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了。

  在方铭第一百零八次想要逃走时,第一百零九次被全楚悠强压着扣下。

  他生无可恋,身子往后一倒,无神望着窗外风景。

  这个时段同学们要么去操场打篮球,要么去食堂吃饭,只有他被强扣在教室补课。

  这是老师的要求。

  他从来都是低分擦过及格线,好歹没有拖过班级后腿,偏偏上回模拟考滑铁卢。

  再加之经常在课上睡觉,老师忍无可忍,要求班上的好学生全楚悠好好“帮助”他,在下回模拟考前把成绩补回来。

  于是,就成了这么一个情况。

  “看下一题吧。”

  全楚悠坐在他旁边,点了下题眼。

  方铭不想看,依然望着窗外。

  “小铭。”

  身旁人唤了一声。

  方铭手撑下巴,把抗拒的态度明示到底。

  这时,听见身后若有似无一声叹息。

  “要是下回还不及格,补课时间还得延长。”

  方铭面无表情回头:“你之前说我考不好也没关系。”

  全楚悠笑:“至少,我希望你能考上首都的大学。”

  方铭:“为什么。”

  全楚悠:“我不想和你分开太远。”

  沉重。

  方铭逃避收回了视线。

  下一秒却觉肩膀一沉。全楚悠挨近了一些,强硬让他回看过来。

  “先看这道题。”

  方铭不得已,只能去看那些文字。

  虽然进入状态很艰难,但一旦把心思放上去,很快就能专注了。

  全楚悠声音好听,语速不疾不徐,倒是要比老师那毫无起伏的讲解好听不少。

  当等方铭注意到的时候,已经讲完了一整面的试卷。

  他以为终于可以停下休息会儿,又见全楚悠把试卷翻了个面。

  方铭:!

  他看过去,眼神里带着质控。

  然而身旁人并未察觉,低眼看着试卷上的文字,笔在纸面划过漂亮的文字。

  夏天暗得晚。刚下课的时候外边还很亮堂,蝉鸣聒噪。

  到了这会儿,天色却一下子暗了下去。

  夕阳余晖落入,将全楚悠发色笼上一层浅浅的光。

  仿佛睫毛也沾了光晕。鼻梁高挺,皮肤白皙,如同最漂亮的萤石。

  方铭早知道全楚悠长得好看,看了这么多年,也差不多习惯了。

  可偶尔光线变换,依然会觉得惊鸿一瞥。

  “……这样,懂了吗。”

  这回没有听见回应,全楚悠抬眼,才发现身旁人正盯着自己。

  视线撞上。身旁人一顿,接着飞快扭回头。

  全楚悠:“……”

  他弯了下眼:“在看什么。”

  方铭若无其事:“没什么。”

  衣料摩挲,身旁人又靠近了一些。

  “告诉我,今天补课就到此为止。”

  方铭侧肩已经抵住了墙。

  他一瞥眼,便跟人视线撞上,又倏地收回。

  “我没看你。”

  身旁人像是笑了:“我也没这么说。”

  方铭:“……”

  自己好像总是赢不了这人。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补课。”

  全楚悠拉远了些距离。

  “还剩最后几道,继续吧。”

  方铭并不想继续。

  “不是到此为止了?”

  全楚悠无辜:“可你没告诉我真话。”

  方铭一梗:“你明明知道……”

  全楚悠:“知道什么。”

  方铭憋回了话,接着拿起笔在草稿纸上乱画。

  “小铭。”

  全楚悠修长的五指握住了笔杆上半截,制止了他赌气般的行为。

  “不止是现在,我希望以后能一直和你在一起。”

  “所以忍一下,好吗。”

  方铭笔动不了了,侧目看去。

  全楚悠看着他,眼瞳在夕阳余晖下映出几分暖色,透着温柔。

  “别担心,我会陪着你。”

  .

  方铭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黑黢黢的天花板。

  腹部周围传来疼痛。他手抚上去,上边缠了绷带。

  ……发生了什么?

  由于意识刚清醒,大脑还有些迟钝。

  “小铭,你醒了?”

  耳旁传来一道急促的呼喊。

  方铭侧目看去,见是老哥。

  对方不知为何神情紧张。

  方铭张了张口:“哥……”

  而等出声,才发现自己声音虚弱。

  “太好了,没出什么大事。”

  方巍言像是松了口气,眉间却紧紧蹙着。

  “我去给你倒水。”

  说罢,便拖着腿走去桌旁。

  方铭望着老哥背影,才发现这里是他们住宿的房间。

  行李和汽油堆在角落。沾血的匕首套上刀鞘,暂且放在了桌上。

  当目睹匕首的那一刻,混沌的大脑骤然变得清晰。

  方铭回想起了一切。

  斗兽赛,擂主,喧哗的观众,刺眼的舞台灯。

  以及最后,那一道震耳欲聋的枪响。

  他撑身坐起。

  “比赛呢,”嗓音略显沙哑,“比赛怎么样了。”

  倒水的声音停住,老哥把暖瓶放了回去。

  “中止了。”

  方铭:“中止?”

