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的事,全朗记忆犹新。

  他喝醉了酒,摇摇晃晃上了楼梯。

  这栋楼已经很老了,到处都贴着小广告。墙面斑驳脱落,角落结了蛛网,偶尔能瞧见灰色花纹的蜘蛛攀爬而过。

  由于酒精缘故,他走路不稳。阶梯狭窄,好几次险些摔下去。

  不过扶着栏杆,好歹是走到了门前。

  “咚咚咚!”

  他伸手砸门。

  楼栋隔音效果不好,这么一敲,几乎整座楼都在回荡。

  然而他敲了很久,却一直没等来人开门。

  于是只好自己去摸钥匙。

  由于重影,好几次都没能对准。

  全朗心底满是结郁。

  赌博输了钱,喝酒也没能喝尽兴。中途接到银行的催债电话,一个劲儿催他还钱。

  再加上现在,连钥匙都对不准了。

  他越想越气,狠狠踹了一脚门。

  这下,门总算是开了。

  卧室灯内亮着。

  当意识到儿子在家时,全朗更加火大。

  “妈的,老子敲那么大声你没听见!?”

  儿子待在卧室做作业,戴了耳塞。

  可他不在乎这些细节。

  不开门,只是一个微小的契机。

  更多是这一天、这段时间、这些年的不顺。

  为了宣泄心底那积攒的郁气,他随手抄起书架上的奖杯砸了过去。

  “耳聋了吗你!”

  “嘭!”

  奖杯摔下。

  .

  宣泄,只揍一次远远不够。

  他不是第一次动手,他懂得分寸。

  哪怕揍得再重,也没把人送进医院里过。

  可是突然,儿子不动弹了。

  不知何时躺倒在地。

  鲜血自额角滑下,浸湿了黑发。

  全朗气喘吁吁,第一反应是对方在装死。

  “喂,起来。”

  “我又没使多大劲儿。”

  没有回应。

  男孩侧躺在地。发丝细碎,些微盖住眉眼。

  脑后鲜血蔓延,在地板逐渐扩散。

  全朗:“……”

  他缓缓蹲下,手朝人鼻尖探去。

  然后,不由顿住。

  没有呼吸。

  全朗身子倏地僵直。

  这怎么可能。

  他刚才……分明没有那么用力。

  奖杯滚落在了地上,杯身已然变形。

  全朗还不死心,又去确认儿子心跳。

  当察觉到毫无起伏,他终于开始慌了。

  不、不会的。他不可能杀人!

  惊慌失措中,全朗双手摁压在儿子胸前,拙劣模仿电视剧里的抢救姿势。

  然而没有用。儿子身体弹跳好几下,却依然没有睁眼的迹象。

  全朗呆住。

  要是杀了人,自己会坐牢吗,会枪毙吗。

  这是浮现在他脑内的第一反应。

  然后,他瞬间做出了决策。

  绝对不能被发现。

  全朗清理掉儿子身下的血迹,又去储物柜深处翻出许久没用的行李箱。

  推着行李箱回到房间,却发现儿子尸身有所移动。

  全朗揉了下眼睛。

  他记得自己是把人放到桌子底下才对,怎么现在挪出来了?

  可是这个家里毕竟只剩他一个活人。全朗只当是自己太慌,记忆出现差错。打开行李箱要继续收拾。

  而在他手触向尸身肩膀时,地上人忽然睁开了眼。

  ·

  那不是属于人类的瞳色。

  几近蔚蓝的色泽,却近乎看不见瞳孔。无机质一般的眼神,一片空白。

  全朗手在半空定住。

  然后,他瞧见“儿子”歪了下脑袋,像是朝他看来。

  血依然在流,那蔚蓝的眼瞳却要比鲜血更加引人注目。

  恐怖谷。

  这是全朗第一次体会到这一名词的可怕。

  他大叫一声,急忙缩着脖子后退。

  那双眸子直直注视着他。

  忽然,微微弯了一下。

  如同冰水自头顶浇下,全朗一个寒颤。浑身上下只剩恐惧。

  这玩意儿绝对不是全楚悠。

  虽然他也称不上多爱自己儿子,但“人”和“怪物”的区别他分得出来。

  这个东西,这个东西……

  只是披了他儿子皮的怪物!

  不知是因为过于恐惧,还是生死存亡之际的条件反应。全朗整个蹦了起来,朝起书桌旁的椅子,朝怪物砸了下去。

  一下,又一下!

