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玄幻奇幻>听雨>第23章 川潼

  “蓝一,你怎么了…?”

  “没事,韩老师。牙龈出血。”左蓝一用力地掩饰着,却发现自己连脚后跟都站不稳。

  果然啊,越是你想隐瞒的东西,越容易在光天化日之下展露无遗,你所畏惧的、逃避的、不愿接受的通通被旁人看在眼里,抗拒无果后只能强忍着去咀嚼这份痛苦,直到把口舌磨烂。对于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而言,这无疑是一种折磨。

  “唔…额啊…”喉咙里一阵灼烧,腥咸的血味蔓延整个口腔,左蓝一生生咽了回去。

  “你到底是什么人?”

  “韩老师,您又是什么人啊?”左蓝一吃力地笑了笑,“抱歉啊,让你看到我这副鬼样子。”

  “我…”

  我到底是什么人?

  韩川心中纠结万分。该如何给左蓝一解释呢?或者说——他根本不需要向左蓝一解释。他的目标从来都是轩佑,和左蓝一无关,左蓝一只是轩佑的室友罢了,用得着解释那么多么?

  “我先送你去校医室。”韩川一时想不起来该怎么说,于是生硬地转移话题。

  “不用,”左蓝一脸色苍白,声音喑哑,语调仍旧从容如常,“这是反噬。去医院没有用。”

  反噬?

  韩川心头一震,他的注意力全部放在轩佑身上,自然不知道左蓝一究竟做了什么才遭如此反噬,左蓝一是轩佑身边的人,难道是轩佑的劫数影响到了他?

  “韩川,帮我个忙。”

  ……

  “我知道你喜欢澹台轩佑。我的事——不要让轩佑知道。”

  ……

  一周前

  “张道长,你托我的事我办成了,只要你把这几个大姐哄好了,每月一百万不成问题呐!”

  张云烟抬抬眼皮,嫌弃地说,“你这小子,无事献殷勤,绝对没憋好屁!我什么时候让你要富婆微信了?我是那样的人吗我!”

  “害,张道长想哪儿去了,我说的就是普普通通的算卦嘛。”

  “说吧,这次又来问识海寻真术?”

  “那倒不是,”左蓝一笑眯眯地说,“有没有什么办法能知道过去某个时点发生的事?”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你小子没点数吗!就算知道了有什么用,你知道了又没办法改变!”

  “哎——那可不一定!张道长,你不也一直想知道是什么东西破了我的天乙贵人命吗!我要回溯的时间点很可能就是改变我命格的那个时间。”

  “滚去吧你,合着我还得给你说声谢谢。”张云烟发觉自己被左蓝一绕进去了,不禁骂出了声。“你回去准备东西,找五个当时的物件分别对应五行,明天晚上十点来找我!”

  “得嘞~”

  “不过咱话先说好,无论你在里面看到了什么,无论你接不接受,这些事都已经发生了,你无法改变过去。”

  左蓝一这边好不容易配合了一回,反倒是张云烟开始犹犹豫豫了。之前说了多少次左蓝一都吊儿郎当的,现在突然在意起自己的命来了?

  “乾坤翕合,九妄归真;五方聚动,重溯本源;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开!”

  法阵中央,左蓝一抬起挤眉弄眼,胳膊晃了晃,“道长,您这法子好像不管用啊…”

  怎么不管用呢?

  当是时,两排引魂铃无风而动,法阵中的蜡烛一排排地熄灭,团团黑气在房间里窜动,幻化成一个可以看得见却又摸不到的黑色剪影。

  张云烟瞬间意识到情况不妙,符纸和朱砂在它面前根本不起作用,张云烟也从未见过如此难以捉摸的东西,聚之如气,散之如沙,要多奇怪有多奇怪。

  “左蓝一,你怎么不早说你身上有这鬼东西!”

  “我早说了!你贵人多忘事…”

  张云烟猛地想起左蓝一确实对他说过这么一茬,八字已无任何生气而卦象却呈现将死未死的格局,如此说来这个家伙就是破坏了左蓝一命格的罪魁祸首——左涪卿!