  “有人犯规,现场太混乱,他们只好暂时中止比赛。”

  方巍言端着水杯来到床旁。

  “别想了。”

  方铭沉默,紧紧注视着身前:“我的资格,还能保留吗。”

  方巍言一顿,音量难得大了一些。

  “到此为止了小铭。”

  “就算保留,我也不可能再同意你出场。”

  方铭:“哥……”

  “你现在需要的是休息,”

  方巍言水杯塞进人手里,沉声道,“我差点儿以为你醒不过来了。”

  方铭还想说些什么,却注意到身前人眼底布了红血丝。

  他喉结微动,最终把话咽了回去,接过水杯。

  方巍言注视着弟弟的一举一动。

  四个小时前。

  当目睹弟弟被枪击的那一刻,他立马冲上了台。

  弟弟倒在地上,无论怎么呼唤都没有半分反应。腹部鲜血汩汩流出,压根止不住。

  那一刻,他简直想立马杀了对面那个混蛋。

  不过究竟是理智占了上风,明白弟弟需要立即治疗,将人抱离现场。

  现场毫无秩序。

  这种出格的比赛,死人并不算少见,但问题在于出现了不该带上台的武器。

  巡逻员立马压制了那名男子,男人嗷嗷大叫,称这一切是领主允许的,他没有犯规。

  方巍言当时急着带弟弟离开,没有留心后边的话。和全楚悠撤离后,率先处理弟弟的伤势。

  所幸有惊无险。

  子弹并不算深,取出来后上了药,总算止住了血。

  他们医疗手段有限。其他做不了更多,只能祈祷。

  方铭听老哥简要描述了一切。

  暖瓶里的水大概放了很久,已经有些凉了。

  方巍言注意到这点,说要给他重新换一杯。

  方铭摇头,一口气将水咽了下去。由于喝太快,不小心呛得直咳嗽,连带着伤口也开始发疼。

  他眉头皱紧。

  “慢点儿。”

  老哥轻拍他背,从他手中接过空下的水杯。

  方铭抹掉嘴角水渍:“全楚悠呢。”

  “他……”

  方巍言不知想到什么,蹙了下眉。

  “他一直守着你。后来看你情况稳定,说要处理点儿事,就走了。”

  处理事?

  方铭掀开盖在身上的毛毯,就要下床。

  但老哥又把给他摁了回去。

  方铭:“我得去找他。”

  方巍言不赞同:“你受着伤,还想去哪儿。”

  方铭:“我怕他——”

  “小铭。”

  方巍言打断话,“他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不用担心。”

  方铭:“……”

  全楚悠跟他不同,无论何时都保持冷静。

  哪怕是面对曾对自己下手的亲生父亲,也看不出任何恨意。

  所以,绝对不会去做危险的事。

  “好好休息吧。”

  老哥重新给他盖上毛毯,动作轻柔。

  “等睡一觉起来,一切都会好。”

  .

  避难营内依旧混乱。

  原本从封锁那一天起,营内就总有些蠢蠢欲动。如今违规枪击事件一出,更是气氛浮躁,人声嘈杂。

  “最近到底怎么了,出那么多幺蛾子?”

  “妈的,好不容易凑够钱下注,结果比赛中止。谁把钱给老子吐出来!”

  “所以到底怎么回事,那人怎么带上的枪,检查员被收买了?”

  封闭的营区本就无聊。

  这会儿唯一的乐趣没了,众人只好凑在角落里闲聊。又怕被巡逻员发现,窃窃私语。

  “我当时离得近,不知道你们听见没有。那男的一直在吼自己没有违规,应该继续比赛。”

  当时现场太过嘈杂,擂主倒下后几个巡逻员立马冲上去,压制住了犯规的选手。那人吼了什么,大部分人倒是没听见。

  这会儿得知,只觉得可笑:“怕不是嗑药磕傻了,连规则都弄不明白了?”

  “不。”讲话人摇头,音量压低几分。

  “那个人说,是领主大人同意他带枪的。”

  话音落下,四周短暂沉默了一瞬。

  “……啧,别开玩笑。领主大人怎么可能同意作弊。”

  “就是,肯定是想推卸责任。”

  众人并没把这句话往心里去。

  事实上,讲话人也觉得不太可能。本来那个开枪的看着就神神叨叨的,肯定只是想污蔑领主。

  他怕被人举报自己说领主坏话,连忙讪笑着表示同意:“我也觉得不可能,你们可别乱说啊。”

  聊了一会儿,众人不再继续这一话题。

  至于那名受伤的擂主,或是开枪者之后怎么处理,就不在他们关心范围之内了。

  只想尽快重启斗兽赛,能够继续完成赌局。

  .

