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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都可以,果真如此。
菜逐一盛上,梁念诚一反常态,所谓慢工出细活,耐心十足地挑出那盘凉拌手撕鸡,表面淋撒的香菜,丢进自个碗里,开始细嚼慢咽地进食。
他刻意压轻进食的声音,半个白瓷碗覆盖鼻山根以下的嘴唇和下巴,露出两只猫眼,观察谢治群柔顺的进食方式。
发现谢治群会避开腥膻的肉食,挑拣一些简单的蔬菜和清蒸鱼,口味和以前没多大差别,仍旧偏清淡。
默默记下谢治群林林总总喜欢吃的菜,三心二意地吞饭,菜没吃几口,倒是头脑填满了。
即使异想天开,但仍禁不住幻想着将来能有一个家,而谢治群能够成为他的家人。他们坐在一起吃饭,幸福地生活,拥有着最亲密无间的关系。
彼时想象丰腴的大脑,迎来一记弦外之音:“念诚,念诚?”
发现说话的人是谢治群,梁念诚游历的思绪,蓦然从混沌的灵海中餍足归来。
放下手中空空如也的大碗,睨一眼谢治群疑惑的神色,以及那空碗旁,白玉透亮蜷缩的手指,正色道:“我吃好了。”
“我也是。”谢治群从座位起身,他其实盯着发呆的梁念诚足足有五分钟,但都没忍心打断,此时说:“走吗?”
“好。”
梁念诚跟着谢治群走出包间,他们来到前台。
谢治群本要付账,却被身后的梁念诚阻拦,攥下手腕,神态笃定地说:“我来吧,治群哥。”
男人的眼神不加掩饰的严肃及强势,掌面克制的力道令谢治群抽钱包的手顺从地止住了。询问服务员的话语也半途而废,卡在嗓子眼。
他认真注视着梁念诚和柜员交涉时的举手投足,有些失神,遂被拉住手,一前一后地迈出店门。
许是罕见的两个男人牵手,在这片夏日蝉鸣的土地,人多眼杂,评头论足的声音逐渐嘈杂。
过往的人投掷异样的目光,谢治群感到紧张,但面前的梁念诚仿佛浑然不觉,嘴角上扬,仿佛很高兴。
这令谢治群有些吃惊,他盯着自己被牵住的手。
梁念诚四个纤长的手指弯曲,拇指对钩,合成一个花苞状,将他的掌刃牢牢包裹。
而空出的掌根,从掌心繁衍出一根米烟色的疤痕。
可想而知,还未痊愈时,这原也是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
他不由得联想自己手上的伤口,以及当时梁念诚紧张的神色。
回到车上,梁念诚提议让谢治群把车开回修车店,自己则下班搭公交。
谢治群开起玩笑:“这辆车动辄也得几百万,你真的放心让我一个外人开走?”
对了,他倒是记起,不单是这辆车,还有那个装潢时髦的修车店,平素运营费少说也得造价几十万。
今早曾疑惑,五年前家境贫寒的梁念诚是如何白手起家。
他找到热情好客的巴子答疑解惑,从而得知这修车店的真正老板共有三位,其中的巨头是近年来云湾镇名声大噪的亿万富翁苏宁亮,谢治群回乡之前便有所耳闻。
他很高兴,家乡能出现这么一位带动民生经济的领头人物。
但令他更高兴的是,梁念诚终于过上很好的生活,这让他这五年的担心也终于得到释怀。
“你不是外人,治群哥。”
梁念诚呼之欲出,这句话他憋了很久,如今终于有机会说出口。
“我担心你,我想关心你,就像之前你对我一样,我甚至想成为你的家人。”
梁念诚攥紧方向盘,他盯着电子屏上的时间,距离上班还有半小时。又转头看疑惑不解的谢治群,心还是止不住地疼。
有些事或许被他的一厢情愿清减了。
从前他只希望善良的谢治群,理所应当拥有美满的人生,现在却存有要将这人占为己有的可怕念头,他渴求谢治群的生命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他何尝没想过,以谢治群平易近人的处事方式,一定给予过很多人恩惠,他只不过是其中一个落难、无助、恰好又显得特别可怜的人罢了,他只是霸占一个可怜的优势。
但随着年岁与阅历的增长,这唯一的优势也不足为论,甚至转变为劣势。
他没有再能接触谢治群的弱小特质,他设想过自己的龌龊心思被揭发时,谢治群看他的眼神,也许是厌恶,也许是痛恨,也许是施舍。
但不管是何种,每一样都能将他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梁念诚收敛甚笃的情绪,对谢治群装出一个轻快的笑:“治群哥,对不起,吓到你了吧。”
谢治群从没想到会有人对自己说这些话,更没想到这人会是梁念诚,那些话无疑是动人的,重重的心跳加速,几乎要冲出胸膛。
他答:“没事。”
这段话无疾而终。
梁念诚体贴地将钥匙塞进谢治群手里,说“再见,治群哥。”
旋即便下车,头也不回地离去。
谢治群心不在焉地蜷着手背,手机接进一通电话,来电人是苏筠。
“治群,你还记得明天咋俩要去试衣服,你这个伴郎要起到作用,别到时候又给我添乱,尽量超低发挥,干脆头、脸什么的别洗了,挑件丑的,别夺走我这个新郎的风采。”
思绪被骤然拉回,听着苏筠惯常的油嘴滑舌,谢治群忍俊不禁,答:“你放心,我怎么可能帅过你。”
苏筠心满意足地回一句“那还差不多,算你识相。”
便挂断电话。
谢治群唇角的笑意霎时烟消云散,梁念诚对他太好,让他得意忘形,以致忘却自己曾犯下的过错,这使得许多沉寂的回忆纷至沓来。
梁念诚从没问起五年前的那次失约,似乎并不放在心上,但他一直耿耿于怀。
他原本以为梁念诚是再不会见他的。
赴约的那天,谢治群接到父亲在医院昏厥的消息,便只能放弃与梁念诚的约定。
直至父亲从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忙得焦头烂额的他,才有喘息的机会,想起被遗忘的约定,再给梁念诚拨打电话,则是杳无音信。
事后他有去梁念诚的宿舍、刘阿姨的零售店寻找,次次都是无功而返。
至此,他和梁念诚断掉联系。
因而谢治群再遇见长大的梁念诚,出于私心作祟,会下意识后怕地这不会是他。
那段时间父亲的病情急剧恶化,肝癌被确诊为晚期,即使有合适的肝源移植,也只是杯水车薪,救不了急。
他的父亲只剩下两个月的生命。
但他还是想方设法各处筹款,为父亲争取一线生机,但却被不愿成为累赘的父亲严辞拒绝。他别无办法,只能作罢,眼睁睁看着至亲的生命慢慢消逝。
一向温顺的母亲因此变得一蹶不振,乖戾无常。
他再无暇顾忌别的,只能日复一日照料父母亲。
父亲临走前,交代他切勿放弃上海的工作,把握好机会,他没有拒绝的缘由。
失去丈夫的母亲变得郁郁寡欢,固执地要离开伤心之地。
他义不容辞,带着母亲举家搬迁至省会,再没回来。
他那时就和自小长大的云湾镇割裂了血亲纽带。