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回来了。”左涪卿嘴里念叨着，“噌”的一下从左蓝一的身体里抽离出来，与此同时，一缕白烟飘进他的天灵盖，无缝衔接。
若是放在以往，张云烟定会对这个场面啧啧称奇的，可如今让他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消化掉张望月带来的伤害，实在太难了。
说到底韩川乃是关心则乱，但凡他稍加思索便不难发现张望月和张云烟的这层关系说破与不说破都对目前的窘境无益，无论韩川愿不愿意承认，轩佑的命格都是被修改过的，无论“锻造”他的人是不是张望月，现在都没办法立刻把他抓来解决问题。
可韩川心里想的可就就多了去了。
张云烟会不会知道一点东西？道门秘法？张云烟知道全貌后会不会突然想起些什么？或许可以有一线转机？
现在看来恐怕没有。
“把我送进他的识海，我有办法。”
左蓝一没有提他刚才看到的恐怖景象。轩佑就相当于阵眼，一旦他的位置变了，整个气阵也会跟着变动，而这个气阵是通过吸食凡人气血维持的，这栋宿舍楼里住着一千多号人，同时吸食这么多人的气血注定是一项庞大的工程，速度和取量都会放慢，故而被吸食的人们很难察觉到。
而在下沉广场时，闯入气阵的只有左蓝一，那么他就成了唯一可以被吸食气血的对象，倘若在下沉广场多待一会儿，恐怕早就被吸成干尸一具了。
但如果没有人进入这个气阵，遭到反噬的就会是轩佑吧？
左蓝一是这么想的。
轩佑很可能已经发现了气阵的秘密，为了不伤害别人，他才躲到了远离人群的下沉广场，宁愿痛苦到自己戳自己，最后重伤昏迷也不出来。
左蓝一想到韩川和张云烟服服帖帖地按兵不动一定是左涪卿肯定已经和这两人说了些什么，现在左涪卿走了，他们两个的注意力也没放在他身上，不如把戏继续演下去，就以左涪卿的身份要求他们配合。
张云烟根本没想接他话。
“我和左蓝一共用一副身体，送我进去和送左蓝一进去效果一样吧。”
韩川的表情非常难看。他信不过左蓝一，更别提寄生在左蓝一身体里的左涪卿了。如果左涪卿在识海里做出了杀死轩佑的行为，那么现实里的轩佑照样也是活不了的，他又怎敢将轩佑的姓名系于一个无法相信的人的手上。
“真是两个榆木脑袋。”左蓝一进一步渲染，“你们就没觉得身体有一点变化吗？”
早在进来的时候左蓝一就发现，就连韩川和张云烟两个不老不死的家伙也出现了和其他人一样的特征，促成阵法的是魙的煞气，人和魙中间还隔着鬼，修为高一点的道士能把人和鬼之间的恩怨处理明白就已经很不错了，至于魙——大部分是连魙这个字都没听说过吧。
“……”
还真没试出什么变化。
“也对，我能感受到同类的气，你们这些凡夫俗子肯定感受不到。”
毕竟是拥有同一副身体的人，左蓝一模仿起左涪卿来丝毫不费力。
“贫道可以送你进去。”张云烟突然改变主意。“你别看我，送他进去是因为我的忙只有他能帮。”
出于心虚，张云烟解释道。
说完后，张云烟才发现韩川看的根本不是他，而是左涪卿的眼睛。眼神的活动最能代表一个人的性格，在很多时候，你可以伪装的天衣无缝，但眼神却是藏是藏不住的。
韩川的直觉向来很准。譬如眼前这个人，直觉告诉他现在的“左涪卿”其实是左蓝一假扮的，那就一定没有错。
左蓝一为什么要用左涪卿的口吻说话呢？以左涪卿的身份进入轩佑识海…他到底想干什么？！
韩川的立场有些摇摆不定，偏偏此刻他的心境又非常乱，根本没有认真思考的心思。韩川所做出一切活动的出发点都是基于保护轩佑，现在他有余力思考的也只剩这一个目标。
