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玄幻奇幻>听雨>第43章 番外:玉衡

  (一)

  万历四十二年·夏

  陈玉衡醒了。

  不是自然醒的,而是给大中午的日头活活烤醒的。

  这天当真是热的离谱,就在地上坐了这么一会儿,裤子已经被烙出个洞,倘若过会儿还没醒,估计屁股都得烤熟。

  陈玉衡舔舔嘴唇,口中干渴的几乎分泌不出唾液。

  唉,真是自作自受。

  谁叫自己一个月都没背过《太上感应篇》呢?金光咒也记的不行,背了忘,忘了再背,知识它愣是不过脑。师父气得将他赶到外边罚站,背不熟不准回去,结果倒好,背着背着居然在太阳底下睡着了。

  “这都背不过,真笨!”

  哈?谁在骂我?

  现在这大中午的,也没有人啊…

  陈玉衡上下左右看了一圈,确定周围没人,看来是热的幻听了。

  虽然口干舌燥,可陈玉衡还想睡觉,这次不仅得找个阴凉地儿,还得选个师父不易察觉的地方,否则美梦做到一半,被师父他老人家的笤帚疙瘩揍醒就不好说了。

  陈玉衡索性往墙角靠了靠,打算继续睡。

  “一头懒猪!”

  那个声音又道。

  “怪不得不受待见,要是老子,绝对揍得你屁股开花!”

  那个声音非但没消停,反而越骂越难听,陈玉衡就算再不中用他也是要脸的,道家清修之地,哪里来的口无遮拦之人!

  “哪儿来的黄口小儿,速速出来!”

  陈玉衡分明地能判断出那个人离他不远,可是…他带着怀疑的目光再一次四下张望:真的没人啊。

  除了…一只大猫。

  师父曾经说过,很多动物都是有灵性的,修炼多年的动物甚至能听懂你说的话。人生来就有三魂七魄,有完整的灵识与肉体,只要肯潜下心修行悟道,总归会有一番成果。动物则不然,动物的感知和领悟力比人差了大半截,想要修出一番成就须得先修出人形来,所以动物修行极其不易,如果碰巧见到了通灵性的动物,那都是修炼多年道行极深的前辈,切莫在它们面前班门弄斧,洋洋自得。

  “猫儿哥,请问刚才有人路过吗?”

  陈玉衡煞有介事地了个礼。

  猫?你才是猫呢!

  在陈玉衡看来,这是只极其漂亮的大猫,毛绒绒的耳朵上耸起两撮尖尖的耳簇毛,雪白的长毛自两颊下垂,一直延伸到腹部,背部毛色较深,点缀着深浅相间的条纹,四肢修长矫健,体型比普通狸奴魁梧许多。

  “算了算了,你也不知道。”陈玉衡很快就放弃了,管他呢,不过是个言语轻佻的家伙吗,抓住了又能怎样?打一架么?打了架回去还得挨师父教训。害,任他说去吧,说两句又不会掉块肉。

  大猫在他不远处匍匐下来,眯起了眼,看上去也有些困倦,陈玉衡被师父冷眼惯了,脸皮也变得越来越厚,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道门清修之地,某个懒惰的弟子旁若无人地打起了呼噜。

  ……

  “醒醒!你给老子起来”!

  “嗯?”陈玉衡揉了揉眼睛,鼻腔比刚才更干了,脸上还伴随着一阵阵的刺痛。

  “嘶——好疼。呼…天怎么黑了…”等陈玉衡彻底清醒过来,他被眼前这个“庞然大物”吓了一跳,只见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这个家伙裂开嘴,用舌头舔着爪子上的皮肉,似乎下一秒就要大快朵颐。

  “你你你…你怎么在这!”陈玉衡吓得倒退了几步,随即闻到一股火星子味,这里和道观只有一墙之隔,难道说——有人闯进了道观?