  他目呲欲裂,眼底充血。

  椅脚断了就换椅座,直到把那怪物砸得血肉模糊,再也看不清原样。

  在莫大的恐惧与压力下,他再一次杀死了自己的“儿子”。

  然后按照原计划。把人装进行李箱,埋进后山。

  那天下了淅淅沥沥的雨,空气潮湿。

  他穿了雨衣。

  雨水冲刷泥土,很好掩盖了他的踪迹。

  他每天惴惴不安,担心警察会查到自己头上。

  但很快,他就不用再担心了。

  因为末世来了。

  ……

  ……

  原本在收拾完尸体后,全朗还以为自己是出现了幻觉,才会把儿子错认成怪物。

  不过等末世以后,一切逻辑都说得通了。

  怪物的确存在。

  而儿子,早在很久以前就被感染了。

  如果是这样,自己当时恐怕并没能成功除掉那只“怪物”。

  所以,这个披了自己儿子皮的家伙才会从地狱回来。

  周围喧喧嚷嚷,但全朗立在其中,只觉身体冰凉。

  “老大?”

  男人叫了好几声,却依然没听见回应。

  如今人都出来了,不正该是老大大显身手的时候吗。

  他疑惑回头,却见老大脸色非同一般的苍白,不由一愣:“老大,你怎么了。”

  全朗这才回神,看向自己这个不成器的手下。

  对方还在催促。

  全朗眉头一拧,一脚踹开了人。

  “没用的东西。”

  男人摔了个屁股墩,一脸懵逼。

  全朗:“这么点儿小事都办不好,滚吧。”

  “咦?老大……”

  这人不明所以,还想求情。

  但全朗已经转过身,头也不回离开了。

  其他人面面相觑,也没搞懂领主大人气势汹汹过来、又什么都没做就走了。

  但大人的心思不是他们该揣测的,因此只是稍作停顿,很快去追。

  顺便撵走了被炒鱿鱼的前副手。

  “陈哥……不对,陈耗子,”同伴嘲笑改了称呼,“你惹老大不高兴了,以后自求多福吧。”

  .

  目送众人远去,方巍言眉间依然蹙着。

  他同样没太理解事情的发展经过。

  本以为对敌在所难免,可那位领主又忽然走了。

  是因为什么。

  他回头看向身后人。

  全楚悠立在后边,表情看不出变化。

  四目相对,仅是朝他笑了一下。

  “……”

  方巍言收回视线。

  就算问这个人,大概也得不出答案吧。

  无论如何,虽然暂时逃过一劫,但不确定那些人还会不会来。这地方不能再待下去了。

  方巍言刚想要出发去找弟弟,忽然见远方一道熟悉的人影。

  弟弟手里抱着狙击,朝这边靠近。

  方巍言一怔。

  待人走近后问:“你刚才是在埋伏?”

  方铭默认。

  方巍言:“胡闹!”

  且先不谈失去领主后避难营会变得有多混乱;刚才就算真开了枪,也大概率不会成功。

  从这两天收集到的情报来看,领主是防御性异能,且实力强大。不仅可以主动施展,还能被动防御。一旦察觉杀意,就会自动展开防护。

  区区一枚子弹,是不可能击穿防护壁的。

  方铭:“……我知道。”

  事实上一旦开枪,便相当于正式挑起矛盾。

  可哪怕为了避免全朗对两人出手,他也得另外做好打算。

  虽然不知为什么,那人中途折返了。

  “算了。”

  已经发生的事方巍言不想再过多苛责,“收拾一下,咱们尽快出发吧。”

  方铭没有动作。

  方巍言:“怎么?”

  方铭:“还得找关于异形的情报。”

  “现在已经说不准哪里更危险。”

  方巍言摇头。

  “出去还能碰碰运气,待在这儿,那些人估计还会来找事。”

  方铭:“……”

  见弟弟不说话,方巍言又看向身旁。全楚悠也正看着方铭。

  他忽然察觉到什么,眉间微蹙。

  “你们两个,是不是瞒了我什么?”

  .

