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愚公移山>第65章 六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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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星期后,谢治群搭上回乡的飞机,同先前打算的一样,他的初站是到省会看望母亲。

  近几年母亲性格变得开朗,与父亲亡故时终日的消沉有云泥之别,大致朝好的方向发展。

  母亲住在城市边沿一片老旧的小区,离农村比较近。

  当地民风淳朴,街坊邻居都惯用热情的态度待人接物,孤寡的老人居多,年纪小的晚辈则比较忙碌,通常都会赶往城中心上班,直至周末才脱离工作的束缚,回归家庭的温暖。

  母亲年轻时热衷舞蹈,成家后便逐渐与文艺团的亲友疏远,如今韶华不再,丈夫离世,唯一的儿子常年不在身边,她生活的重心又转回年轻时的爱好,时不时和几个邻里的姐妹,组团排练,参加文艺汇演。

  谢治群有时候打电话问境况,耳闻的都是上世纪的歌曲,母亲貌似比他还忙碌,句不过三,便催促挂断电话。

  谢治群来之前给母亲打电话,公交没到站点,他就透过玻璃门,远远望见守候在公交站前一个矮小瘦弱、稍显佝偻的身影,和印象中差别很大,以至于下车后,他便冲动地把母亲揽入怀中。

  母子俩久未见面,重逢的喜悦一直延续到家门口都难以平复。

  母亲笑容满面,头发后梳,银色的发髻扎得油亮,颧骨生出小块的老人斑,逢人就介绍他是自己的儿子,依绊彼此的资历谈笑风生。

  谢治群在此之前以为母亲过得很好,直看到家里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简陋的桌凳和一台老式的电视机以及石砖地板,皆被带霉味的抹布拾掇得锃亮,挥发一股腐烂的朽味,窗前的几株绿萝枯萎了,叶子发黑萎缩,有种虚假的整洁。

  他踌躇不前,握在门把的手爆出青筋,记得儿时母亲无论有多忙碌,也不会忘记给绿植换水,干燥的地板也不会用发霉的抹布一洗了之。

  他不敢看母亲,坐在饭桌上,口拙难言,食不下咽,故而梁念诚的事只字未提。

  他不敢想象在把自己的生活过得一团糟的同时,也让母亲活在阴沟中窥见阳光。母亲问一句,他就答一句。有时候即使是重复的问题,他也当作是第一次。

  晚上他心情奋闷,趴在床上给梁念诚打电话,胳膊肘撑立在枕头边上,脑袋贴被褥,耳边塌卧手机。

  他比往常安静,眯着眼听梁念诚说话的间或,回答都很简单,瓮声瓮气的。梁念诚察觉到他的情绪不对,转而问道:“治群哥,你是不是有事要说?”

  谢治群坐起身,靠在床柜上,深呼一口气,“我可能还要在待几天,我妈情况没我想的那么好。”

  “待多少天都可以,你和阿姨很久没见面,这是应该的。”

  家人对于梁念诚来说是一个弥足珍贵的概念,因而他当然懂得家人最需要的就是血亲的陪伴。

  这时他仍在值夜班,是趁交接的缝隙偷跑出来,时不时要回头观察工厂的动态。

  谢治群隔了半分钟没说话,母亲的反常是他顾虑的一点,另外一点即是他对梁念诚的愧疚,他有时总觉得眼下的幸福是一个倒计时的沙漏,温存是暂时的,爱是可以幻灭的,他急需付出行动来弥补或者纠正一些看不见的错误,防患于未然,让诸事顺理成章,而不是坐以待毙地欺瞒自己,等到一切不可挽回再来后悔。

  此刻他的心很乱,唯一的慰藉便是梁念诚的声音,所以将手机的音量调高,想听得更清楚一点。

  “念诚,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我这次来还有别的目的,我知道这很突然,也许我们的存在对社会就很突兀,我妈不知道我会喜欢男人,但我不想让我们一辈子躲躲藏藏下去,她年纪大了,我更不想骗她。”

  “治群哥。”

  说实话,梁念诚没有想过谢治群此行的目的会是让自己的母亲接受他,更没想过谢治群也会害怕,他总以为这段感情单方面源于自己,磨难也应该让他多承受,他走到一处更静谧的角落时停下,问道:“你决定好了吗?”