  不等陈玉衡细想,大猫一跃跳上墙头,居高临下地叫了一声。陈玉衡这才反应过来——道观可能出事了。

  北方连年大旱,各地蝗灾频仍,庄稼被折腾坏了,农民得不到收成,交完夏税后连肚子都填不饱,更别说养活一大家子人了。

  地主老爷凭借身份地位贫天换取农民的肥田,土地面积不变,粮食产量却千差万别,然而地主和农民的税负却是一样的,农民既没有反抗地主的实力,有没有和朝廷讨价还价的余地,只能老老实实忍着。税费交到官员手中还要经过二次盘剥,各级官员中饱私囊,最后真正上缴到朝廷的能剩下一半就相当不错了。也正是由于这部分人贪得无厌,导致朝廷入不敷出,亏空越来越大,只能将负担再转向农民。

  虽然还没到官逼民反的地步,不过农民的生存条件在统治阶级的压迫下已经水深火热了。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寺庙和道观占着大片土地,里面的神仙们终日受着世人香火,却一点实事儿都不办,要这样的神佛有何用?不如一把火烧了。

  “天哪…怎么还打起来了?”

  大猫咬了他一口,叫他别看热闹赶紧进去帮忙。

  (二)

  一人,一猫,一包袱,一斜阳。

  “猫儿哥,你说为什么我救火有功师父还是把我赶下山了?”

  这有什么难猜的。老道士是怕那些暴民再杀回来呗,虽说这世道哪哪儿不太平,不过城里有官兵巡逻,不是土财主土霸王说了算,总归好活些。

  “哎,猫儿哥,我都被师父赶出来了,你还跟着我干嘛?”陈玉衡突然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大猫。

  猫?你才是猫呢!你全家都是猫!老子是猞猁,狼见了都得敬我三分呢!

  “你跟着我也是挨饿,我又没粮食喂你…”

  笑话。不过是找个人当长期饭票罢了,否则谁会选你这么蠢道士啊。

  听雨轩的上仙让他下山历练,说去人多的地方能多沾些“人气儿”,帮助凡人还能积攒功德,较闭门造车地修炼而言,功效上强过好几倍,可攒功德的时候不能随意偷盗和杀生,所以最好找个能管饭的人跟着,猞猁在山上蹲守了许久,遇到的人要么奸馋食懒,要么身无分文,好不容易有个合适的,却还是个蠢笨道士。

  蠢笨道士它也认了,大不了找到了合适的,再把他甩掉就是。

  猞猁朝陈玉衡叫了两声,用毛蹭蹭他的腿。

  “跟着我就跟着我呗,咱俩正好做个伴。”陈玉衡揉了揉还在隐隐作痛的脸,垂头丧气道,“不过啊,猫老哥,咱下次能不能下手轻点儿?”

  “老子都没使劲儿好吧!”

  “嗯?谁在说话?”

  “猫儿哥,刚才是你在说话?”陈玉衡蹲下身,两眼放光地凑近猞猁,语气里含着抑制不住的兴奋,“你会说话?”

  猞猁嫌弃地绕开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等等我啊猫儿哥!别走那么快嘛…哎哎,你咋还跑起来了?”

  ……

  “猫儿哥…城里好像也不太平啊。”

  哀鸿遍野,饿殍载道,处处可见流离失所的灾民,孤儿寡母守着一块草席,白天跪在上面乞讨,晚上躺在上面睡觉,一旦哪天没挺过来,草席就是他们的棺材,包裹着最后的尊严。面黄肌瘦的孩子抢了馒头铺的窝窝头就跑,没跑出几步便被老板从后面揪住脖子,拳打脚踢,窝窝头滚落在地,立刻遭到饥民饿虎扑食般的疯抢,而被打的孩子却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从一只脚迈进城门起,就不断有人跪在地上央求陈玉衡“行行好”,看见第一位得到了好处,其他人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他们衣衫褴褛,头磕的邦邦响,拜神求佛般巴望着陈玉衡能施舍他们一点吃的。

  陈玉衡带的盘缠本就不多,哪够这么分的,猞猁一边扯他的裤腿一边嗷嗷叫着,示意他别管这些流民。可直到裤腿被撕下一块布,它也没能拦住陈玉衡。

  把吃的都给了他们今晚上你吃什么?!要饿死么!

