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玄幻奇幻>听雨>第26章 林儿1

  三个小时前·五号楼

  你真的不在意吗?

  “在意什么?”

  你的亲生父母父母想要你死啊。你不生气吗?

  “生气有用吗?”

  你应该感到怒不可遏,这样才会有复仇的冲动…夺回本该属于你的人生。

  “不好意思啊,现在没空。”

  你是怕了吗?

  “不怕。就是最近忙的很,没工夫理那些破事。”

  不是没时间,是不敢吧。

  “无论你是谁,少那话激我。这种话对我没用。”

  左蓝一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这个未知的声音对话,从认可了左涪卿的存在开始,左蓝一便不再惧怕任何无法用常理解释的现象,如今这个萦绕在耳边的声音无非是想扰乱他的心智罢了,只要坚定地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就不会着了它的道。

  就像有人在喝多了酒的情况下行为会不受控制,说出许多疯言疯语,这是由于酒精影响了中枢神经系统,使得意识和行为发生变化。起初左蓝一也总在酒桌上失控,但当他意识到问题所在后便不断地告诉自己,一定要保持清醒。“保持清醒”四个字牢牢地给他的思维上了一把锁。从那以后,无论他喝多少酒,但凡想要胡言乱语的时候,脑袋里总会先想到“保持清醒”四字,继而及时管住了嘴。

  说到底,这个声音的出现和涪卿、轩佑无关,和现在雷电交加的天气也无关。到底是心魔作祟,平日里能压得下去的东西近来愈发猖獗了。

  左蓝一缓的差不多了,他穿过走廊,没有看见轩佑的身影,打开手机,也不见对方发来消息。轩佑平时几乎不看手机,给他打电话也是白搭。不过好在轩佑拿着他带来的伞走了,这把伞上有他偷偷装的定位仪,目的就是防止轩佑遇到危险。

  定位仪的红点显示在操场的一片区域,操场没有树木遮挡,几乎一览无余,轩佑的位置十分钟之内动都没动过,如果不在操场,那就一定是下沉广场!

  不,气息不对!这一片的气息都不对!

  左蓝一警觉地环视四周,比起在五号楼时的狂风大作电闪雷鸣,这片区域似乎过于安静了,仿佛在操场与教学楼的走道处架起一道无形的气墙,将这里拢入密不透风的笼。

  气息不对如何?明知故犯又如何?

  既是来寻轩佑的,无论如何都要带他回去。

  左蓝一现在还不知道的是,从踏进操场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落入轩佑的幻境当中了。

  “轩佑!”

  左蓝一从最近的通道直奔下沉广场,下面一片漆黑,只有在他脚步走过的地方声控灯才会亮起。

  “轩佑!”

  左蓝一比任何时候都要期待在下一个声控灯亮起的时候轩佑会出现在他的面前,同样,他也比任何一刻都害怕出现在他面前的是早已冰凉的爱人。

  离手机上的红点越来越近,他的心情随之愈发紧张,皮肤的灼烧感也愈发强烈。但身体上的不适是可以用意志强行压下去的,更何况他已经能感受到轩佑就在前面,只要继续走下去,一定能找到。

  他艰难地向前挪动脚步,直到左涪卿的剪影突然飘摇在半空之中,如同一团粘稠的液体,挡住了他的视线。

  “闪开。”

  剪影没有任何反应。

  左蓝一想起来了,左涪卿只能在识海里显现出样貌,在现实中只是一团形状不规则的剪影,不能做动作,也开不了口。

  仔细想不难发现,左涪卿总会在某些危险的时刻拦着他,譬如阻止他进入姜晖的识海。左涪卿与他是共生体,如果他消失了,左涪卿也将不复存在。这个猜测成立的话,左涪卿一定不会让他再往前走,想找到轩佑更是难上加难。

  尽管知道左涪卿可能不会给他机会,但…

  左蓝一趁着与左涪卿的剪影对峙,右手从衣兜里缓缓掏出随身携带的美工刀对准自己,一步一步向前逼近。

  不是共生体么?不是重台莲么?