左蓝一打了个哈哈。他并不知道左涪卿许下张云烟的承诺，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只要能顺利进入轩佑的识海，其他的都可以暂且搁置。
“你随我来，我给你起阵。”
“等等！”韩川下意识地拦了一下，等张云烟和左蓝一齐刷刷看向他的时候，却又欲言又止了。
张云烟继续准备识海术的工具。
韩川内心纠结到了极点。但凡他有一丁点把握，都绝不会由着张云烟和左蓝一这么来。是的，他没有把握，也不敢说出一定能解决好的话，当左蓝一声称自己有办法时，他找不到能用来反驳的理由。
看似负责，实则逃避。道理他都懂，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一会就拜托两位给我护阵啦。”
左蓝一强颜欢笑，故作轻松。
“先喝安眠药，让自己进入似睡非睡的状态。”张云烟用瓶盖递过来两片安眠药。进入识海的人需要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自然入睡肯定是不可能了，安眠药非常有必要。
“张道长，还是我来吧。”
看见张云烟用的还是修士的土法子，韩川忍不住了。
“你？”张云烟上下大量他一通，不是不相信韩川的能力，而是不想把这个机会让给韩川罢了。他有求于左涪卿，如此积极地赶来帮忙为的也是见左涪卿一面，这个献殷勤的机会肯定不能给韩川抢去。
“我比你懂识海寻真，不必这么麻烦。”
韩川识海寻真的法术是杨桃手把手教的，当年他被心魔所控，夜夜饱受折磨，也是杨桃进入他的识海帮他疏解烦恼，在他的苦求之下杨桃将识海寻真术教予他，后来他知道了神不可私传法术于凡人，识海术便成了他在听雨轩唯一学会的法术。
“贫道这边已经准备好了法器，韩老师，方才你怎么不吭声？”张云烟内心已经吹胡子瞪眼了。
韩川咬咬牙，狠狠心，说出了他自认为非常欠扁的话，“道长…你要是不把这些法器摆出来，我也不知道您这方法这么麻烦呀。”
好像上次这么说话还是在林儿活着的时候…太久了啊…
左蓝一听出来了，他们两个争的无非就是一个控制权。说白了韩川根本不放心他，所以一旦察觉到轩佑的识海中出现异常，会立刻终止术法，强行把他从轩佑识海里拉回来。在韩川看来这相当于上了一层安全扣，消除了一部分隐患，可对于左蓝一来说，控制权落在韩川这里其实非常危险，因为韩川是一个谨慎至极的人。一旦触及核心所在必然会引起识海波动，倘若在这个时候被强行拉出来，才算真正的前功尽弃。所以绝不能让韩川干预。
“别争了，你们到底是救人的还是杀人的？！”左蓝一不耐烦道，“药我都吃了，还换什么换？烦死了。”
当问题无法解决时，发疯也许会有奇效。
张云烟抬抬眼皮，表现出一副“我也没办法”的模样，韩川刚刚才狠下心跨出一步，没想到这么快就吃了个瘪，眼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说时迟那时快，张云烟还没把需要的东西全都摆好，左蓝一已经昏昏欲睡了。左蓝一最后听到的一句话是“睁开眼”。听声音是张云烟说的，左蓝一想睁眼可眼皮死活抬不动。
不过没关系，下一秒他的左眼眼皮冷不防被向上一推，强光立刻照了进来，刺得他眼球发痛。
可除此之外就没有感觉了。
强光刺激后，左蓝一甚至感觉安眠药白吃了，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不对啊，怎么没进去…”张云烟皱着眉头咕哝道。