  “猫儿哥,我就剩两块葱油饼了,今晚上一半,明天一半,将就着还能吃四顿,”破房子里,陈玉衡将一块葱油饼掰开,张开嘴刚要吃,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朝猞猁眨眨眼,毫不犹豫地又对半掰开,将四分之一的葱油饼递到猞猁面前,“喏,吃吧。既然你跟了我,有我一口吃的也不能饿着你。”

  猞猁气得毛都在抖。

  要不是为了攒功德,它早就“嗖”的一下从窗户跳出去抓兔子吃了。

  算了,再忍忍…再忍忍…老子明天就把他甩了!

  “猫儿哥,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呢?”陈玉衡垂着眉眼,失落地将举了半天葱油饼的手收回来。“猫儿哥,你看——咱们至少还有两块完整的酥油饼,我要是不把吃的给他们,他们很可能今晚上就要饿死了。”

  “……”

  “喏,赶紧吃了吧,你要是不吃我还真过意不去。”看着猫儿哥跟他一起受苦,陈玉衡瞬间没了食欲。

  ……

  “猫儿哥,你困吗?不困的话咱俩聊聊天吧。”

  墨色的苍穹之上,染起满天星斗。

  陈玉衡伸出手指,一颗颗地数着,“猫儿哥,你看那七颗星星,连起来像不像一柄勺子?一…二…三…你看第三颗——那颗最亮的,它就是玉衡星!唉,师父当年给我取名玉衡,可能也是希望我能出人头地吧。”

  师父对他寄予厚望,可他却笨手笨脚地什么也做不好,甚至被师父撵下山,真是白白辜负了师父的信任…

  “猫儿哥,我想家了…”

  陈玉衡早就不记得他娘亲的模样,娘亲去世的时候他才两岁,正是咿呀学语的时候,他爹说他从小学东西就慢,还没等他清晰地叫一声“娘亲”,他的娘亲就走了。

  想着想着,陈玉衡居然掉金豆了,别看他十七八岁的人,难过起来居然像个孩子一样,止不住地掉眼泪,越哭越伤心。

  “爹娘不要我了,哥哥不要我了,现在连师父都不要我了,呜呜呜…”

  也不知哭了多久,陈玉衡突然感觉到怀中一阵温热,低头一看,原是猫儿哥躺在他身上,雪白的肚皮朝上,脑袋枕着他的大腿。

  “猫儿哥!”陈玉衡一阵欣喜,迅速抹了把脸,“不对!我还有你陪着呢!我才不是孤单一个人呢。”

  第二天清早儿,猞猁醒的时候陈玉衡还在睡着,猞猁原本打算甩掉他直接跑路的,它将陈玉衡搂着它的胳膊挪到一边,灵巧地从他身子底下钻出去,钻出去的时候不小心碰开了包着盘缠的包袱,一块酥油饼掉到地上,落下好多渣子。

  看着这四分五裂的葱油饼,猞猁突然不想这么着急走了,陈玉衡说的没错,这些盘缠还能将就四顿,等吃完这些油饼再走也不迟。

  (三)

  陈玉衡一连几天都鬼鬼祟祟的,早出晚归,专挑猫儿哥睡觉的时候偷摸的出去,给人看病和相面赚来的钱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猞猁睁只眼闭只眼,晾他也干不出什么缺德事,就由他去吧,爱干嘛干嘛,只要陈玉衡管饭就行。