  这些人的心理,全都在全朗把控范围内。

  这里没有人会关心别人,只会在意自己的利益。

  所以面对违规,他们顶多会义愤填膺比赛被打扰、或者关心自己投进的钱究竟能不能回来。

  至于真相、对于违规的处罚之类,这些人根本无所谓。

  稍后给一点儿蝇头小利,这件事很快就会过去。

  不会有人相信那个男人所说的话。

  ——哪怕真是他从中动手脚,同意那人带枪上场。

  由于比赛中止,斗兽场的人都已经散了。

  全朗立在二楼,负手遥望下面的一切。

  全场静悄悄,血迹也已处理干净。

  包括那个男人,因为实在太过纠缠不休,所以吩咐属下直接宰了——以污蔑领主名誉的罪名。

  “……就是这些。”

  身后手下毕恭毕敬做完汇报。

  “我们做过问询和调查,还是没有发现那人怎么带的枪。关于此人的死讯我们会事后公布,防止再出现这种情况。”

  “按照您的指示,斗兽赛明天会洗牌重开,并且给予下注对象补偿。”

  全朗点头。

  这件事这么处理差不多,也可以到此为止了。

  他挥挥手要让手下下去,又听人迟疑:“只是,擂主该怎么处理呢。”

  全朗:“擂主?”

  “是。他毕竟击败了将近一半的选手,如果要继续参加斗兽,身体状况似乎不太允许……”

  全朗冷笑:“如果他愿意,当然可以继续。斗兽赛对所有人平等。”

  虽然没挑明,但手下大概明白了领主意思。

  不会对擂主特殊照顾。

  而观众拿到了补偿的钱,也不会对这种事太过纠结。

  “是,我明白了。”

  手下离开。

  房门合上,办公室只剩全朗一人。

  他依然负手立于窗前,俯视底下的一切。

  避难营。

  这里是属于他的地方,不允许任何人来破坏。

  原本,他并未注意那个叫方铭的家伙。但这人在场上实在太过出彩。

  这么厉害,他不可能没印象。

  叫来手下一问,才得知这家伙就是四天前来避难营的新人,是那三人组的其中之一。

  也就是说,对方是全楚悠的同伴。

  全朗此前全被死而复生的“儿子”吸引去了注意力,因此没有在意。

  现在想想,这人既然跟怪物同行,要么同样异变了,要么早就被洗脑。

  参加斗兽,一定是冲着他来的。

  他怎么可能让这种人拿下第一。

  现在计划被扰乱,对面人也一定慌了。说不定会露出破绽。

  接下来,该轮到他主动出击了。

  全朗灰色的眸子暗了暗,转过身。

  忽然这时,办公室里的灯闪烁几下。

  由于电压不稳,倒是经常出现这种情况。

  全朗没有在意,拉开老板椅要坐。

  下一秒,头顶灯光啪地一下直接熄灭,房间陷入昏暗。

  全朗愣住。

  环顾四周。除此之外,并没发现什么异常。

  是保险丝坏了?

  全朗朝门边走去,打算再试试开关。

  开关在门框右手边位置。

  他手刚要覆上去,忽听身后传来一阵吱呀声。

  是椅子转动。

  位于地下封闭的空间,不可能有风。

  全朗倏地回头。

  没有人。

  椅子摆在办公桌后,保持他起身后的状态。

  两侧墙壁,一边是保险箱,一边是酒柜。柜子透明,里边鳞次栉比摆了形状不一的酒瓶。

  全朗轻呼一口气。

  这里是他的地盘,怎么可能会有人在。

  是自己这几天太过在意那只怪物,所以变得疑神疑鬼了?

  他揉了揉眉心,要再摁下开关。

  嘭——!!!

  忽地一声巨响。

  玻璃震碎,身后凭空袭来飓风。碎片四溅,洒满了整个办公室。

  全朗后颈发凉。

  玻璃碎片甚至溅至身前,险些割伤他的脖子。

  周身微亮,防护罩自动竖起。

  然而,这并未让他生出安全感。

  这里是他的办公室。

  尤其在注意到怪物的企图后,更是在这附近都设下了防护壁。

  怎么会被这么轻而易举的打碎?

  风依然在吹。

  全朗身体僵直,一寸寸转回了头。

  落地窗裂开一个大口。残留原地的玻璃锋锐,勾勒出不规则的形状。

  一道人影悬浮窗外。

  身形颀长,脚下踩着一巨大的黑影。伴随抬脚,黑影也随之往前移动。

  直到最后一步,青年踏进屋内,鞋底踩碎落在地面的玻璃。

  “哗啦。”

  发出声响。

  青年望着他,眼瞳仿佛微光闪烁,是无比明亮的蓝。

  身后黑影浮现,同脚下踩的如出一辙。张牙舞爪,犹如张开的触手。

  冰冷,庞大,不可直视。

  全朗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青年与他对视,眼底分明毫无情绪,却偏偏笑了一下。

  这矛盾的表情更令全朗感到恐惧。

  “晚上好。”

  “怪物”弯着眼,俊美的脸庞隐在阴影中,身后黑影愈发庞大。

  “我来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