  真巧啊。

  “引魂铃,收!”张云烟咬破手指,用指尖血在空中画了一道符咒,随着“收”字落下,咒语迅速变为金色,附于引魂铃上。

  “别费力气了小道长,这些小玩意对我不起作用。”

  张云烟睁大了眼睛,亲眼目睹着这团黑气钻入左蓝一的七窍,只是几秒功夫,眼前的站了起来,周身缠绕着一股黑气。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我也想看看左家的夫妻俩是怎么待他们儿子的,还望小道长成全。”话是从左蓝一嘴里说出来的,但轻蔑的口气和慢条斯理的语调绝对不是左蓝一的风格。

  “什么意思?”

  “家丑不可外扬。左家的事外人不方便插手。再有,不要想当然地以为是我侵占了他的身体,小道士,我也是受害者好不好,我命很苦的!死了都不得安生。”

  “算了算了,懒得跟你废话,”左涪卿摆着一张无所畏惧的臭脸,重新坐回阵眼,“小道士,把木属的书签拿到坤字位,其他物件按相克的顺序依次放,充电器拿走,什么破玩意儿…”

  张云烟感觉被他耍了,听他说话的口气,除了有点欠揍以外和普通人也并无二异。

  “叫你干你就干,磨叽什么磨叽。”左涪卿催促,“再磨叽就过了时辰了!”

  “你究竟是谁!”在得到满意的答案前,张云烟绝不会按他的说法去做。

  “你这个人啊,别以为被人叫了几天道长就真成道士了,其实,你压根儿不在乎左蓝一的死活,你就想知道我是什么,对吧?”

  左涪卿皱着眉,不耐烦地说。

  “你说你这么好奇干嘛,你就算知道了全天下的奇淫巧技,那个人你也救不回来——”

  左涪卿撅了撅下巴,指指张妄言的拘灵瓶,摊开手,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

  张云烟恼了,“你住口!”

  “行行行,我答应你,你先把我和左蓝一送进去,等出来之后告诉你我是谁!”

  张云烟被他说得有些心虚,这些年他潜心修行,寻遍名山大川,见识过的精妙术法数不胜数,可惜却没有一个能重塑张妄言的魂魄,这件事已经成为了张云烟的心病。

  “不行。我还有一个条件。”

  “哎呀又怎么了?”

  “你告诉我怎么才能把张妄言的魂魄聚起来,让他顺利转世投胎,再不济…有什么办法能让他像你一样——”

  “真服了你了!行行行,答应你就是了。”

  “这件事不要让别人知道。”这个“别人”当然指的是左蓝一。

  “规矩我懂。”

  ……

  左蓝一知道但凡这个黑色的剪影出现就一定不会发生什么好事。

  这种向内拖拽的力量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左蓝一努力地回想着,身体逐渐不受控制,失重的感觉再度袭来。

  还好思维是清醒的。

  左蓝一脑中隐约回想起一些片段,好像发生在宿舍里,好像也是在晚上,有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撕扯着他的身体…

  就在他即将完全回想起来的时候,不适的感觉忽然消失了,耳鼓膜膨胀,仿佛倒悬着进入了一个没有空气的封闭空间,左蓝一张开双臂,试图在未知的空间里寻找平衡,却发现这个空间是看不见顶和底的,如同一片混沌。

  “啪”的一声,灯亮了。

  “来,你先把蓝一放下。小子这是喝了多少酒啊…”

  “是啊,半大孩子就是爱逞强。”

  “哎,你说刚才…”

  “嘘…”左老板赶紧捂住了妻子的嘴,小心翼翼地从宾馆门缝向外张望,确定没人后将两道锁拧死,拽着妻子来到窗边。

  “你神经病啊,大惊小怪的。”

  “春菊我跟你说件事,”左老板突然神色凝重起来,压低声音严肃道,“今天蓝一被左涪卿上身了。”

  “明天找先生给他叫叫不就好了吗?”

  “我不是说这个。”左老板冷冷地看着躺在床上的儿子,“你不记得涪卿是怎么死的了吗?蓝一…他是最完美的容器啊…”

  妻子劈脸给了他一巴掌,怒斥,“你疯了?!他可是我们的亲儿子!”