  某天傍晚陈玉衡从外面回来,手上却多了一个编制精细的竹筐,陈玉衡颇为满意地端详着竹筐,用毛巾一点点抠掉缝里的泥,擦完后又抱着竹筐抚摸许久。

  猞猁极少见过陈玉衡这么在意一个东西,不就是个破筐子嘛,有什么好看的?就算搂着它睡觉也变不成金子。

  “猫儿哥你知道吗,古人养猫是要择良辰吉日娶入家门的,契书和聘礼都不能少,猫呢要像新娘子一样,坐着红竹筐回家的。”陈玉衡说着,从布袋里抽出一块红布,两角系在竹筐上,“猫儿哥,你跟着我都快十年了,我还没正儿八经娶你进门呢,咱穷归穷,老祖宗留下来的仪式可不能少。”

  呵!你个蠢道士吃了雄心豹子胆!老子是都快赶上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那么大了,就你还娶我呢!

  陈玉衡认真地摊开纸,研了磨,拿起毛笔却发现早已忘记了契书怎么写。《象吉备要通书》上讲,需在契书上写明纳猫的日期,猫的特征、性格等等,还须在纸张中间画张猫的形象图出来,请西王母和东王公做见证人。

  “哎呦坏了,”陈玉衡无奈地放下毛笔,悲伤扶额,“师父教的契书格式——我给忘了…”

  忘了正好,谁要你娶。

  “不过我记得中间是要画你的形象来着,猫儿哥你坐好,我照着你画!”

  画画画…老子才不听你的呢!你的画充其量只能辟邪用好吧。

  会做菜和会画画是两码事。陈玉衡在作画方面属实没什么天赋,这点猞猁深有体会。曾经有个老翁的孙女丢了,想张贴寻人告示,却苦于家中清贫,请不起画匠。陈玉衡自告奋勇地跑过去帮忙,按照老翁的描述给小女孩画像,画完的那一刻老翁眼泪纵横,不是感动的,而是觉得寻孙无望了。

  “啊呜!啊呜!”猞猁跳上竹筐,对着陈玉衡叫道。

  “啊?”

  猞猁看了一眼竹筐,又转头看着陈玉衡,连续叫了好几声。

  “怎么啦猫儿哥?”陈玉衡站起身,径直走到竹筐旁边,显然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你想进去试试?”

  进你个大头鬼。

  不等陈玉衡做出反应,只听得耳边莫名传来一阵风声,再看面前的猫儿哥,双眼眯成了一条缝,双腿向下弯屈,然后腾空跃起,陈玉衡惊得张着嘴,猫儿哥的身影映在他的瞳孔里,越来越小,然后又越来越大——陈玉衡甚至忘记了躲,后背被重重踹了一脚,整个人狗啃泥般扑进竹筐,这还不算,等他费劲巴力从竹筐里爬出来,猫儿哥早已叼着红盖头在外面等他了。

  “咳咳,就算你想娶我也不至于下手这么狠吧…”陈玉衡被刚才一番操作整得灰头土脸的,鼻子还擦破了一块儿。

  猞猁嗤了一声。真没劲。都这副模样了还嘿嘿地笑呢!莫不是个傻的?

  猞猁将红布丢在一旁,跳上了桌子。

  “别生气嘛,猫儿哥。”陈玉衡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捡起地上的红布,爱惜地用袖口擦拭着,“你知道嘛,古人娶猫都要下聘礼的,家猫的聘礼是盐和糖,野猫嘛,就是一串小鱼干儿,所以我娶你得准备鱼干儿,你想娶我的话自然也不能空着手。”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第二天清早儿陈玉衡睡醒就发现猫儿哥不见了。

  屋子就这么大,猫儿哥会跑到哪里去呢?

  陈玉衡焦急万分,以至于裤子都穿反了,他急促地推开门,准备去外面找找,门一打开差点被地上的东西绊倒,再一看地上竟摆着一大堆东西,除了盐、糖和小鱼干外还有鸡、鸭和点心水果,猫儿哥神采奕奕地坐在旁边。

  “这这这…你昨儿晚上是去偷东西了?”