  好啊,那就来啊!只要你敢拦,大不了同归于尽。

  左蓝一敢这么威胁是因为他料定了左涪卿不敢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他只有像个无所畏惧的疯子一样,左涪卿不敢的事他敢,这样才能彻底制住左涪卿。

  让左涪卿看到他是个疯子就够了,万万不能真的变成疯子。

  “来啊。拦我是吗?”

  嘴角的笑意愈加张狂,那是因为他知道他手里握着的是自己——亦是左涪卿的全部,只要轻轻一捏,就会玉石俱焚。

  谁是玉?谁是石头?

  谁又是谁的控命者?

  在左蓝一以命相逼的威胁下,左涪卿的剪影向后退却,识时务地给他让出一条道。

  然而越是向前走,左蓝一付出的代价也越大,双腿如同负重千斤,视觉、听觉逐渐弥散,令人不安的灼烧感由皮肤浸透到内脏。即便左涪卿不再阻拦,只要继续往前走,总有一刻手会攥不住刀,左涪卿依旧会轻而易举地侵占他的躯体。

  “左涪卿。”左蓝一实在受不住,刀子“哐啷”一声掉在了地上。“我得去救他。”

  “左家的事我会想办法解决,这副身体也可以永远给你,凡事有轻重缓急,这个人要是死了,一切都没得商量。”

  如果说是人都有自己的坚守的底线,那么——轩佑就是左蓝一的底线。

  左蓝一很早以前就思考过为什么一定是轩佑。

  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天上地下的那种。

  左蓝一是富裕人家的少爷,锦衣玉食,有着出众的外表与花不完的钱,他想做的一切事情、想要的一切东西——甚至不需要亲自努力,就能分外轻松地得到。一切都来得太容易了,弥漫着强烈的虚假感。

  轩佑的生活实在太苦了,亲眼看着最亲近的家人、朋友离去,顶着“灾星”的之名活过这么多年,宁愿形影相吊也不愿身边的人因他受到牵连,甚至无数次地想要结束自己。可是他明明没做过任何伤害人的事啊…

  对左蓝一而言,轩佑是他从来没见过也没想过的一种人格,是他根本做不到的那种。连装都装不出来。什么人能够在饱尝痛苦与恶意后仍能对这个世界以礼相待?左蓝一做不到。并且他知道很多人都无法做到。仇恨与恶意催生心魔,究竟需要什么样的境界才能对这些痛苦安之若素、闭口不谈?

  刀子落地的同时,一股黑气以极快的速度钻进左蓝一的七窍,锁住他的灵识。

  这种身体被其他灵魂侵占的感觉相当熟悉,往常每当左涪卿在夺舍他身体之后,他的意识也会随之消失。

  可这次却不然。

  左涪卿不仅侵占了他的身体,甚至设法将他的灵魂挤出了体外。现在的左蓝一整个人都是半透明状态,浑身轻飘飘的,完全失去了重力作用。

  “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左涪卿拍了拍身上的土,站起来,自认为好心地给左蓝一解释,“人为制造出来的‘容器’逆天地之势,本就是人皆得而诛之的祸害,况且那个澹台轩佑现在散发出来的是魙的气息,基本上…”

  诶,人呢?

  左蓝一没时间听他念叨,以生魂的形式离体就感受不到那股强烈气流的冲击力了,并且移动速度也明显变快,除了声控灯感应不到外基本上没有任何缺点。

  可是当左蓝一来到走廊尽头的那一刹那,他看到了他这辈子最不想看到的一幕。

  轩佑紧闭着双眼,虚弱地倚着墙,浑身上下遍布着一个个令人视之胆寒的血窟窿。

  这些伤口完全是他自己用钝器戳出来的,直到左蓝一发现他的那一刻,他的手里依旧紧握着满是鲜血的石头。

  眼前骇人的一幕如同锋利的子弹打穿左蓝一的心,尽管已经丧失五感,他依旧控制不了伸出手去触碰轩佑的冲动,可即便手指穿过轩佑的身体,他依旧无能为力。

  轩佑。我该拿什么拯救你?