  直到回到办公室、躲进属于自己的房间,全朗才总算放松了一些。

  窗外传来斗兽场殴打的激烈声响。全朗却已看不进去,来回踱步。

  那只怪物出现在他面前,无论怎么看都只有一个理由。

  ——为了复仇。

  虽然全朗自诩自己拥有力量,可大约是曾经阴影的缘故,总觉得不敢直面那人。

  何况已经过去十年。

  那只怪物发生了何种变化,他不得而知。

  贸然动手,戳穿对方怪物的身份,恐怕反而会激怒对方。

  在房间里徘徊许久,全朗最终在办公桌前停下,眼底闪过一丝狰狞。

  只有唯一一个办法。

  为了活命,必须先下手为强。

  那怪物伪装成人类,刻意隐瞒了身份。虽然不知缘由,但在如今对方扮作人类的当下,为了不暴露,行动都必须遵从人类的逻辑。

  也就是说,目前伪装成“普通人”的全楚悠,没有办法对他下手。

  他要利用这一点。

  他如今今非昔比,有这么多手下。还有避难营的群众。

  就算把这整座避难营作为祭品——

  这一回,他也得彻底杀死那只怪物!

  .

  事情已经瞒不下去了,关上门,方铭简要朝老哥解释了经过。

  听完话,方巍言长舒一口气。

  原来如此。

  难怪他总觉得弟弟和全楚悠之间气氛诡异,没想到这个年轻人以前是弟弟的朋友。

  他和弟弟相差六岁,成年以后差距不算大,但对于小孩儿而言却跨越了好几个阶段。

  他上初中开始住校,弟弟刚上小学;等弟弟好不容易上了初中,他又跑外地读书去了。

  因此对于弟弟的朋友,他并不算熟识。

  至于这两人最近在谋划的,是为了杀死这里的领主。

  也是全楚悠的亲生父亲。

  当得知全楚悠与这里领主的关系,方巍言无疑是震惊的。

  而更震惊的,是这个父亲曾经试图动手杀死儿子。

  虽然未遂。

  但也足以理解全楚悠就算冒险,也想要杀了领主的心情。

  可是……

  方巍言沉下脸。

  理解和赞同是两回事。

  全楚悠本人也就罢了,如今要把弟弟卷进去,他无法同意。

  方巍言:“这件事到此为止。”

  方铭:“哥……”

  方巍言并未理人,径自朝向全楚悠。

  “如果你实在想要报仇,我不会阻止,但别把我弟弟卷进去。要动手,等我带小铭离开再说。”

  全楚悠:“……”

  “还有,”方巍言神情复杂,“我明白你恨你爸,可他现在太过强大了。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好好珍惜吧。”

  话落以后,屋内陷入寂静。

  方巍言明白两个年轻人或许要好好考虑一下,朝外走去。

  “你们先收拾,我去补充备品。”

  “等我回来,咱们就出发。”

  撂下这句,门身嘭地一下合上。

  屋内只剩方铭和全楚悠两个。

  方铭视线落在紧闭的门板上,道:“我会继续……”

  “你哥说的有道理。”

  闻言,方铭倏地看过去。

  全楚悠:“太冒险了。”

  方铭张了张嘴,最后将话咽下。

  这件事的确很困难。

  尤其现在全朗盯上了他们。

  他不确定全朗是否注意到了全楚悠的存在。如果发现,肯定更不会放过。

  继续执行刺杀计划,会有很大风险。

  可是……

  方铭觉得不甘心。

  从小到大,全朗曾对全楚悠做过的一切,哪怕他只是旁观,都觉得无法忍受。

  更别提这个男人还动手杀了全楚悠。

  没受到任何惩罚,反倒在这里作威作福。

  世上有许多不合理的事。

  而他尤其,对这一事实感到不快。

  这时,眉间传来些微冰凉。

  方铭抬眼,见是全楚悠抬手抵住了他的眉心。

  四目相对。

  全楚悠轻声道:“你就这么想杀他?”

  这句话,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方铭并非单纯想“杀”那个人,而是想要那人为至今做过的一切付出代价。

  全楚悠:“是因为我?”

  方铭挥开人的手,硬邦邦道:“我只是单纯看不惯。”

  全楚悠笑了笑,没有在意。

  连当事人都不想着复仇,方铭虽然不快,但也只得暂且放弃。

  这时,他听见身旁人开口。

  “别担心。”

  “就算我们什么也不做,这里也不会维持太久。”

  听见这话,他不由看了过去。

  那人微弯着眼。

  许是光线暗淡缘故,表情看不太真切。

  “你……”

  方铭张了张嘴,想询问对方哪来的依据说这种话。忽然,屋内的门被一把推开。

  是老哥回来了,形色匆匆。

  “快,咱们必须马上走。”

  “避难营要封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