  “偷?怎么能叫偷呢?姓李的员外为富不仁,欺压百姓,拿他点东西怎么不可了?”

  “唔…这样啊。”

  这些年猫儿哥总是时不时地对他传音,但猫儿哥的传音往往是出其不意的,等他再问时却又得不到回应了。

  不过猫儿哥肯定不会随便偷东西的,猫儿哥的品性他最清楚,虽然脾气差了些,可也绝对不是偷鸡摸狗之辈。

  “嫁妆都准备好了,猫儿哥,你这是非娶我不可啊。”

  ……

  “不过也还好,猫儿哥就猫儿哥吧,像我这个穷样儿也讨不到媳妇儿。”

  (四)

  崇祯十四年·夏

  “猫哥,天好像快黑了。”

  这天——早就分不清昼夜了。

  “人们没的吃就去抓街上的老鼠,然后大批大批地感染瘟疫,导致大明子民难以抵抗外敌,节节溃败。你说,这场劫难到底该怨谁呢?”

  猞猁已经陪在陈玉衡身边快三十年了,亲眼看着他从懵懂少年到两鬓斑白,这些年里陈玉衡变化了不少,唯一没变的就是爱管闲事的性格。猞猁有它自己的计数方式,每跟着陈玉衡做一件好事就从树上折一段枯枝,几十年下来枯枝已经在墙角堆出了尖儿,其中还不乏有些硬的被燕子叼进了窝里。

  “唉,谁也怨不得啊,耗子得吃饭,人也得吃饭。都是积贫积弱攒下的祸根。”

  从气候无常天灾频发。

  从地主官绅沆瀣一气。

  从流亡灾民放火抢粮。

  从运输部队克扣军饷。

  症结早就产生了,也许就在太阳炙烤大地的那个午后。

  猞猁活了很多年,也见识过大大小小的瘟疫,它知道有种法子可能会对感染疫病的人产生效果,可它不敢告诉陈玉衡,以陈玉衡的性格,一旦知道了这个方法估计会天天跑到街上救人,它不想看着陈玉衡也感染瘟疫。

  “猫哥,我这个人窝窝囊囊大半辈子,没娶上媳妇,没置办家业,从来都住在这个破房子里,穷困潦倒的,时间过的可真快啊!”陈玉衡长叹一声。现在的他已经到了二十多年前师父那个年纪,每次下过雨陈玉衡总会照着地上的水窝窝打量,毕竟是老了,脸不如年轻时滋润了,下巴也长了长长的胡子,可为什么就不出师父那般仙风道骨的模样?到底是山上的风水养人还是他本来就不是修行的面相?

  陈玉衡想不懂的时候索性就不去想,管他适不适合修道,当个和蔼可亲的“邻家老头”多好,如果一直待在山上也遇不着这么多有趣的人和事。

  即便猞猁不教他治病的法子,陈玉衡依旧天天闲不着。陈玉衡识文断字,帮邻居乡里念信写字不成问题,哪家的儿子传信报平安,哪家要写状子,哪家人死了要写祭文,通通来找陈玉衡,那些识字的先生害怕染上鼠疫早就闭门不出了,唯有陈玉衡照单全收,若是有钱给他,他就拿着,没钱的话也不要紧,只要道声谢就可以了。

  每当这时,猞猁总会坐到桌子上给他撑场面,单主没法当面取信的时候,它就帮陈玉衡把写好的书信送到单主家里。猞猁也想替他多分担些,不过它更担心的是陈玉衡的身体。

  猞猁一看就知道他这是怎么回事,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猫哥回来的时候嘴里咬着一条水蛭,水蛭能吸血,它从前见过有大夫通过给病人放血从而医好鼠疫。

  “猫哥…你这是要干什么?”陈玉衡躺在床上,胸腔艰难地起伏着,看到猫哥回来,强撑着神子想坐起来。

  猞猁没理会他,反而毫不犹豫地撕开陈玉衡的袖子,将水蛭铺到他胳膊上。

  “嘶——”