  其实并不只是《金错刀行》的出现造成了今天这样难以挽回的局面。这本书可以说是一系列事件的引子,点燃积攒日久的矛盾。在张敬实萌生念头的时候,张望月制造第一个“容器”的时候,韩川写成《金错刀行》的时候,轩佑命格被篡改的时候,左蓝一成为“容器”的时候,本不该发生的事尽数发生,矛盾越来越大,甚至把很多本来没有关联的人和事强拉入局,早晚有一天灾难会降临下来,没有人逃得掉。

  被迫卷入其中的人们掌握着数量有限的信息,想要按照时间线将事件拼凑完整实在太难了,况且——真的没有时间了。

  阴暗潮湿的负二层,左蓝一被一束光牵引着,不由自主地朝着温暖的方向靠拢,这束光恍若一架来自云端的天梯,有着最纯真也最致命的吸引力。

  只是在极其短暂的时间里,他来到了一个未知的空间,而光线的源头却无从知晓。

  左蓝一定睛看去,尽收眼里的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绿荫如盖,炊烟袅袅,男耕女织,孩童在溪流旁嬉戏玩闹,脚踩辽阔的土地,抬首便是崇山峻岭。

  既然在轩佑身边被牵引到了这里,那么眼前的环境一定和轩佑的命格有关。

  左蓝一向着山脚下的一片房屋探索。适逢傍晚时分,暮色里,农妇端上烧好的饭菜,召唤还在外面的丈夫和孩子。

  “川潼再见!书鹤再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听到了仆人的呼唤,十分顺从地和伙伴告别,三步两步跑下长坡,穿过左蓝一的身体,跑进熟悉的家。

  “过来。”

  农妇打扮的女人阴沉着脸,看样子是小孩的母亲,女人虽然穿着简朴的麻布裙,但举手投足间却有种和农妇身份不相符的气质,家中还雇着佣人和厨娘,看起来更不像普通的农村人家了。

  “怎么了呀娘亲?”

  左蓝一心说这孩子眼力见有点差呀,他娘亲这语气明显是暴风雨即将到来的节奏呀,这孩子居然蹦蹦跳跳的就过去了。

  “‘川潼’这名字是不是你给他取的?”

  女人给了儿子一巴掌。

  “是啊…怎么了嘛…”小孩委屈极了,泪珠在眼睛里打转儿。

  左蓝一啧啧嘴,盲猜这孩子还要挨巴掌。

  果不其然,女人又扇了他另外一半脸。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

  “知不知道那个字是你爹的名讳!”女人怒道,“你爹的名讳能随便给别人用吗!”

  “这个‘潼’是‘潼川’的潼…我爹的‘童’是‘童子’的‘童’…这不一样…”小孩两半脸颊都被打红了,可怜巴巴地解释。

  看到这小孩一副不知错在哪里的委屈相,左蓝一笑的好大声。

  嗯?等等。

  川潼?潼川。童…

  莫非这小孩是——韩山童的儿子韩林儿?

  那川潼?

  韩川讲明史的时候事无巨细,元末起义枭雄几乎都涉及到了,唯独在红巾军这里一笔带过,韩山童父子是反元势力的主帅,怎么能简简单单地略过去呢?

  除非韩川很排斥。

  左蓝一的脑筋转的很快。既然川潼的姓名是韩林儿给取的,在多年之后川潼改姓为韩,化名韩川继续存在,并且一直活到现在,这中间一定发生了许多事情,这些事情一定也和轩佑有关。

  画面忽地切换到另一个场景。

  当左蓝一完全适应环境后,他发现自己正身处于一座金碧辉煌的殿堂当中。不知怎的,这里光线特别暗,四下悄然无声,庄严的龙椅之上赫然坐着一个人,身材瘦小,脸上略带些稚气,一顶极不相称的冕旒冠戴在头上,摇摇欲坠,身上的龙袍明显是大出几个号的,穿在他身上显得有些驾驭不了。

  小皇帝笔直地坐在那里,面对着偌大的殿堂一言不发,如同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眼前的小皇帝正是上一个场景中的林儿,现在的他没有了往日的活泼可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坦然和沉稳。

  “当你坐在这里的时候,你就是大宋的皇帝,你面对的是文武百官,更是人心叵测。身为帝王要懂得喜怒不形于色。”

  站在他身后的是衣着华丽、举止端庄的太后,她不再抬手打骂自己的儿子了,因为他的儿子如今也是大宋的天子。

  “母后,无论忧惧还是欢喜,都不该表现出来是吗?”