  “春菊,我知道。”左老板攥着妻子颤动不已的手缓缓放下,“儿子我们还可以再生,逆天改命的机会只有这一个…”

  “我说呢当年涪卿疯的莫名其妙,死的也莫名其妙,原来全是你在搞鬼!”想到自己相处多年的丈夫竟是如此心思险恶之人,春菊不由得后退了几步。

  左老板并不像她想象中一样怒不可遏,反而以一种稀松平常的语气说,“是你,我,是我们,一起杀了涪卿。”

  “涪卿和你家并没有血缘关系,你们收养他无非是看中了他的重台莲命,好给你们家增添福报。”

  重台莲,一花既开,从莲房内又生花,不结子。

  重台莲命,近之可飞黄腾达,须以同等莲台辅之。

  简而言之,重台莲命是一种极其特殊的命格,在正常状态下,它不会使本人运势增加,也很难影响到其他人。但这种命格所蕴含的能量是难以想象的,只要选对了方法,它就能使身边的人小则发家致富,大则九五之尊。

  因此,许多懂行的有心人看中了这一点,于是专门寻找重台莲命的人,把他们杀死后用特殊的手段摄取魂魄,移植到另一个人身上,这个人就像容器似的源源不断地供应气运和寿命作为养料,直至消耗殆尽。

  当然,这个容器也不是随便抓一个就行的。结婚讲究门当户对,找容器也讲究一个地位相称。重台莲对容器的要求极高,并且它反噬速度和强度非常快,普通人很难受得住。

  “左涪卿是我家的人,怎么着都轮不着你插手!”

  “你忘了吗?当年求先生锻造容器是我们俩啊!”左老板冷笑,“你真的将涪卿当成家人了吗?还是说——他只是你的工具!”

  “你住口!我怎么想怎么做都是我的事!”

  “你还想回村里待一辈子吗!”左老板受了什么刺激似的暴跳如雷,“你吃老子的穿老子的,一天到晚就知道围着锅台转,你以为老子的钱都是天上掉下来的!”

  床上的左蓝一呼吸平稳,没有半点要醒来的意思。

  春菊被丈夫的暴怒吓哭了,她委屈极了,因为她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这样,男人外出挣钱,女人打理家务,她会在丈夫回家前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做好丰盛的饭菜,难道这也不对吗?

  左老板发完了飙,深吸一口气,脸上的皱纹随之舒展开来,“春菊,你原谅我好不好,你知道吗?现在城里生意难做,可我真的不想再回去了,咱左家世世代代都在那个小山旮旯里,我真的受够了…春菊,你想想,等咱们有了钱,咱们的后代再也不用回那个破地方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多好…”

  春菊满脸眼泪地啜泣着,闭塞的交通,落后的思想,过时的衣服…甚至连来趟城里的饭店都会被用异样的眼神注视一路,春菊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你不是有钱了吗?我们可以在城里先买套房子,再贷点款…”

  “城里不比农村,这边开销大,钱是永远也不够花的…”

  漂浮在半空中的左蓝一独自目睹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一晚过后,左涪卿的魂魄就被父亲拘在他的体内了吧?

  好一个儿子可以再生,机会没了就是没了。

  左蓝一先前还在疑惑为什么拜托周秘书查和左涪卿有关的事最后都打了水漂,合着无论什么事在查之前都得先过他爸这一关,凡是和当年密辛有关的在他爸这里先被拦下了。

  “啧啧啧,狗血伦理剧啊。”左蓝一看的那叫一个五味杂陈,冷不防一条胳膊突然搭在他肩膀上。

  嗯?一模一样?

  “正式介绍一下,我叫左涪卿,你也可以喊我舅舅,幸会幸会。”

  “……”

  印象里左涪卿不是这个欠样儿啊。

  “其实你应该感觉熟悉才对,如果不是这件事的出现,你的性格原本该是我这样。”左涪卿清了清嗓,话锋一转道,“可是吧,我比你还无辜,不过是个什么重…重台莲命,死了都不让人安生。”

  眼前所发生的一切都在颠覆着左蓝一的认知。他仍旧记得那次就醒后母亲给他端了汤,父亲故作生气地呵斥了他几句,他像往常一样上学、生活、重复着每天都在做的事,这些年经历的很多事他都曾有过明确的怀疑对象,有的在后续生活中得到证实,有的在纷繁复杂中不了了之,可唯独没有怀疑过他的双亲。

  那可是生他养他的双亲啊,再怎样也不可能害他!