  “忍着点吧,多爱惜爱惜自己,命可就这么一条。”

  “好…好,我听你的。”

  陈玉衡卧病的这些天,猞猁总会从外面带回来些黄连、半夏、丹皮之类的草药,强制陈玉衡熬汤喝,如果陈玉衡不听,它就用大爪子揍他,陈玉衡没有办法,只能依着它来。

  病还没好利索,陈玉衡又开始忙了,这回不再是代写书信,他翻出几年前的木箱子,改装了改装变成便携的药箱,他想着既然猫哥的法子管用,何不推广下去救更多人?

  就这样,陈玉衡成了城里唯一懂得医治鼠疫的人,猫哥给的方子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成了对抗鼠疫最管用的方法。

  小城里的鼠疫是得到了抑制,其他地方依旧饱受疾病肆虐,陈玉衡又何尝不想将余生化作一名游医,走到哪儿救到哪儿,让人们不再受病痛折磨。

  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他是在有些困了,好想长长地睡一觉。在梦里,他看到了许久未见的爹娘、师父,还有多年前他被罚站的那片围墙。

  阳光是那样明媚,照耀着围墙边的小树,一人,一猫无忧无虑地躺在墙根打着呼噜,任由屁股被炎热的土地烙的生疼也不愿挪窝,仿佛一动弹,这幅美好的图景就会随着风烟消云散。

  陈玉衡最后的几天里,只有猫哥陪在他身边。猫哥总能看到他的丹田上方虚浮着一团气,以前常听前辈们说,这口气是生灵的命魂,本该存在于他们体内的。一旦这口气散掉,命也就没了。

  所以猞猁用爪子去触碰那团气,想把它按回陈玉衡体内,可是它使出浑身解数也还是触碰不到,那团气若即若离的,如同昭示着它终将散入空中的命运。

  “…猫儿哥,你在抓萤火虫吗?”

  陈玉衡一句话将它带回二十五年前的晚上。

  ……

  “唉,今天阴天,不能数星星了…不过没关系,猫儿哥,走,咱们去抓萤火虫。”

  ……

  “猫儿哥你看,有了这些萤火虫,咱们在屋里也能看星星!唔…最亮的那颗是我,叫玉衡,你记住了嘛?”

  ……

  “猫儿哥,我娘生了十二个孩子,我上面还有八个哥哥两个姐姐,要不你就做我的九哥吧,入我陈家的族谱,这样我陈玉衡也算有仙缘的人啦!”

  ……

  陈玉衡…你是要死了么?

  猞猁是本是山林野兽,桀骜不驯,吃肉饮血,对生死从来都没有什么概念。

  可为什么——明明快要死掉的是陈玉衡,而感到悲伤的却是自己呢?

  “猫儿哥…”陈玉衡慢慢地抬起胳膊,他好想再摸摸猫儿哥的头,无论何时,只要猫儿哥在,他就会感到无比心安。

  “玉衡…北斗七星里的第三颗,你要记得我啊…”

  猞猁将脑袋埋在他的臂弯里,一如几十年前他们守着两块葱油饼在破房子里将就的那晚。

  也不知他听到没有,等猞猁抬起头看他的时候,人已经咽气了。

  陈玉衡是笑着走的。小小的房子里,最后陪伴着他的也只有猫儿哥。可是这又怎样呢?至少自己这一生治病救人,帮助邻里,每一时每一刻都是有意义的。猫儿哥老是笑话他笨,笨又何尝不是件好事,不聪明就没有那么多烦恼,只要能快快乐乐地活着,他就很开心。

  当阳光洒进窗棂,有那么一瞬间,猞猁觉得现在的场景同几十年前没有区别,它闭上眼睛,静静感受着,最后,他脑中的画面定格在万历四十二年夏天的那个午后,一人,一猫,悠闲自在地靠在墙角,酣然入梦。

  人生何其短。

  人生何其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