会比浪漫和自由对他的吸引力更大。


克里斯蒂安笑着摇摇头:“你以后没准会取代我,再亲自割断我的脖子。那个时候你对我立誓才算迟。”


“我敬重您,绝不对您说谎。我绝不会背叛您。”


“你还年轻,未来可期。”


聪明成熟的大人从不对人轻易许诺,只有小孩和骗子才喜欢这招……但正因如此,才显得真情的许诺尤为难得。


马蒂亚走了之后,克里斯蒂安沉默了好一会,小心翼翼地吻了吻左手无名指上的铂金戒指。


“您骗术精湛,而我也是条好骗的傻狗。但您赠予我的哪里是枚戒指,分明就是套在狗脖子上的一只珍贵的银色项圈。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心甘情愿地被您束缚。过去我觉得自己不被任何人需要……直到后来您说非我不可,说除了以外我谁都不行。即便再来一次,我一定还是会重蹈覆辙。我从来没埋怨过被您利用,只后悔当时虚度了太多时间,导致没能多抱您一小会……”


过去他遇见过一些非常好的女孩,好到他忍不住去想象成为她们的人生伴侣。但他配不上她们,害怕毁掉她们。但他不认为自己有能力毁掉查尔斯·蒙哥马利。


这可能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在为母亲以外的人去争取些什么。那是一种隐秘的兴奋——第一次有人怂恿他做条随心所欲的坏狗,那真是前所未有。那只优雅可爱的苏格兰猫居然主动要做他的帮凶。真是不可思议,坏狗居然会比好狗更可爱。如果他是什么听话乖顺的狗,那查尔斯绝不会爱他。


偶尔,我也会想象自己的另一种可能。神父的目光移向窗外。如果查尔斯能一直跟他在一起,那他就什么都不怕,哪怕母亲不在了,他大概也能好好活下去。


但那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他们或许还能再见,但关系注定不能修复如初。


“不过,要是我能远远地看看你,也好……”他的脸上逐渐浮现出温柔的微笑,“就算你要结婚我也愿意做你的证婚人。我爱你,查尔斯,只要你幸福就足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