  “嗯,念诚,我不想让你等。”

  谢治群的声音很坚定,没有犹豫,仿佛是预料梁念诚会这么问,其实他曾设想过今后在世人面前,戳穿他们关系时会面临的局面,无论有多难堪,他都会一直握紧梁念诚的手,对所有人开诚布公,说“这就是我喜欢的人。”

  梁念诚盯着地上的影子,藏在乌云中露出头角的月亮落下点光,夜里风凉,他裹紧衣袖,听谢治群说这番话时,血也变烫,忽然觉得这风也不算太冷。

  良久,他下定决心,答:“治群哥,你可以把阿姨带来这,孩子们那么可爱,相信她一定会喜欢,如果她能接受我们的感情,那一切都会好起来,我不怕面对,我只怕你难过。”

  谢治群有些感慨,承诺谁说都容易,只有梁念诚会坚定不移地履行。他眼底含一滴热泪,忍住没让它掉下来,含糊其辞:“好。”

  卧室的门这时忽然开了,母亲端着一杯牛奶走进来,他红着脸抬起头,对梁念诚说“晚安。”

  便迅速地挂断电话,把床上的被褥掀开,腾出一个空位,邀母亲坐到身旁。

  “以前你念高三的时候晚上睡不着觉,我都会给你送一杯热牛奶。”母亲面容慈祥,眉眼似能滴出墨珠,伸手捋了捋谢治群的头发,“刚刚那是谁啊,你好像和他聊了很久。”

  谢治群有点心虚,喝完牛奶,说:“一个很重要的人。”

  他把“重要”二字咬得举重若轻。

  母亲朝身后靠,似是要释放出所有疲惫,“治群,自从你爸爸去世,我们好像很久没在一起这么说过话了,妈妈的情绪一直很不好,那个时候,你很累吧。”

  谢治群摇头,他知道母亲所说的那个时候具体是指五年前,于是垂下脑袋说:“不累。”但其实是假的。

  母亲上前抱住他,把头压在他的肩窝,声音苍老:“那个时候,你是不想离开云湾镇吧。你爸这个人太固执,苦了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你能出人头地,但我不这么想,我只希望我的儿子健健康康的,过得幸福。”

  “妈。”这一声谢治群叫得很轻,他圈住母亲瘦小的躯体,哀伤地说:“对不起。”

  母亲却没说什么,只是抚摸儿子的脑袋。

  次日母子俩逛超市,谢治群认真地挑选一些送给孩子们的礼物。

  期间母亲注意到他的反常,却没问明原因,饭后母子俩一起收拾碗筷,送到厨房盥洗。

  他朝母亲手中挤了点清洁剂,母亲却忽然拉住他凉透的手,冷不丁问了一句:“治群,我可以和你回云湾镇吗?顺便见一见你那位很重要的人。”

  霎时间,谢治群冰冷的指腹抵至母亲皲裂的掌刃,呼吸错乱,一股来历不明的恐惧笼罩心头,可是母亲的手很温暖,语调平淡,没有任何异样之处,但他究竟在害怕什么?

  半晌,他还是应允了母亲的请求。

  两天后,梁念诚和同事调班,换出时间到车站接谢治群。

  因为不是节假日,车站并不拥挤,梁念诚提前一个小时来到,把车停在火车站门口。

  他这些天深思熟虑,多半在考虑与谢母见面后,他该如何表现自己,才能让他对谢治群的态度,在外人看来不会过分亲昵;他要适时地做些什么,才能让谢母对他有好印象,以至于得知真相后,不会太厌恶他。

  他对长辈一直怀有刻骨的敬畏之心,故而应对时也显得更加手足无措。

  彼时他朝窗外望去,就看见谢治群拉着谢母从站口走出来,正吃力地提着两个很大的行李箱,他下车,步履匆匆地跑上前,帮忙卸下行李,和谢治群热烈地对视,又躬身,拘束地喊:“谢阿姨,你好。”

  谢母朝他点头,眼神清亮,身材瘦弱,一身木蓝色的衬衣,托得她整个人像一株横跨潭水的碧绿竹枝,十分纯净,“你就是念诚吧,治群哥回家后一直和我念叨你,现在看看,果然是一个好孩子。”

  梁念诚受宠若惊,面色微红,他不好意思摸后脑勺,回道:“您过奖了。”

  三人上车后,谢治群坐副驾,很自然地抬手臂拱了拱梁念诚的肩膀,说:“这次我买了些礼物给孩子们,全放那个黑色的行李箱。”

  “嗯,明天周五,他们从学校回来,我会顺便给他们看看的。”

  梁念诚还没启动引擎,侧过脸,见谢治群的安全带松垮地塌在腰间,便探过身子,脸颊贴脸,手背擦过敏感的腰窝,把安全带系牢。

  谢治群不自在地抬眼望车前镜,与镜中的母亲四目对视,他惶惶不安,脸一时烧得滚烫。

  回去的路上,因为谢治群向谢母委婉地介绍过梁念诚的家庭情况,谢母善解人意,提出的话题便没有涉及家庭,多是工作以及学业、甚至家务的琐事为主题。出乎意料的,一向沉默寡言的梁念诚竟然与谢母相谈甚欢。

  听到两人惬意的谈笑,谢治群这颗漂泊不定的心终于安稳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