韩川也愣了。因为张云烟采用的是最复杂也是最稳妥的一种方式，操作过程是在他的监督下进行的，如果连这种方法都失败了，更别提铤而走险的办法。
“没事，再来。”
不等张云烟说话，左蓝一张口吞下五片安眠药，示意他可以重新开始。这种安眠药是张云烟为了研究识海寻真特制的，服用一片相当于普通的五片，结果一连两次皆以失败告终。
张云烟想不明白了，他练了这么多年的识海寻真术怎么偏偏这个时候突然失效了？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停下吧，蓝一。”韩川沉声。
在过去的二十分钟里，他看到左蓝一为了能进入轩佑识海，大把大把地吃着损伤身体的药，毫不怜惜自己。左蓝一说过，他是爱轩佑的，会为了爱人付出他所能付出的一切，可再这么下去他的命会交代在这儿！
“啊？他不是左涪卿吗？”张云烟转而看向左蓝一，希望在他口中得到求证，可顺着韩川的目光看去，张云烟只看到了湿淋淋分不清雨水还是汗水的头发和早已空无一物的药瓶。
“张道长，你觉得左涪卿有必要对轩佑这么上心吗？”
…又被这小子骗了。
“呼——”左蓝一抹了一把脸，算是调整下状态，没有辩驳。
其实左蓝一真正接触识海也就两次。一次是姜晖去世，轩佑被拖进姜晖的识海，而他本来也该被拖进去，却在门口被左涪卿拦了下来，最后左涪卿代替他进入了姜晖的识海。另一次便是今天傍晚以生魂状态进入轩佑识海，目睹了韩林儿人生中四个重要的时刻。
其实后一次不能算严格意义上的识海，毕竟他无法确定自己是进入了轩佑的意识还是地上那本《金错刀行》，这样算来他其实没有一次成功进入别人的识海过——又或许他根本进不去！
左蓝一的冥想在一分钟之内终结。
“韩川，我问你一个问题。”左蓝一说。
“你希望韩林儿回来还是轩佑活着？”
这个问题把韩川问懵了。自始至终他都是将韩林儿和轩佑放在天平的一端看待的，轩佑是林儿的转世，那么轩佑等同于林儿，他们两个是前后的关系、是错过与重逢的关系、是根本分不开的关系。左蓝一的这番话相当于把二者剥离开来，各自置于天平的两端，取一，则舍一。
“你的意思是如果轩佑死去皇上会回来，对么？”
“不。我是让你选。”左蓝一重申了一遍，“是选择林儿回来，还是轩佑活着？我想听一个明确的回答。”
左蓝一进入不了轩佑的识海，在场三个人里就只能依靠韩川。然而在知道了韩川和韩林儿的关系后，左蓝一愈发坚定地认识到，韩川之所以如此在乎轩佑，究其本质还是因为轩佑是林儿的转世，韩川在意的从来都不是轩佑，而是韩林儿。他甚至无法将轩佑和林儿割裂开来，更不能把轩佑视作一个独立的人格。所以让韩川进入轩佑的识海具有极大的风险性。
“我…我…抱歉，我说不好。”
他在人间徘徊七百余年，守候着林儿的每一次转世，在他们身上寻找林儿的影子。韩川一直都渴望得到一个答复，他又何尝不希望那个答复是林儿亲口告诉他的？已经七百多年了，他日日夜夜都盼着与林儿重逢，哪怕是在梦里。
“时间不多了。如果今晚解决不了的话，明早这栋楼的人都会死，包括你我。”
包括你我。
对，就是这句话。
韩川神情恍惚，感觉自己回到了许多天前的听雨轩，杨桃曾讳莫如深地对他说了这四个字——包括你我。当时的情境没有如今这般焦灼，杨桃的话至少还有缓和的余地，不像左蓝一，开口就要他做出选择。
杨桃…
“我…没有办法。”
张云烟掐起指诀思考一番又无奈放下。今晚他是算过的，算到不宜出门，否则恐遭祸端，可他还是备齐东西过来了，既然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按卦象，现在何必装模作样？