  太后叹了口气。

  帝王之术岂是三言两语就能讲清述明的?如果他还活着,也不至于让儿子这么小就被迫登基践祚,那帮人整天喊什么“迎新皇归位”,不就是觊觎摄政大权吗?林儿是看不出来,难道她这当妈的还看不出来吗!

  “你是天子。天子就要有天子的威严。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要轻易展露情绪,明白吗?”

  “可是母后,那些信任我的百姓…他们也人心叵测吗?”

  信任你?那些可怜的百姓不过是给自己找个念想罢了。如果你不是教主韩山童的儿子,不是宋王室的后人,还有谁会信任你呢?

  可这个真相对于十来岁的孩子而言多少有些残酷了。

  “正因为他们信任你,所以你才要照我说的做。”

  现在左蓝一是笑不出来了。

  接连两个场景的主角都是韩林儿,该不会——他就是轩佑的前世吧?

  正当左蓝一疑惑时,眼前的场景再次变了。这次是一间卧房,床上端坐着一位亭亭玉立的姑娘,外面挂满了红灯笼,欢声笑语不绝于耳,似乎在办什么喜事,可是房间里的姑娘既没有穿嫁衣也没有盖盖头,显然她不是这次喜事的主角。

  按照两次间隔的时间推算,林儿也到了该迎娶皇后的年龄。不知几年过去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左蓝一觉得他就像个看热闹的,虽然不清楚为什么会穿进这些时间碎片里,但这些碎片是按照韩林儿的年龄不断向前推进的,代表着林儿生命里比较重要的时间节点。它们或许就藏在轩佑记忆深处,光阴荏苒,时过境迁,这些痕迹一直印刻每一代转世之人的脑海里,永远挥之不去。

  先是一阵虚浮的脚步声,跌跌撞撞地由远及近。随后门被一把推开了,身着喜服的少年脸色红润,眼睛已略显疲态,手里却紧攥着酒壶,晕乎乎地坐在朝着桌边圆凳走去。

  这…

  好家伙。轩佑你前世玩的挺花啊,这还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

  “今天是你大婚的日子,你不和素莹洞房,来我这里干什么?”姑娘虽然伸手扶了他一把,语气却没有丝毫让步。

  “月落…”林儿本想顺势牵她的手,可月落早在他坐稳后便把手收了回来,林儿尴尬地抽回手,扶着额头,“你知道的,我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你这么说,那素莹呢?”

  “素莹喜欢的是书鹤。”还在秦岭的时候他就看出来了,刘将军的女儿对员外家的庶子格外关注。因为以前刘素莹是不屑于同他们玩耍的,直到陆书鹤加入后,素莹才开始接触他们。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违心地迎娶素莹?”月落站在林儿对面,无情地质问,“你们的联姻只是一场交易而已,无论你还是素莹,都只是被用来交易的货品,这样的婚姻是没有幸福可言的,你们难道不懂吗?”

  “……我懂。”林儿何尝不知道他和素莹的婚姻不会有好的结果。

  素莹是刘将军的女儿。这些年来刘福通为大宋开疆拓土,位高权重,而他韩林儿不过是只会坐享其成的傀儡皇帝。身居高位必然会带来野心的膨胀,当皇帝太辛苦了,每天要提防着觊觎皇位的那些人。所以刘福通从来没想过自立为帝,他要做皇帝背后的人,要让皇室子孙里流淌着他的血液,把皇权牢牢地握在他刘家人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