  可真讽刺。

  天乙贵人?呵。真的讽刺。

  “这意思是容器还能打造一个?”左蓝一短暂地平复了一下情绪,问道。

  “对啊,只要把生辰八字和出生的地点严格计算好了任何人都有可能成为容器。只不过把时间掐准太难了,况且这本来就是投机取巧的本事,受到天谴也在所难免。喏,你身边那小子就是锻造出来的容器。”

  “澹台轩佑?”

  左涪卿从他凌厉的的眼神里嗅出一抹杀气。

  “后天容器由于来路不正,一般都沾着很强的因果,所以谁靠近谁倒霉。我观察那小子很久了,身上带着施术者的印记,死不了活不好。”

  “有什么办法能破解掉吗?”

  “这得看施术者是谁。你看看,我现在是以魙的形式存在,人死为鬼,鬼死为魙,人之畏鬼如鬼之畏魙。可惜我不知道把我变成魙的人是谁,也不知道他给我施术的具体是哪天。哎你说——有能力让我死两遍变成魙的和这个会锻造容器的——会不会是同一个人啊?”

  “是他们口中的‘先生’。”左蓝一从容道。“如果你离开我的身体会怎样?”

  左涪卿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似笑非笑,“你会立刻死。”

  “我们现在的关系就像灵与肉,已经牢牢地固定在了一起,一拆就会散架。”

  左涪卿单手托腮面带微笑地注视着左蓝一,仿佛在问他对这个答案是否满意。

  “懂了,肯定不会让你跟着我玉石俱焚。”左蓝一习惯性地挤出一丝笑,拍拍他的肩膀。

  左涪卿愣在原地。

  “戏都看完了,还不打算走?”

  “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狗血伦理剧——你都概括好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如果问这场闹剧给左蓝一带来了什么好处,也许正是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吧。

  左蓝一魂魄归位时,左涪卿立刻消失不见了,张云烟看见左蓝一的眼睛动了,刚想上前询问,却又拿不准面前坐着的到底是左蓝一还是左涪卿。

  “蓝一?”

  左蓝一听到声音后乏力地睁开眼睛,随后就模模糊糊地看到张道长顶着三头六臂晃晃悠悠地走过来了。

  “噫——什么东西?”左蓝一身子往后一仰,差点起不来了。

  “小子,你看到那个东西没有?害你命格受损的那个。”张云烟问。

  “哦!当然看到了!”左蓝一用力点点头,说道,“人死为鬼,鬼死为魙,魙后有希夷,希夷永不朽。张道长,你听过这句话吗?”

  “魙?这不是《聊斋志异》里面的东西吗?”张云烟确实有在认真听,可“魙”字一出口属实绷不住了,什么时候小说里的东西能出现在现实世界了?这不唬人的嘛。

  “确实是魙,他亲口告诉我的。”这句话倒是没有骗人,连左涪卿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变成的魙,更何况半路出家的张云烟,就算让张云烟想破脑袋也不一定琢磨出什么花儿来,告诉他也无妨。

  张云烟很想相信左蓝一的话,毕竟如果左涪卿以魙的形态存在了这么长时间,甚至能附身于人,就说明哪怕鬼死掉也依旧有办法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存在,那么即使聚不全张妄言的魂魄,是否也能…

  “得,我姑且相信你小子没骗我。”张云烟斟酌片刻,说,“接下来呢?”

  “解铃还须系铃人,我想找到把他变成魙的人。”左蓝一说,“张道长,多谢。”

  二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

  左涪卿的道行远高于张云烟,这点他是再清楚不过的。那么神不知鬼不觉将左涪卿做成魙的又会是怎样一个人呢?以这个人的道行能否让张妄言也以魙的形式存在呢?

  ……

  “放心吧,我不会告诉澹台轩佑。”

  韩川的话像是给左蓝一吃了一颗定心丸。

  “韩老师,可以拉我起来吗?”

  “嗯。”以韩川的性格,就算再不喜欢左蓝一,也不至于心冷到见死不救。

  “你——为什么会被反噬?”

  这个问题同轩佑无关,是韩川想问左蓝一的。

  “说来话长,还是不说了吧。”左蓝一吃力地笑了一下,无奈,但更多的是坦然。

  “韩川,如果你真心对轩佑好,就把那本《金错刀行》毁了,不要让他看到书中的内容,我没有办法把我的所见所闻全部告诉你,也没办法阻拦任何一件事情发生,但是…”

  “我爱轩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