“是。他是‘容器’，从出生就带着祸端，他还是韩林儿的转世，你在他身上找韩林儿的影子。可他还是什么呢？他是澹台轩佑，一个活生生的人！他做错什么了吗？”尽管韩川的犹豫不决是左蓝一先前就预料到的，可在现实里亲耳听到他这么说，左蓝一还是难以控制悲愤的情绪。
左蓝一极少发火，除非对方真的触到他的逆鳞。
左蓝一撸起轩佑的袖子，白皙的小臂上布满了骇人的伤疤，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从手腕到胳膊肘，没有一块好肉。
这些伤…韩川根本不知情。
“我还看到了他送给月落的玉簪，上面雕了一幅枫月晚舟，取景是秦岭深山。簪首上有江枫，月落，还有潼川。枫树没有选择随着天上的月亮日行千里，却愿与脚下河流共存亡。月落临走前把簪子奉还给他，从此一别两宽，他的身边只剩你一个体己人。难道这样的答复你还不满意吗？”
后面半段是左蓝一顺势编的，孤舟枫月也好，枫月晚舟也罢，雕在簪首的始终是这么几个意象，万变不离其宗。
眼见韩川已经有些动摇，左蓝一继续道，“现在这跟簪子就在我家里，轩佑苏醒后你可以跟我来拿。”
“…我可以试试。”韩川憋了半天，总算憋出句话来。
其实张云烟很早就想说了，放在以前年头，打仗、饥荒、意外…每年都会有很多无辜的人死去，有的甚至就是好好地走在路上遇见山匪抢劫，一刀就被砍了，连人带东西运进山，连骨头渣都见不着，遇见这样的事找谁申冤去？澹台轩佑是无辜，听他们描述的…这个韩林儿也无辜，可无辜的人多了去了，争论救韩林儿还是轩佑，浪费的可是整栋楼人的时间呐！他们就不无辜了？他们就活该不明不白地死？
左蓝一脑子灵活，韩川心细如针，左涪卿狂妄自大，却都没有张云烟看得通透。可惜唯一通透的反被狂妄自大的缠住，反成了最没用话语权的一位。
“韩林儿已经死了，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他的存在只会变成轩佑的心魔”左蓝一补充说，“你要做的就是把轩佑领出来。”
“…嗯，我试试吧。”
这一幕似曾相识。韩川即将做的也是杨桃曾经对他做过的。
他的心魔现在变成了轩佑的心魔…
不，他的心魔…
…始终都是他自己啊！
过不去那道坎的是他，原地踏步多年的也是他，自始至终陷入漩涡抽身不得的都是他！林儿无牵无挂地逝去，他却在此徘徊数年，他的心魔是曾经那个天真无畏、活泼开朗、事事依赖林儿的自己！
在五味杂陈的回忆当中，韩川进入到了轩佑的识海。
轩佑的识海宛若蛮荒之境，早已干涸多年的土地寸草不生，罡风从远处吹来，撕扯着人的皮肉，在这片辽阔寂静的大地上，四周几乎没有可以避风的地方，韩川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
究竟什么样的人识海会变得如此荒芜？每个人的识海都是不一样的，恨意滔天的人识海中会燃起熊熊烈火；哀怨连绵的人识海中会显尽悲戚；乐观外向的人识海中会是一片欣欣向荣之景。人的性格是复杂的，因而识海里可能堆砌着不同甚至相反的意象，或具体，或抽象，纷繁复杂。
只要人有思维活动就会存在识海，除非达到了无欲无求或是彻底绝望的状态，识海才会变得死水无波，毫无变化。
轩佑…他该是多绝望才会有如此荒凉的识海啊！
韩川继续向前走。放眼望去，依旧是荒无人烟，但前方不远处的土地上躺着一个木头箱子，往前走几步还能看见一个，再往前——满地都是这样的箱子，乱葬岗的坟包似的，密密麻麻，根本数不清。韩川没来由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